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生死有命
推开门,朱老太被浓厚的艾草味包裹住。
药童正清倒刚刚烧过的艾草灰,见到她来,迎了上来。
“心儿如何?”
药童皱眉答道:“仍是不吃不喝,但比前日送来时,精神好一些了,能坐起来。”
朱老太日日来瞧,今日确实好了不少,心儿坐在床上,神情凝重,见到朱老太,眼睛有了些许亮光。
“朱……”心儿喉咙沙哑,叫不出声。
“心儿乖,”朱老太摸摸她的头,“心儿好厉害,今天好很多了。”
心儿点点头,整个动作很木讷,但她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很精神。
“她一直不吃吗?”朱老太退到一边,问药童。
“嗯,一直不吃。”
此时王大夫也走了进来。
“她若一直不吃东西,是不是不好?”
王大夫点点头答道:“是的,不吃东西就没有力气抵抗瘟病。”
“那该如何是好?”
“眼下我们不断地给喂糖水,晚些时候看看能不能灌些肉泥。猫儿的瘟病,主要在肠胃。她此刻胃中必都是脓水。这两日下来,倒是止住了呕吐,但仍泄水。”
“我…”朱老太欲言又止。
王大夫知道她想说什么。
“瘟病有俩坎。第三日与第五日。若心儿能闯过这两关,便有痊愈的可能。”
今日便是第三天。
“但据目前脉象来看,她仍没有胃口吃东西,表示肠胃伤的严重。再者又有黄疸表现,瘟病已开始攻击肝肾。情况不乐观。”
王大夫说完摇摇头。
“我明白。我有心理准备。您尽管放手治。成与不成,就看这孩子的命了。”
朱老太说完,喉咙一紧,鼻子泛酸,差点就失态了。
“唉,”王大夫叹了口气,“治疗瘟病就是在阎王抢时间。且看是我们药给得快,还是阎王索命索得快。她能得你照拂,也算是幸运的。”
这些安慰的话,朱老太听进去了,但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如果可以,其实她心里还是希望心儿能活下来。她做了一个决定。
“朱老板,”回到馆子,吴大娘子走了过来,“心儿如何了?”
“还活着呢。”
“治了三日,还没起色吗?”
她叹了口气,见过大夫的话简短说了一遍。
“哎呀,是的,我看你当时抱着她,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吴大娘子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该是花了不少诊金吧。”
朱老太闻言,也爽快地说:“诊金的事您别担心,我会一力承担。但有一样,若治好了,她便是我的猫。若治不好…”
她叹口气,继续说:“若治不好,就是她的命。我便当做善事了。”
吴大娘子悄悄松了口气,叹道:“好的好的。但愿那孩子有福气,能成为你的猫。”
朱老太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去。
每日要打理馆子,接应顾客。晚上还要去医馆看望心儿,与王大夫探讨方子。回家后,又要料理家中儿孙。
朱老太这几日可说是三头六臂都不够用。但她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的力气,竟不觉累,还兴冲冲地继续去废园子给力力等猫儿喂食。
“这家人也是好笑,”张大娘子知晓了心儿的事,替心儿抱不平,“自家的猫儿却要他人来救。”
“他们只是将猫儿当捕鼠的工具,不像我们…”
“那就更加不像话了。这猫儿替他们看粮仓,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如此轻视,哪只猫儿会愿意替他守仓?”
“所以皆是未成年的猫儿。黄儿和心儿已是他粮仓第四批猫儿。”
“哎呦,造孽啊。莫要再让他养猫了,这是在残害猫儿。”
“我……”
“阿嚏!”
朱老太正想说什么,却听得力力打了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然后又连打了好几个。
“呀,力力是怎的了?”
“莫不是伤风了?”
朱老太连忙将灯笼凑近力力,瞧了瞧。
“朱,阿嚏,奶奶。”力力无精打采,眼泪鼻涕直流。
“力力,可是着凉了?”
“阿嚏!可能,阿嚏,是。”
孩子毕竟小,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怎么回事。
朱老太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揪了起来。
“这天冷得太快,你们这几日可有去放的棉窝里睡觉?”
“有,阿嚏。”
朱老太看着心疼,便对张大娘子说:“我明日起给他的吃食里加点药,治一治。”
“也好。你知如何治吗?”
“我家东东,早年得过类似的病,家中还有方子。减少剂量喂,应不碍事。”
“那是好的。”
实际上,朱老太担心的并不是感冒。
她忘了,虽心儿他们离废园子距离远,想来不会往这边跑,但小黑会。若小黑染得瘟病,那力力等就很有可能在与小黑玩闹时染上。
她掰算了一下日子。心儿发病不到四日,全城的猫儿仍处于被感染的危险期。
“明日,将力力他们的碗,窝都熏一熏。”她与张大娘子商量道。
“好的。你带药,我带新的窝,给他们换上。”
但愿这些能起作用。
“这是今日的诊金。”朱老太将手绢包裹的银子交到医馆柜台。
“好的,收你十一两银子。”
朱老太转身看向一旁的王大夫。
“今日是第五日。”她说。
王大夫点点头。
“方才看心儿,似乎想叫我,却发不出声音。”
“不吃东西,没力气。”王大夫眉头没有松过。
“是不是熬过今天便有希望了?”
