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短篇小说的开头……
想象一下,你沿着走廊走过一排房间,每扇房门的颜色都不一样,有些房门是紧闭的,大多数是半掩着的,留一条缝,你只能进入其中一间,你希望能进一间有趣的房间,在那里度过一小时左右难忘的时光。透过门缝,你知道每个房间都有故事发生,你能瞥见不同房间里的人,有的在说话,有的很安静,你能看见他们的生活——身处不同地方,甚至不同的世界。你被一些声音吸引,音乐声、说话声,甚至是一些无法分辨的声音;也许有一两间房子房门大开,房间里一片混乱,你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看到闪烁迷离的灯光以及拥挤纷乱的人群;也许另一个房间空洞、无聊、沉默,一个看起来很沮丧的人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你现在只能去触碰一扇门。
让我们把这件事变得更困难些,假设门很重,如果要进入你选择的房间,你必须用力推。
这和写短篇小说,尤其是写小说的开头有什么关系呢?容我解释一下,读者就是行走在走廊里的人,走廊可以是一本杂志,或是一堆书刊简介、文选、一册百部参赛作品集,你希望他们选你的那间房。
这个类比有点牵强,但可以说明问题。当你写作时,如果你过分在乎“他人的评价”,过分在乎市场以及出版商之间的竞争,那你的小说可能不容易写出来。借鉴其他已出版作家的写作风格去写小说很容易,因为不管那些作品怎样,他们都“成功了”,但毕竟谁会希望和别人的写作风格一样呢?你希望你的小说有自己的风格,还能被人读懂。
也许还有另一种方法来观察半掩之门。想象一个充满诱惑的场景,简而言之,“A”想得到“B”,并且非常清楚他可以用技巧和游戏来达到目的,如果他太露骨,脱口大叫:“嘿,亲爱的,上床睡觉怎么样?”“B”很可能会远远逃开。如果你这样写,那这间房的房门现在是大敞的。劲爆故事的作者,或那些好表现的人,他们只关注自己及自己的表达,而非故事本身。
但如果“A”太迟钝,说的或做的都不多,过不了多久,目标“B”就会和别人接吻了。换句话说,这篇小说若先来一段谈论天气的开场白,或介绍一个平淡无奇的人物,如果读者能坚持读下去,会发现直到第四页才出现一些令人感兴趣的内容——结果就是,读者很快就失去了阅读的兴趣。
但是,让我们再用诱惑的场景这个类比——如果“A”使用了正确的肢体语言,说了正确的事情,并且让“B”有足够的兴趣留下来探寻——门就是半掩的。“B”待在原地,不停地说话,越说越有兴趣,想更多地了解“A”,在“B”意识到之前,“B”已经上瘾了。
我认为,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开头必须迅速抛给读者一个问题,这样,读者就会兴致盎然地去阅读下一句、下一段。读者阅读的每一步都是一种投资,这会让他们越来越接近那个“房间”,直到他们推开房门。
想想读者可能会问的问题,他们是否会大喊着猜小说的情节?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要和谁在一起?”(人物——你需要介绍主要人物,而非次要人物。怎么介绍?你能通过描述让读者“听到”他吗?也许人物应该立刻做些什么,让读者看到他的行动?)
