牵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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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终了之后的序曲

战争年代同属一个“山头”,胜过血缘亲情,年年必有聚会,每次聚会必须大撮一顿。吃什么是次要的,主要是碰杯喝酒;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叙旧畅谈。又哪来的那么多话题可谈,老家伙们凑在一起,无非是以他们永久不灭的激情火焰,将一堆堆历史灰烬重新点燃起来,发一通感慨罢了!

晋冀鲁豫野战军独立第九旅高、中级干部聚会,由旅二号首长老政委牵头。人到齐了,少不了先要传看一幅加了相框的放大集体照。一色灰军服,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画面,男同志分几排站在后面,前排全部是女同志,席地而坐,个个喜笑颜开。

这幅照片各家客厅都挂的有,那不算数,要看原版。是摄影记者本人在炮火硝烟中背过来的,具有文献价值。小心翼翼地从上一个人手里接过来,又小心翼翼地传给下一个人,仿佛在传递一件明代官窑青花瓷。于是又议论起了小汪,前排右起第九那位女同志。

照片下沿注明:摄于1947年6月30日抢渡黄河前夕。

至一九四八年初春在大别山牺牲,小汪再也不曾有过拍照机会。这一张集体照,也是她的一幅遗照,她永远被定格在十九岁。

她的职务是文化教员,因为编制在旅司令部,统称参谋。汪参谋!一个颇富于铁血意味的职务名称,加在颇为洋气的一位北平女学生身上,让人感觉奇异而又亲切。干部战士都喜欢喊她“汪参谋”,或是“小汪”,很少有谁按照花名册上登记的正式姓名叫她汪可逾。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原九旅宣传队指导员,又在重复发出他的惊叹。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每次观看这幅集体照,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总是汪可逾这张笑脸儿。从不会首先聚焦到别的任何一个人,一次也没有过。请教各位,为什么?

第一个解释是,拍摄的那一刻,小汪眼睛注视着镜头,洗印出来肯定就会有这个效果。你在看照片,她恰好就正在望着你,仿佛她总是抢先向你打一个招呼。这个说法明显站不住脚。摄影员三番五次在喊:“眼睛看镜头!笑!笑!笑!一、二、三!”同样享受了百分之一秒的曝光,小汪又何曾得到了什么有利条件?

第二个解释,小汪初到太行山抗日根据地来,从家里带了一张古琴,照片上小汪是抱着木制琴盒的。大家不认得古琴,不知那是一件什么武器,觉得挺稀奇的,所以首先会注意到这个北平古琴女。这一种说法也不能成立,宣传队队员也有抱着胡琴抱着三弦的。

又一种解释,参加聚会的男士,占相当大比重,当年都曾暗暗对小汪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一个妙龄少女的目光总是不可抗拒的。胡扯胡扯!所有观看这张照片的女同胞,无一例外,也都是首先被小汪所吸引,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有人分析,大家从内心深深怀念着这位革命烈士,不由自主,目光先寻着她的方向去了。这一说,看似很有道理,细想也过于勉强。照片上还有其他几位战友,也同样是在大别山牺牲的,有什么必要厚此薄彼,只注意其中某一位呢?

特为此事,找了一些陌生人来做过测试。照片上的面孔他们一个也不认得,事先又不做任何说明、不给任何暗示,只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同样地,他们也都是最先注意到了前排右起第九人——汪可逾。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集体照出自旅政治处蔡干事之手。当初一个小八路摄影员,可怜巴巴的。野战军及各纵队专职摄影员配备的,不是“莱卡”便是“蔡司”,三脚架等配件一应俱全。发给小蔡的照相机,是一架破旧战利品“罗来可德”。最惨的是不发胶卷,自己想办法。自己哪来的办法?现在,摄影艺术圈内尊其为蔡老。他脖子上挂的是“长枪短炮”,作品多以“战地即景”为题,在军内外颇有影响。

蔡老站起身,大家明白是有话要讲的样子,即刻安静下来,听他发表讲演。

“每年聚会,总要由这幅照片,谈论到小汪那种标志性的微笑,可是我总不作声。我一张口,自知属于奇谈怪论,不足为信。九旅诸位老友,一个个都是有科学头脑的人,张口科学实验,闭口理论数据,对我的看法一概持批判态度。

“现在好了,我在报纸科技专栏看到一则报道,说荷兰语言心理学研究所一项研究表明:‘只有微笑和放松的表达是与生俱来的,其他感情的表达则是后天习得的。’报道篇幅虽小,一个豆腐块,回答了我的全部问题。

“OK!我们不妨天马行空来设想一下。人类繁衍生息的悠悠长河,分流出了那么一缕涓涓细流,于水流终端,借着小汪的面部表情喷发出来。不!不是喷发,讲喷发便不成其为微笑,那是仰天大笑了。小汪的笑容,正如含藏于心底的一汪清泉,缓缓涌出,叮叮咚咚四处流淌着,永不干枯。

“我相信各位都有实际体会,初次与小汪相识,只看她羚羊般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清澈见底。双方的距离一下便会缩短为零,仿佛很早很早以前就彼此相识相知。

“好了!我们回到这张集体照上来。各位请看,镜头以内全体将士一模一样做欢笑状,所有含苞待放的花朵齐刷刷地全开了。这一种笑容,是无源之水,是无本之木,千人一面,千篇一律,如同全国通用粮票似的。不是我糟蹋你们,人家怎么会撇开那一张粉团团的笑脸儿,而迫不及待来欣赏一张一张的通用粮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