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颜记得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半山腰。一路苦行,挥汗如雨,终于快要到山顶的时候,灌木渐渐稀少,转过巨石,视野豁然开朗。浅蓝色的天空下,一幅蔚蓝的丝绒在阳光下闪着光迎面隔空扑来,丝绒的边缘镶嵌着细白的蕾丝。看地仔细了,才发觉竟然是海水,从山脚下向极深极远的天空伸展开去,似乎直触到了天堂,白云淹没其中,溶作点点浪花,随风摆动。
七岁的新颜被那铺天盖地的蓝色惊住,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或深或浅的海水中;海风,沙滩,远方天水交界处底回婉转的涛声,从此成为她最美丽的梦境,深深铭刻在脑海深处。长大后,新颜曾经去过很多很多不同的海滩,然而再也没有寻见过那样的大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失去过意识,在自己被那幽微的蓝色月光包围的同时,幼年蓝色丝绒般的大海就挟带着海风特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身边。那种她渴望了许久都不曾觅得的心仪之所,就那么自然的出现在眼前,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此处,就这么等待着新颜来发掘。
然而欣喜震撼的同时,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发出警告,新颜敏锐的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她没有忘记数秒之前自己还置身火车包厢,也没有忘记穿梭于群山间的银月和画框中诡异的蓝月,甚至手心还残留着因紧张沁出的潮意,眼前这个她寻觅多年的美景来的太突然,不能不让她格外谨慎。
“是梦。”她这样告诉自己,或者,更确切的说,她这样判断着,想要为这一切荒诞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四周的世界还笼罩在幽淡的蓝光中,让她更加确认这一切的不真实性,新颜居然不觉得慌乱,沉着的告诉自己,等到梦境结束,就会发现自己还在那间小小的包厢里。
向前踏出一步,眼前的美景突然被踩碎了一样支离破碎,幻化成千万个泡沫,倏忽间四下飞散。新颜脚下一顿,虽然早已经有所准备,看着那天鹅绒一样优雅的海水瞬间幻灭,心中仍是难免失落。
阳光将成千上万的泡沫映得七彩绚烂,围绕着她上下翩舞。新颜静静地看着,全身戒备,在等待着什么。潜意识里有种感觉,这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奇迷的事情,她的冷静中有着一种过来人的老练。
眼前迷障逐渐消散,被泡沫遮挡的景物显出轮廓来。新颜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广大庭院的一角,低矮的灌木与高大的乔木交相掩映,阳光透过繁茂枝叶的缝隙撒下来,在她的脸上绘出斑驳光影。树丛的后面,是一座城堡模样,风格奇怪的浅灰色建筑,穆斯林式的圆形屋顶却被东方传统的飞檐包围,向阳的墙壁上爬满了深紫色的藤蔓。城堡的大门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圃,即使相距很远,也似乎能闻见花的香气。在花圃和大门之间的空地上,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面深紫色绘着白色巨鹰的大旗在风中招展。
新颜似乎有点不可思议的抬头望了望掩在宽大树叶后面的太阳,为什么是在阳光下?从她现在所站的角度,透过树丛朝城堡看过去,如果是在夜里,如果有一轮蓝色的月亮从城堡的后面升起来,那么就会和火车包厢里那幅画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了。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是在阳光下?她分明记得不久前看表,还是半夜三点左右。
风从右边的开阔地吹来,在城堡墙壁上紫色的藤曼海中形成道道波浪。两只翠绿的鸟儿从树梢飞起,相互应和鸣叫着,朝边飞来。新颜脑中突然警铃大作,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一闪身躲入树丛深处。两只鸟几乎是在下一刻就从她适才立脚之处的上方掠过,在这一带盘旋着久久不去。
新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避,却本能的相信绝对不能让两只翠鸟发现自己的踪迹。此刻的她,似乎分化成两个人,一个沉睡在心底深处的自己仿佛突然活跃起来,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预兆的发出警告,并且采取行动。好在另外一个自己目前还处在茫然无措的状态下,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映,也就只能靠本能行事。