“为什么我要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和这个人物待在一起,而不是去读另一个故事,或者去泡杯茶,给朋友打个电话、去跑跑步、看场电影,或者干脆睡觉?”(你必须触动读者,哪怕是对故事的情景有一丁点关心也足以让人产生读下去的欲望。有人会说,作者需要在开头设诱饵,针对人物提出问题,不管什么问题,让读者去探究——此时读者一定会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投入到小说中去了。)
“我在哪儿?”(这是小说的场景。你需要给读者一种在场的感觉,这可能要依赖于描述,也可能要依赖于声音、语言或感觉。)
“这是哪一类小说?”(这是需要考虑小说读者受众的因素之一——这部小说的情感状态如何?是喜剧?是发人深省的作品?是犯罪小说,还是悲剧……?你需要考虑一下小说的情感基调。)
“这篇小说怎么样?”(犹豫的读者需要确信他值得把时间花在读你的小说上,你把故事讲得很生动,就能让他忘记自己正在阅读……)
我认为判断小说的开篇是否精彩,只需看几点即可。
读者最先读到的,能激起他们兴趣的第一个机会,或第一个问题的触发点,就是故事标题。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去拿几本短篇小说集,也许有些小说你没读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你正在读小说,你身边一定有几本书),看一下目录页,选择一两个标题,看看哪些标题能吸引你开始读那个故事。
我猜想你或许会选那些单个词汇做标题的小说,像我刚刚从文集中看到的几个小说标题:“游泳”“鲁莽”“诞生”“历史”——或许会选那些能启迪心灵,让人会心一笑,或引发思考的标题——就拿我身边堆在地板上的小说集为例:“贝多芬拥有1/16的黑人血统”“牛仔鸡的小镇生活”“弑母情仇”“停车场的天使”“匪夷所思的维克多爆炸案”。我不会先读上面那些单个词做标题的小说,虽然可能最后发现这些小说写得不错。
小说的标题至关重要,要谨慎对待,如果你一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选取标题,那就想想这篇小说到底写的是什么(我指的是主题而非话题)。从故事中找一个可以概括主题的短语,或者找首合适的诗——比如莎士比亚的,或者试着从小说中截取一些画面,拿它们做标题。我曾经这样做过,我想到过一个题目:“黄色挖掘机、死乌鸦、礼物”。虽然这样做有点麻烦,但很有效,“逃离”这个标题看着不错,但我后来改成了“杜比的礼物”,一样很成功。一个包含主角名字的标题可以创造奇迹——毕竟,读者很快就能知道内容。
因此,小说的开头对全篇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想想读者需要什么感觉,这点很重要,要让他们被开篇描述的东西——也许是人物,所吸引。阅读时间越长,他们的疑虑越深,要让他们确信,在接下来的半小时或更长时间里投入精力继续阅读是值得的。或许开篇需要加入一些不寻常的场景,或一些值得探究的东西。
如何让小说的人物从开头就引人入胜?看看哈南·阿尔—谢赫(Hanan Al-Shaykh)的《处女保卫者》(The Keeper of The Virgins),按小说标题的提示来思考一下这段开场:
十字路口坐着一群妇女,其中一个女人大声问他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矬子,其他女人都失声大笑起来。
下面这段话引自茱帕·拉希里(Jhumpa Lahiri)的《第一块和最后一块大陆》(The First and Final Continent):
1964年,我怀揣一张商业证书离开了印度,当时,我的名字值10美元。
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彼得·奥纳(Peter Orner)的《木筏》(The Raft):
我祖父,在艾森豪威尔第一届政府时期,时不时地会短暂失忆,他把我叫到书房,想给我再讲一遍他以前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故事。
看看这些语句发挥的作用,尽管句子简单,但功能强大。
如何使场景引人入胜?看看塔尼亚·赫什曼(Tania Hershman)在《北方的寒冷》(North Cold)中的开篇:
北方有一个小镇终年寒冷,住在那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一点,就像他们习惯了日出日落。寒冷是自然而然的事儿,没有人谈论天气,除了游客,他们来去匆匆,绝不多待一会儿。小镇居民比其他地方居民的皮肤厚,人们更关注内心世界。
