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让春天随后赶来好了
1
汪可逾随二哥奔赴延安,照北平地下党安排,经洛阳、灵宝、潼关、华阴一线去西安,而后便可以坐“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军车前往延安。战事吃紧,潼关、华阴一线不通车了,他们只得步行前进。步行没有问题,要命的是,必须坐小船渡过一道黄河河汊。他们舍近求远,几乎绕行了整个中原大地,为的是避免在风陵渡坐摆渡船接受盘查。现在又冒出一个渡口,必须经受加倍严格的检查,真是活见鬼了!
联络人雇到一只小船,约定远离渡口,从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段偷渡过河。水流湍急,小船不可能再靠近岸边,相距十多步开外,好在中间有一块大石头,二哥抢先跳上大石头,再跨步跳上船去,回过头来接应妹妹。
妹妹想踩在那块大石头上,先将小件行李一样一样抛到船上,然后抱着古琴跳上船去。衡量自己的能力,她肯定做不到,掉进水里琴就完了。考虑先把琴拋过去,然后再空手跳上船,只是一层棉套包裹着,琴势必要给摔烂了。怎么办?姑娘下不了这个决心。
二哥决定跳回到大石头上,把琴带过来,好让妹妹空手跳上船。船工一下拉住了他,说他跳回大石头上,会带有很强的惯性前冲力,搞不好会将妹妹连人带琴撞下水去。船工只顾阻拦哥哥,放松了撑船,小船忽的一下被冲向下游,眨眼间只看见一个小黑点了。
船上传回来二哥嘶哑的呼喊声:“回家去!回家去!”
短时间不可能立即恢复联系,要回北平已经很不现实,汪可逾只好改乘德石线向西去,在河北衡水一个小站下车,来到了冀南地区抗日政府第五专员公署所在地。经与北平联系,确定先送她前往河南涉县太行第二中学学习。
人的命运,总是这样阴差阳错,随着某个十分琐细的环节偶然发生改变,便会出现具有必然性的某种截然不同的历史机遇。
假如不是因为带古琴上不了船,而是如期到达了延安,汪可逾个人档案“履历”一栏所填写的,就完全是另外一本生动有趣的人生寓言了。前往太行第二中学报到,偏偏路经“夜老虎团”驻地,又偏是这天团部晚会有人闹事,于是乎便构成了一个机缘,她认识了晋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九团团长齐竞。
与齐竞相识,毫不夸张地说,彻底改变了这个北平女学生的人生轨迹。
2
在太行第二中学,一年到头尽跑“扫荡”了,汪可逾“泡”到了第四个年头,才终于举行了毕业典礼。
在此期间,九团已扩编为旅的架子,正式组建为“独立第九旅”。古代数学称“九”为最大数字,又是“久”的谐音,包含有久经战阵而从无败绩的意思,凡独立建制部队,大多沿用这个“九”字。齐竞坐骑“滩枣”臀部的火印,也烫的是一个“9”字。
军务处向齐竞报告,几年前在晚会上演奏古琴的那个北平女学生,从太行中学毕业入伍,指名要求分配到她所熟悉的这个“老”部队来,果然如愿以偿。今天她来九旅司令部报到,规定排以上干部到职,须由旅“五号”——参谋长齐竞亲自谈话。
汪可逾敬了一个军礼:“‘一号’还记得我吗?”
站在一旁的军务处处长提示她说:“不能再喊‘一号’,现在是我们独立第九旅‘五号’首长。”
齐竞抢前一步,从汪可逾肩上取下古琴:“我们又见面了,小汪同志!你连介绍信都不必带,只管去大军区文工团报到好了,他们求之不得的,准得杀一头猪来欢迎你。可你还是到九旅来了,我们全旅将士莫不引以为自豪。”
小汪眯起眼睛盯问齐竞:“请问‘五号’,那年晚会结束,我就向民运科科长报了名,要求在九团留下来。首长命令民运科科长说,‘甩掉她!甩掉她!’干吗?我是真的那么让人讨厌吗?”
齐竞绝对想不到,将近五年之后,女孩会在这里等着他,忙说:“冤枉冤枉!我怎么可能如此简单粗暴地对待一位自愿参军的女同胞呢?当时的情况是,边区政府要送你去太行中学,我半路把人‘拐’跑了,违背组织原则。”
这个道理听上去冠冕堂皇,完全说得过去的。但“五号”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女孩面前打哈哈,玩弄言语上的花招,只能暴露自己是怎样虚伪。他当即改口说:“小汪!我们不绕弯子了,实话跟你说,那天舞台上汽灯灭了几次,我发现你有夜盲症,又是平板脚。当晚部队的任务是七十公里强行军,直逼白晋公路一线,要带你走的确也不现实。很对不起,请多多原谅!”