“是。”王大夫没有再说什么话。
朱老太心里一半祈盼一半却是自我安慰。
祈盼的是心儿已熬到第五日,希望就在眼前。
至于为何自我安慰?
方才看望心儿时,见她眼睑半合,与前几日睁大双眼不同。或许她是累了,又或者是……
她没有想下去,匆匆离开,赶往废园子。
“花儿,”张大娘子说,“我已许久未见花儿了。”
这是朱老太又一个不想提起的事。
“许是找到新的地方,生孩子去了。”
这是往好的方向想。
“但愿如此。”
她们很有默契地没有去讨论另一种可能。
毕竟她们都知道,若无人出手相助,闯荡江湖的猫儿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都听天由命。
命硬的,睡一觉起来生龙活虎。命薄的,唉,这没有门派的猫儿,大多命薄,待到大限,找个隐蔽的角落,或是树丛,躺下静静听这山川林海的低语,逐渐睡去,再也不会醒转。
但即使有人帮助,也抵不过阎王索命。
朱老太呆呆地看着药童收拾,耳边飘过王大夫的叹息。
“原有了些起色,但她一直不进食,贫血严重,昨晚病情突然急转直下,想是腹中出血止不住,又呕血又便血。凌晨去了。”
朱老太又呆呆地点点头,看着药童用薄被将心儿包裹起来。
“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看向王大夫,问道:“我第一次遇到,你建议如何处置?”
“生了瘟病的猫狗,我建议火化。若你想留个念想,就把骨灰留下。”
朱老太瞅了眼被包好的心儿,点点头说:“好。她最喜粮仓外面的草坪,到时给撒到那边去。”
“那我吩咐人处理。”
药童终将心儿抱往了后院。
随着诊室房门的掩上,心儿离开了朱老太的视线,一去不回。
她没有经历过识得的猫儿离世,虽然她知道猫儿的寿命没有人类长,所以随着迷迷年纪越长,朱老太没日都在做着准备。
给迷迷减肥,为了避免她因肥胖得病,晚年泡在药罐子里。
时刻注意着迷迷的喜好,不让她受委屈,让她时刻心情愉悦,不因焦虑或其他情绪影响身体。
了解猫儿离世后需要的种种,想要给迷迷最好的身后安排。
空的时候甚至去各寺各庙烧香拜佛,一来给自己、家人和猫儿们积福,二来瞧瞧哪家能供奉猫儿的牌位,日后孩子们身后,可以请师傅给他们诵经超度。
但这些都还没准备好,就遇到了心儿的离世。
不,或许做再多的准备,都不够吧。
朱老太一路上沉默不语,眼睛干涸,并没有流眼泪。
待看到吴大娘子站在粮铺门口,心猛地被揪了一下。
“朱老板。”似看出了朱老太的异样,吴大娘子皱眉上前。
“心儿没了,昨晚没的。”
吴大娘子皱皱眉头,叹息道:“可怜的孩子。你尽力了。”
朱老太点点头,与吴大娘子擦肩而过。
还未走出几步,便见到吴老板。
“怎么,猫没了?”吴老板耳朵尖,听到了。
朱老太微微点头。
“哎呀,晦气。”吴老板低语一声,随后问,“花了多少银子?”
“银子你别管。反正挺多了的。”
“五两?十两?不会是二十两吧?”
“比二十两多。”
朱老太不耐烦地瞅了他一眼,丢下话匆匆离开。
多少银子,有必要知晓吗?反正又不是他的银子。
晦气?他说的是晦气二字吗?
朱老太反复地咀嚼吴老板的低语,想着或许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吴老板有乡音,而且声音那么轻,或许是自己听错了。
对,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肯定是听错了。
“我今日会早点走,麻烦你关门落锁了。”
“老板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柳儿体贴地应下,她知道朱老太心情不好。
朱老太点点头,对柳儿也是放心的,便提着食盒去废园子。
“奶奶,奶奶。”力力一边叫一边朝她跑来。
“力力,”朱老太摸摸他,“伤寒似乎好点了。”
“嗯。”
但还有鼻音,回答时声音懵懵的。
“奶奶,”力力指指自己身后,“牛牛也在打喷嚏。”
牛牛,指的是与力力一同在这里生活的奶牛小猫。
此时正蹲在不远处打着喷嚏。
朱老太朝他招招手:“牛牛,过来吃饭饭。奶奶给你们掺了药,吃了就能好起来。”
“嗯,谢谢,奶奶。”牛牛是自小在江湖长大的猫儿,对人始终有一分防备,从未主动靠近过朱老太。
没办法,朱老太只能放好吃食,往后退了几步。
牛牛这才走过来,埋头吃饭。
“力力,”朱老太有个想法,“你们愿意跟奶奶生活吗?”