在这里,场景与人物紧密结合,它和小说中的人物同等重要,整个开场就营造了一种寓言的氛围。
对读者来说,小说最理想的开篇是:文字、标题、人物和场景之间产生某种奇妙的法术,把读者立刻带入一个虚构的梦境,沉入作者创造的世界中。看看津巴布韦作家佩蒂娜·加帕(Petina Gappah)《伊斯特利挽歌》(An Elegy for Easterly)的开篇:
孩子们先注意到这个名叫玛莎·莫平戈的女人有些异样,他们跟在她后面,以前他们也经常这样做。经过伊斯特利农场的房子,那些房子是用柱子和泥巴砌成的,厚厚的黑色塑料板做墙,透明的塑料板做窗,这些房子还没获得市政许可,却突然都冒了出来……
如何编排开篇的几段话,如何使各种技巧搭配均衡,这些都决定了能否让读者成功融入你的世界。开篇是吸引读者继续读下去的机会,而这完全是如何平衡的问题。
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大多数情况下,上述那些短篇小说的开头并非是轻而易举写成的,这点是肯定的。那些看似毫不费力、顺其自然的句子,很可能是思虑良久、反复推敲、反复修改的结果。
我不知道作家们在写初稿时有意识地使用了多少个记录着他们奇思妙想的清单……“必须写有趣的人物、场景,哦,还有标题,此外还有次要人物,一段戏剧化的对话……还有,故事中的悬疑够多吗?”我怀疑这样做是否可行,我很清楚如果我想构思一篇小说,想写一个连贯的故事,我就像在糖浆中行走,整个故事都会被那些黏黏糊糊的东西粘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能对读者有帮助,我倒愿意说说我是如何写小说开头的。我花了几年时间来写一篇小说的开头,我选择这样写是因为故事展开的过程能让我回应开头并一步步看着它发展,这篇小说就是《玻璃泡沫中的单词》(Words from a Glass Bubble)。
几年前,我想写一个有关人物的小说,开头是圣母玛利亚的小雕像对一个妇女说:“嘿!太好了。”我想“我喜欢这个场景”,我喜欢乔瓦尼·瓜雷斯基(Giovanni Guareschi)还是小女生时写的有关唐·卡米洛(Don Camillo)的故事,几十年后我从中获得灵感。
我马上开始创作开头段落,描述了小雕像,用活泼恰当的语言(希望如此),沉稳而厚重、线条流畅的长袍,一张小脸望着外面的世界,平静而深邃……当我写女性角色时,什么都写不出来,一直有个阴影笼罩在周围。
小说很快夭折了。
很明显,我本来可以写出点东西,可以随便编个趣闻轶事。但多年前有人告诉我,作家们能即刻“捕捉”一篇小说,而非让它们在潜意识里酝酿。多萝西娅·布兰德(Dorothea Brande)说:“小说是在潜意识中形成的,它必须自由而丰富地流动,把所有记忆的宝藏、情感、场景、事件、性格和关系的暗示‘汇集在一起’,而这些都储存在我们的意识之外。”看你是否信任自己的创造性过程,结果自明。
所以,我的这篇小说只是暂时死亡。故事都有生命,如果不加限制,它们会来去自由,尽随其意。大约一年后,当我看到爱尔兰的一个墓地时,我想起了这个未完成的故事。这个墓地里有一些安放在玻璃底座上的塑料雕塑,于是我又开始写那个故事,描述一个女人穿过一片墓地,来到一个孩子的墓前,墓中有一座雕像。
请注意这里的“我”和“描述”这两个词,我限制自己,有意识地寻找优美的词汇,尽力扮演好作家的角色。(“你知道吗?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个作家,我作品丰富,我得让读者相信我很擅长写作”)就像所有的游戏一样,结局来得相当快。这个故事又夭折了。但我有了新想法,这个故事在某些方面是关于一个孩子的,而且结局悲伤。毫不奇怪,对于作者来说,这些都是经过充分探索的主题。
我试着写了很多次开头,也失败了很多次,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试图想写出来。最后,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我想: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坐下来,提醒自己关注最基本的东西——开篇几分钟就写好了。布兰德会说,是我的潜意识完成了工作,让小说自己流动出来:
楼梯中间壁龛里的圣母玛利亚雕像正在和伊娃·达菲说话。伊娃是个邮差,她对各种言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伊娃管玛利亚叫圣母玛利亚,而圣母玛利亚似乎并不介意别人怎么称呼她。她是一个塑料雕塑,六英寸高,手绘的,看起来像是从一片碧绿的叶子中长出来的,这个雕塑更适合放在鱼缸里。她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耶稣,耶稣向伊娃伸出双臂,不时嘟着嘴说:“抱抱?”
