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诸君慰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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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妇人杨云苏

《诗经》中最叫人欢愉的,恐数那首《周南·芣苢》了。“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何为芣苢?野生可食植物,具体是什么,后人争议,有说药物,我不同意,没见人家那么兴高采烈吗?一下子采那么多,此物必与人间疾苦无关了,我想应属养生保健类,给生活锦上添花的那种。

唱什么呢?很简单——采呀采呀采芣苢,采呀采呀采起来。采呀采呀采芣苢,采呀采呀采下来。采呀采呀采芣苢,一片一片摘下来。采呀采呀采芣苢,一把一把捋下来。采呀采呀采芣苢,提起衣襟兜起来……

读着开心吧?心里是否涌上一股叫“热爱生活”的暖流?清人王鸿绪在《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中引元人吴师道赞:“此诗终篇言乐,不出一乐字,读之自见意思。”

后人方玉润道:“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

是的,心旷神怡。我看到了万物生长、天地喜悦。

她们多么茁壮,多么健康快乐。她们一定是面色红润、身肢丰盈的那种。

我把这首山野之乐置于前,就是想赞美一个词:妇人。“妇人”,听起来有点粗鲁,但透着一种专心过小日子的精细、痴情和雍容,还有一股聪慧劲儿和幸福感。再比如《郑风·女曰鸡鸣》里的那位新妻,《浮生六记》里的女主人等,皆为我眼里的“妇人”。她们懂人、知世、勤勉,人生的条纹肌理,她们了然于心,对尘世有着无限的忠诚和热情,动力十足,精耕细作,小日子过得盈盈满满、蓬蓬勃勃。现代人的问题是:仕女太多,妇人太少。女人们光去忙封面上的事了。

所谓的热爱生活,所谓的人间烟火,她们是主体。她们是俗世的主人和仆人,聚精会神,全力以赴。

回到正事,我想说的是我的一个同事,杨云苏,也就是故园风雨前。当年我怂恿她写东西,理由是她旺盛的嗜好,她大俗大雅的趣味和喜气洋洋的语感,她的注意力很特别,有一种琐碎的精致,我说把你的“宠物”一一写来吧,够了一本书,我给你作序。如今她真的弄出了一本书,我只好给她作序,虽然我早决意不再给人作序。(在我看来,作序是天下最倒霉的活之一。)没办法,我只好把“不再给人作序”改口成“不再许诺给人作序”。

杨云苏是我中央电视台的同事。后来她辞了职,回天府成都,正式投奔生活去了。

同事中,她是我乐与闲扯的那种。她总是咯咯咯笑个不停,即人称的“银铃般的笑声”——圆圆的白里透红的那种笑声。再打个比方吧,有点儿像农家小院的母鸡,阳光下,脚步安详,花翅蓬松,像个传感器,惹得四周也暖洋洋的,闲适得很。于是,她就给我落下这样的印象:一副享乐的面孔,对一切很满意,很知足。

她是块桃酥。她是严肃和沉重事物的天敌。

我们都聊过些什么呢?大概以食物、植物和美术为主。她向我推荐无数菜品和餐馆,“你必须去你一定要去”,语气很坚决,乃至我觉得这是份责任,否则是我的损失也是那些菜的损失。但我很少践行,我觉得听她讲就等于享受了那些人间美味,是的,那些菜经了她的临幸便有了附加值,真去吃反倒做了减法,而且她滔滔不绝时,空气都变了,变得贪婪和妖娆,有一丝微醺和玄幻的味道。

看着她眉飞色舞,我暗想,若没了那些菜肴,她会不会厌世?她不仅仅是消费者,她也是缔造者。所谓美味,即一心想嫁给她这种人的罢。不经她们的唾液和肠胃,美与味,无从谈起。

“当土豆泥咚地掉进胃里,我就踏实了,终于对胃有了一个交代,证明了我的忠实,言必信行必果。胃是非常享受那‘咚’的一刻的,咚,咚咚,咚咚咚,胃底被砸得神魂颠倒,这种情感,就像听到一个巨大的好消息,你之前知道没可能发生的好事居然发生了。”(摘自她的《吃土豆的人》)