夜盲症报名入伍不合格,理所当然,夜行军不能总靠别人牵着扶着。平板脚有什么要紧的呢?人的足底是多个小骨块相连,形成内侧中部拱起,行走不会着地,叫作脚弓。平板脚没有脚弓,行走全脚掌着地,所以足部没有弹性,肌肉韧带活动不能持久。走不了路,部队谁能留你?不过,已经穿上了军装,稀里糊涂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所以“五号”才如此直言,毫不顾忌。话一出口,看见汪可逾表情不对,齐竞知道自己多口了。
小汪突然之间显得忧虑重重。从小患有夜盲症,又是平板脚,爸爸妈妈一大家人都不懂得,有这样严重的生理缺陷,本来就不能考虑奔赴延安的。现在,她明明知道自己身体条件不符,尤其是在作战部队,恐怕终会面临“甩掉她”的尴尬局面。
“五号”见状不得不极力劝慰她:“我们已经告别了太行山,接下来要开展‘平汉战役’,属冀鲁平原。夜行军你只管跟着前面一个人影往前去就是,充其量是被红薯秧子绊倒了,横着竖着都摔不到哪儿去。”
确定汪可逾就留在旅司令部,职务是文化教员,主要负责教机关干部战士学习文化。司令部没有干事、教员这一类编制,确定她为军务参谋。
3
一位印度文化学者讲:人的性别意识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他举例说,飞机失事了,一具尸体横在那里,你头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绝不会是急于想知道这是一个印度人,还是一个中国人,或是一个马来人;也不会想知道那人的年龄、姓名、地位、学历。你第一个急于想知道的,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
齐竞自问,当真这是我的性别意识在起作用吗?为什么我会如此紧张,生怕汪可逾有一天会被调离九旅?本来嘛!九旅是作战部队,根本不需要精通古琴的文艺人才,只要大军区文工团来一封“商调函”,九旅就没有理由不放人走。
将近五年过去了,汪可逾保持不变的,唯有她让人无不心生好感的那种标志性的天然微笑,此外一切都彻底改变了。她已经不再是尚未成年的那个干瘦干瘦、皮肤略显发黑的女学生,似乎是按照同比放大了的一名白白净净、丰满而又匀称的十七岁女八路。和一般少女相比,她双乳位置略略靠上去了几分,走动之下,胸部先自向前送出一点,平添了几分轻灵俏丽。
初次见面,齐竞就反复审视着小汪的一双手了。只是左手大拇指和无名指因为按弦,留下一道浅浅的凹槽,不细看不是很明显。“非我不惜白玉手,三层霜茧入琴门。”圈子内虽然流传有这个话,实际上并无多大影响。
司令部机关的女同志们,无不羡慕甚至嫉妒汪可逾的一双手。她们纷纷议论,矮小的女人指头短粗,肉乎乎的,不必去讲。高挑个儿的女性,手指伸出来干干瘪瘪,也并不怎样中看。汪可逾十指尖尖,三个骨节格外分明,如用细线束紧着,指头肚浑圆浑圆,而又不显得粗泡泡的,连同整个手掌,十分协调,无可挑剔。
据说在弹拨乐器中,古琴的指法最美、最具观赏性。这个结论又是如何得出的呢?假如看到过九旅司令部女文化教员小汪弹琴,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在四个八度的开阔音域之间,以变换多姿的五十几个指法在弹拨跳荡,在轻挑细抹,能不养人的手吗?
齐竞绝对不会坦白告知别人,他理想中的“另一方面”,应该是如跳高运动员那样高大健美型的,却又不当真多么壮实,略显有那么几分柔弱的样子,才是他所中意的。其实,他也未见得能够上升到理论层面,说明为什么必须足够高大丰满,而同时又要保持着女孩儿天生柔弱的一面,无非是依小汪体形为标准定下来的一个标准就是了。
更要三缄其口,他决不会向任何一位好友透露,女方身体的哪一个或是哪几个具体部位,从视觉上构成了对他的最大杀伤力。一言以蔽之,这次再见到汪可逾,他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好在他并没有应声栽倒在地。
当天的日记,他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何曾料想,五年之后的今天,她又带着自己的古琴前来司令部报到了。韩愈有句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九旅司令部驻地无论遥看或是近觑,早已是嫩绿一片,让春天随后赶来好了。从即日起,必须时刻警惕自己了!