突然两只翠鸟发出几声刺耳的鸣叫,飞快地朝一处灌木丛俯冲而下。新颜远远看不清楚,只隐约瞧见一只兔子大小的动物从半尺高的树丛中跳起来,长长的尾巴横扫过半空,整个身体向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死命扑去,嘴里发出凄厉的嘶吼。两只翠鸟箭一样笔直飞过去,其中一只飞到离那个动物不到三米的地方的时候,突然收拢双翅,身体陡然拉长,碧色荧光瞬间灿烂,即使在阳光下也刺目耀眼。那动物身体还在半空上飞,察觉到危机,突然扭转身体,狰狞地向翠鸟迎面扑去。莹碧的鸟,箭矢一样插进动物的身体,突然一声闷响,一团惨碧的火焰迸裂出来。火焰耀眼舞动,瞬间就把那动物生生化作一团焦灰。
剩下的那只翠鸟绕着余烟袅袅的灰团飞了一圈,低低鸣叫了几声,这才振翅离去。
新颜看着惊出一身冷汗,那碧绿火焰如此厉害,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绿色的火焰,她心头狂跳,心底其实明白了一件事情,却不肯面对。汗水爬满了背,她这才注意到身上穿着羊毛衫,而这里艳阳高照,草木繁盛,分明是夏天的样子。看看周围似乎没有危险了,才小心翼翼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日夜颠倒,季节也是颠倒的。如果不是梦,我一定是到了地球的另外一头。”
那座灰白色的巨大城堡象一只在休憩的巨兽,安静地耸立在原地。新颜朝那边看了看,敏锐的第六感再次出现,她十分不愿意过分靠近,仿佛那里蕴藏了巨大的危险。对于这个陌生的环境一无所知,新颜除了依靠直觉行事,无计可施。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直觉这样告诉新颜。
她爬上一棵高大的老树,向远处张望。发觉那个城堡,连同自己置身的这片树丛都位于一座大山的山顶。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川,翡翠般的绿色植物遍布大地,目力所及的地方竟然一成不变,看上去就像一片绿色的大海,没有尽头。蓝色的天空下,只有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灰影。
新颜闭上眼,想象着自己在这片平川上空飞翔,一个巨大长尾的鸟的影子投射下来,在绿色的平野飞掠而过。她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大鸟,乘着风势,在几乎没有尽头的绿色海洋上空一直飞。天边的灰影越来越清晰,到了近前就发现,那是一座宽广无边的城池。黑色的城墙倚山而建,绵延数十里,墙后堡垒亭台高高的屋顶依稀可见,半山腰上一片灿金的屋顶上方,飘扬着一面黑色的大旗,旗帜上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在展翅翱翔。
城墙上有无数银盔士兵,一边举头向她张望,一边惊喜的喊着什么。新颜突然心头一热,不由激动起来,仿佛事隔多年之后回到了离开已久家。城上的人们继续骚动,纷纷向天空伸出双手,口中呼唤着什么,新颜听不清楚。她在上空盘旋着,想要降落到那群欢迎她的人中间去,可是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靠近城墙。城后巨大的山间突然刮来一阵猛烈的风,仿佛一只巨手,把她推向一边。城墙上一阵惊呼。新颜努力调整姿势,风势强劲,即使保持平衡也不容易。她那巨大的羽翼此刻就想饱涨的帆,把她的身体拉离那座城墙。
忽然墙头聚集的人们向两边分去,中间留出的通道上出现一个黑衣宽袍的人影。新颜看见,突然心头狂跳,一股热流仿佛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瞬间溢满双眼。她奋力挣扎,企图摆脱烈风的纠缠,投在下面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只烈火中挣扎的凤凰。黑衣人抬起双臂,向两边平伸,宽大的袖袍在风中飞舞招展,新颜只觉一阵温和却无比强大的力量迎面压来,她无可避免地从空中向下坠落。风云流动,天地变幻,那一瞬间黑色的城墙绿色的海洋蓝色的天空突然旋转着尽皆远去,只剩下无尽的下坠。
惊呼声中,黑色城墙上的众人眼看着那个火红的影子在空中消失,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一时间,数十里的城墙上只有风的呼吸声在起伏。
一根红色羽毛在风中飘摇。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黑衣人平摊开手掌,衣袖随风飞舞。红色的羽毛仿佛自己有生命力一样缓缓的飘过来,落在他的苍白纤长的手中。
火红的羽毛,形状美好,淡淡的金色环绕着,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他冰蓝色的眸子光芒闪烁,苍白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青鸢,”他低声唤道,声音清冽若冰峰寒潭,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个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围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黑夜一样的眼睛,也盯在那片羽毛上。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红色轻软的羽毛,象是在抚弄着情人的面颊,他说:“她回来了,是不是?”