“唔?”
“奶奶有个馆子,虽然不大,但是有吃的,又暖和。你和牛牛可以去那里生活,这样也不怕其他大猫欺负。”
“唔……奶奶是说收了我们吗?”
“对,奶奶想收你们。”
对,心儿走后,朱老太一直有这个想法。将力力和牛牛收入门下,他们可以住在馆子里,给他们吃食,给他们温暖的窝,最重要的是减少他们生病的可能。
“你觉着呢,牛牛?”力力回头问好朋友。
“阿嚏!可是我怕……”
“奶奶是好人,她喂我们这么久,从来没欺负过我们呀。”
“那还有其他人类的。”
“那倒是。”
“其他的人,你们也不必担心。来我馆子的人都是爱狗爱猫的,必不会欺负你们。”
“馆子里不是经常会有猫猫狗狗来吗?”
朱老太与张大娘子说起馆子的事时,牛牛在一旁听的真切。
“是的,但他们都是由自家掌门带着,狗狗有项圈,被牵着,猫儿被关在笼中,不会伤你们的。”
牛牛仍有些犹豫。
“可还记得被人丢在这里的银渐层?”朱老太继续劝说,“他如今白日就住在馆子里,很是逍遥。你们去了,与他正好一同玩耍。”
“银灰灰吗?”力力听了很是高兴,“我喜欢与他玩耍。”
“牛牛,你觉着如何?”朱老太再次询问。
牛牛往后退了几步,答道:“我考虑考虑。”
见好友下不了决定,力力说道:“要不这样,我先去探探路。可以吗,朱奶奶?”
“可以啊。你先去,牛牛每日可以来馆子看望你,若他觉着好,便也留下来。”
“对对。”
力力如此建议,牛牛自是接受的。
“如此甚好,那我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来接你,力力。”
“嗯嗯。”
这件事,朱老太想了很久,但未曾跟任何人、任何猫提过。
所以当她告诉他人此事时,得到的意见不一。
“你眼下馆子刚开张,生意没稳定,何必要急于此时将他们带回来。”郑文鸳不太看好她的决定。
“好啊,这是他们的福分。但是你也要量力而行。我是过来人,一时心软,见到猫儿就收。待觉着有些吃不消时,已收了十多个。这才收手。你呀,也悠着点。”罗大娘关照说。
“太好了。两个孩子入你门下,定能过得好。哎呀,我家主君就是不喜欢,不然我也想收他们的。”张大娘子如是说。
但她们说她们的,朱老太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来。
于是,她收拾了一番,与柳儿和宁婴做了嘱咐,便出门去了。
她先去医馆。
“接好。”王大夫将罐子端给朱老太。
这罐子小巧,朱老太两只手便呢将它包裹。也不重,如一罐茶叶重量。
“一只五个月的小猫,竟只有这么点份量。”朱老太感慨。
“七尺男儿烧化了,也只有方盒大小,何况是一只幼猫。”
朱老太点点头,致谢:“您费心了。”
“没帮到什么忙。做大夫的,每每遇到救不了的患者,总是感叹自身医术还需精进。日后你行医了也会有这感觉的。”
“我明白,生死有命。”
朱老太再次道谢后离开了。
她定好了,要将心儿送回粮仓。
“心儿,”她站在粮仓外,捧着罐子,“我们回家了。以后再也不离开了。”
“朱老板,”吴大娘子走过来,“你这是?”
“我把心儿带回来了。”她捧着罐子往前送了送。
吴大娘子皱眉,叹了口气,迟疑了半日,才说:“你是打算把她撒在这里?”
“是的,可以吗?”莫不是吴大娘子有什么忌讳?
“可以,可以的。”吴大娘子停顿了一下,问道,“这是医馆帮忙烧的?”
“是。”
“那…若不是死在医馆的猫儿,他们也能帮忙烧吗?”
“什么,您是什么意思?”
“唉——”吴大娘子长叹一口气,瞅了朱老太一眼才说,“黄儿,也没了。”
“什么?”虽然意外,但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
“今天上午刚没的。和心儿一样,前两天一直在吐。然后就不吃不喝。”
“瘟病厉害,兄妹俩天天在一起,必是相互传染的。”
“我家主君不让我说与你听,免得你知晓了又抱去医馆。毕竟这银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朱老太点点头,说道:“我明白。这样,劳烦您把黄儿用布包一包,我送去火化了他。将他们兄妹葬一起。”
“好,好,好的。”
吴大娘子走后,朱老太的眼泪这才流下来。
这对兄妹来世上日子不多,但给她带来了不少快乐。
如今好生安置他们的身后事,也算自己对他们的报答了。
黄儿,心儿,一路走好。来生莫要再做猫儿,若要做,也要找个掌门人,入门派为弟子,快快乐乐、无病无痛,做只长命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