4
除去汪可逾,也还有从北平或是重庆、上海到太行区来的。他们处处学着老同志的样子,要不了多久,也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同志了。汪参谋不同,她丝毫没有改变自己固有的人生姿态,甚至也未能改变她日常生活中一些与众不同的做法,小汪依旧是小汪,总也“老”不起来。
比如,通常人们开门、关门的那个部位,用手接触频繁,她认为是最不卫生的。她总是高高举起臂膀,按到房门的上沿把门推开,随后背对房门,轻轻向后蹬一下,咣当一声,房门阖上了。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是采取此种特别方式开门的。
有人讽刺说,小汪的床铺简直就是“皇家禁地”,不分男女长幼,一概不许人坐她的床单。不错,这个情况完全属实。可是,从不曾发生过那样的尴尬场面,人家坐下了,她赶人家走。小汪在床边加铺了长长的一条白布,客人只管在床边坐下,过几天她便换洗一下那条布。她从没有嫌弃别人不卫生,也从没有因为自己的卫生习惯妨害了什么人,井水不犯河水,你管得着吗?
共青团(共产主义青年团)每月交团费,小汪总是用一块白色小手帕托着钱,完了收回手帕,洗洗再用。
团小组长火冒三丈:“汪可逾同志!你是受过候补期培养教育的,应该懂得交纳团费是一个共青团员应尽的神圣义务。这钱是太行边区政府发行的唯一合法货币,沾都不能沾你的手。你想过没有,这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
小组长比小汪年龄更小,如此义正词严的样子来教导她,让她觉得很好笑。
“怎么啦?您也用手帕把钱收下,不就得了!”
5
汪可逾还有另外一种怪毛病。已经上床休息了,发现地上两只鞋子摆得不整齐,而且是右脚鞋子在左边、左脚鞋子在右边,这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她非要爬起来,把两只鞋子摆得端端正正的,才安心入睡。
房东大门上新贴了对联,“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左右门联高矮不一,这就不说了,最糟糕的是上下联位置贴颠倒了。如果是别的人家,小汪可以绕道走,避免经过这家大门口。偏又是住户,出出进进逃不开这一副倒装对联,这不要了她的命吗!
小汪借用别人毛笔,写了同样的一副红对联来,要帮老乡更换一下,不料房东老大爷不干。小汪耐心解释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个顺序是铁定的,上下联倒过来,绝对不可以!老大爷笑着说,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没听说过谁家贴门联,把时令四季给贴乱了。
部队即将开拔,小汪和房东还在纠缠不休。劝解小汪没有用,不把春夏秋冬理顺了,她是不肯罢休的。军务参谋试图说服老大爷:“您家的门联,当然应该由着您老人家。问题是,上下联倒贴过来,那字里行间就变成两句骂人的话了。要不要更换一下,您自己斟量。”
房东老大爷心服口服,换,换,换!
旅政治部宣传科姜科长,人称“姜马克思”,给全旅干部宣讲过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根据这位学术权威论证,汪参谋的这一种“怪毛病”,俗称“平衡觉”,也不妨称之为“美感直觉”。他说:“我以严肃态度告诉你们,这是先天设定的一种强烈意识,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通病’。不仅小汪有,我本人也有,即使是目不识丁不知美学为何物的人,也同样会有,你们少见多怪了。”
6
机要室报务员第一次和汪可逾相遇,老远老远,小汪便送出了她特有的微笑,轻声轻语道一声:“你好!”
区区小事,回她一个“你好”,各走各的路不就得了?可对报务员来讲,这无异于一场意外遭遇战,他完全陷于被动,一时张口结舌的,不知道如何来应对她的问好。
依着农村的习俗,彼此见面总是问“吃了没有”。部队集体开饭,见面问“吃了没有”,就显得很滑稽。于是省略了互致问候,见面大呼小叫,相互拍拍肩膀头,或是当胸恭敬一拳,战友深情哥们儿义气全在其中了。不过,那一拳过来不知你是否挺得住。
有那么一位仁兄,出了名的爱耍贫嘴。与汪参谋相遇,他有意要逗一逗她。小汪礼貌地向他问了声:“你好!”
“你是指哪一方面?”他当即反问。
小汪愣住了,从不会有人这样反问,只好回答说:“各方面的。”
对方十分犯难的样子:“哎哟!那就复杂了,虽是个人问题,很多方面和国内国际形势都有紧密关联,几句话怕讲不清楚。”
司令部机关的女同志,都有这样的亲身经历。夜色沉沉,传来女人的一声问候:“你好!”因为光线黑暗,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发自内心亲近友好的语音表明,小汪在睡梦之中,照例向别人送出她特有的那种标志性微笑。
汪参谋竟是如此执着,仿佛永无休止地在推广着仅仅属于她一个人的这种民风习俗。曾有人问汪可逾,总是你在向别人问好,是不是也有谁主动向你道过一声“你好”?小汪默默摇头。她不好如实回应,却也不便给出否定答案,于是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有的吧?”
实际上直到她生命结束,从不曾领受过九旅战友们任何一个人的一声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