青鸢安静的看着他,没有回答。那不是一句问话,而是陈述事实。
“为什么呢?”冰蓝的眸子望向极远的天边,他喃喃自语着,并不期待有任何人能解释。手优美的扬起,那片火红的羽毛仿佛被人操控着一样飘到青鸢面前,他淡淡吩咐道:“交给陟游吧。”
新颜重重的摔在地上。从将近三米高的树上掉下来,如果不是丰厚的草地,以及她莫明而来的敏捷反应,只怕尾椎骨裂是难免的了。躺在草地上,一时没有动,新颜望着耀眼的天空发呆。
刚才那个是什么?梦?还是幻想?她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可以在天空中飞翔,跨越无边的草海之后,有一座黑色的城墙,似乎,她应该到那里去。闭上眼,新颜开始回想刚才经历的一切,那么真实的感受,那些银盔士兵的欢呼声似乎还在耳边缭绕。还有一片闪光银甲中间那个黑衣的身影,那是谁?为什么觉得看见他心情复杂,既高兴,又惊恐,想要保持距离,又不愿离开太远,那种矛盾复杂的心情,到现在回味起来还觉得惊心。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刚才经历的事情,那种真实,不能称之为梦或者幻想,可是那算是什么呢?除了离奇之外,她想不到任何语言来解释。
想到离奇,新颜不由苦笑。到目前为止,有什么事情是正常的?突然从夜晚奔驰的火车来到了这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会自动迸裂成绿色火焰的翠鸟,一望无际的单调的绿色草海,还有自己以为变成一只大鸟,飞到了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如果告诉别人,只怕没人会相信。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弟弟之佑会眉飞色舞地使劲一拍她的肩膀,一脸崇拜地说:“姐,你的想象力快赶上卫斯里了。”更或者,那个家伙会很认真的讨论,她是不是遭到外星人绑架之类的事情。
还有一个非常不正常的事情,新颜心里知道,却不愿意仔细想。突然来到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惊慌失措,一点也没有害怕或者绝望?反而非常镇静地接受下来,仿佛这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巨大变故,而只不过是又一次出差或者旅游。难道在内心深处,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新颜想起看见黑色城墙时的激动,或者她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敢深究里面的缘由。这样的心情是不是有些愧对那些关心她的家人?如果他们知道她失踪了,该有多难过悲伤?
新颜猛地跳起来,阻止自己在胡思乱想下去。周围除了树丛还是树丛,她仔仔细细的搜索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异样,没有门一样的东西能让她回去,也没有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一切都那么自然天成,她不知道自己是从那里来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搜索了一通没有结果后,新颜很自然的放弃。后来她回想这件事情的时候,自己解嘲道,那样的搜索,简直是在尽义务,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可以顺其自然的留下来,心中对家人的愧疚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无可奈何。
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已经在新颜的脑子里形成了初步计划,那就是想办法去那个黑色的城池。到现在为止,她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即不知道眼下身处的城堡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黑色的城池在什么地方。不过,天边那抹灰色的淡影还在,朝那个方向应该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