圣母玛利亚的话总是富含意义,但往往不合语法……
当我写这些时(我花了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把它们重新打出来),我并不知道伊娃把这尊雕像叫作什么,我不知道耶稣说话,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小雕像除了口出箴言外还能说什么。
伊娃·达菲正在写自己的故事,我只是在帮她打字。当我打字时,小雕像栩栩如生,伊娃鲜活起来,她的丈夫走进镜头。嗯?我甚至没有想到会出现一个丈夫的形象:
伊娃说:“那些瓷器和银制雕像还不错。”无论如何,圣母玛利亚不得不抿着嘴说话了,因为她的粉红色口红已经污迹斑斑了。
似乎她的一只眼睛上有白斑,据伊娃当砖瓦匠的丈夫康纳说,那是出厂时就有的瑕疵。他从来没在楼梯的雕像那儿停步,也不在乎雕像是否也跟他说过话。“没有人是完美的。”伊娃说。
康纳的左脸颊上留着一块葡萄酒渍,形状就像塞浦路斯和几个未被发现的岛屿,与他的耳朵互相应和。
回到开头。我几次试图写一个小雕像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我本应充分相信自己对这个故事的创作过程有把握,知道我得先构思角色,没有孕育期他们不会成型。谢谢多萝西娅·布兰德,你教会了我等待。
如果你回头再看那些简洁的段落,像我说的那样,是在几分钟内写完的——但得是“恰当”的那几分钟,我得到了什么?
基调。这是一种温和的幽默,它是搞笑,但会产生一种轻松的感觉。
人物。小说里讲了三个人物,提出了一些问题,有平缓的悬疑。
场景。楼梯转角处的壁龛,塑料礼品,一尊便宜的小雕像,一个邮递员和她的砖瓦匠丈夫,就这些场景吗?我是否还需要更多场景?
要写写天气吗?我不知道,因为这无关紧要!
回到开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写这篇小说时的感受。当时我很亢奋,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我不知道这三个人物接下来会说什么或做什么,他们会使我大笑,也会使我难过,我知道失去孩子后会怎么样……在一个信徒看来,无论是否从最严格意义上看——圣母玛利亚不也与之有关吗?突然,我明白了小说正在自行发生,它接管了一切。
时间使人物静待花开,形成自我。一个简单的问题“这里发生了什么”使我解开了角色身上的枷锁,因为事情不会在真空中发生,它们发生在人身上。
所以,如果要给你个小提示的话——这是我多次实践反复总结才得到的——那么,我建议你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这里发生了什么?这样,故事就会自己萌芽、发展,你的创作就会一路顺畅。
我希望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并非为了写出一两段精彩的开篇而胡编乱造,我花了很长时间学习技巧,现在还在学习,这是基本的,也是我希望获得的。
我花费数年时间,不仅练习写短篇小说,还阅读有关写作技巧的文章和优秀的短篇小说,用优秀的作品来衡量自己的创作。最重要的是,我会经常写评论,不仅分析与我同类作家的小说,还分析比我经验丰富很多的作家,我反复研究、深思熟虑后真诚地发表评论并举例。我也会分析那些已出版的小说。
所以,当我创作上面那部小说时,当我让它按其自身的节奏慢慢酝酿时,我的勤奋及对写作技巧的掌握会帮助故事很好地生长。
你会听到一些作家说“小说自己生长”,就好像写小说,无论长篇短篇,都很容易。这些作家可能会让你相信他们某天早上醒来就能写出获奖小说。我相信间或有一两个作家是这样,但一般来说,写作并非如此,它需要勤勉,相信我!
抱歉我要再次引用福克纳的话:
如果作者对技巧感兴趣,那让他从事外科或砌砖之类的工作吧,写作没有简单机械的方法,也没有捷径。如果年轻作家想遵循某种理论来进行写作,那他太傻了,写作要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而且只能从错误中学习。
但如果能从错误中学到了正确的东西,那将是世界上最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