同事多年,她从未私下和我探讨过业务,从不涉国事政见或大语大词,这在央视有渎职之嫌。每当她溜进办公室,即送来一股“花鸟鱼虫市场”的气息,又仿佛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儿。她只关心业余,只关心细末的东西,日常事物的小细节。但她对小细节的洞察和解读,常常让人眼前一亮。她会在你放松警惕时,突然窜出一句让你惊异的话,那句话中,至少有一个词用得很突兀,但很准确,准确得像个怪物,像个女巫。那是一种睫毛般的敏感和锋利,一闪,就没了,她又恢复了松弛和慵懒。

我把这种爆发力称为“才华”。只是她对这种才华不以为然,随意挥霍。

终于有一天,我对她说:“杨云苏,你要写东西,你一定要写东西!”那口气,大概和她责令我去她的菜馆一模一样吧。

她父亲画油画,她不画,只是爱。她母亲是话剧演员,且擅京剧越剧沪剧昆曲等,母亲会的女儿都会。

她曾送我一册植物图谱和日本庭院画册。至今遇到陌生花草,我还会发短信求助她,她都是闪电般回复,仿佛那些花草自报家门。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万物生长。我看到了“采采芣苢”里影影绰绰的妇人,她和她们,像遥远的姊妹。又想起日本浮世绘,里面的女人也是“妇人”模样,也生着一副享乐的面孔。《清明上河图》里的,似乎也是。

多年后,我在她的文字里找到一句话,“我总以饥饿的目光注视生活”。是的,她因饥饿而亢奋,而敏捷,而聪明。这种饥饿感让她闪闪发光,让她时刻保持警觉,让她在世间找到更多的食物。

她的味蕾和嗅觉实在太好了,于物质,于艺术。

“这家小饭馆并不是名店,牌匾旗幡门脸全没有,敞胸露怀地冲着街市。饭桌只有三四组,配的是条凳。每桌上都有一瓶白酒,俗称‘跟蹬儿酒’,据说非常便宜而劲儿大。坐进店里,管你什么时代什么来历,一律都像坐进《水浒》,已经犯了事,在去往梁山的路上,一时自由快活得狂喜,一时又凄凄惶惶漫揾英雄泪。”(摘自她的《回锅肉你在哪里》)

她是那种无条件、贪婪爱生活的人,爱得露骨和肆意,爱得慌不择路、不计尊严,爱到献媚和垂涎的地步。我们也爱,只是有点矜持,有点迟疑,需要挑剔,需要假设和理由。她不需要,她的感官太旺盛了,爱情随时随地,一触即发。

每个人都是有过敏源的,比如花粉、蛛丝、鱼腥、杨絮,当它们出现,人就陡然变了,身体即会剧烈反应,面目全非。人的精神体质也一样,而一个写作者或艺术家拼命追求的,就是这种过敏源和莫名其妙的症状。

杨云苏的过敏源比常人多得多,她随时都会发作。

那天,在微信日志里,我看到她这样絮叨:“窗外有什么?远一点是学生宿舍,眼前的是对过邻居,她在晾衣服,一气晾出来五六件小衣服。楼下是人家的后院,姜花还没开,叶子被凌晨的小雨洗得清清爽爽,绣球开了,蓝色紫色粉色……隐隐听见没有曲调的歌声,是前楼住着的精神失常的女人,听说和我同岁,长年唱电影插曲。空气里的香味很复杂,我猜楼下今天炒红椒肉丝,炝锅用的是新下来的汉源花椒。”

末了,是这样一句:

“拉开窗帘,扑过来的,是我的少女时代。”我大吃一惊,这直觉好极了。这是很多写作者苦苦期待的语言。她轻易就拿着了,像捉只蚊子,且手一松,不在乎。

杨云苏是个有强烈喜感的人。她爱热闹,爱调侃,爱惊异,她总能瞧见生活的妙处。她有一种与最平常事物调情的能力。家人、亲戚、邻里、朋辈、路人,一只猫,一簇花,一缕油烟,都是她招惹和取乐的对象。

当然,那是一种感恩式的取乐。

“早上在巷里碰见的那个女人,尽管她超过六十五,但我就是没法叫她老太太,因为很微妙,她白发新烫,她嘴上有红,她牵孙女的手,指甲上嵌钻,孙女耍赖要抠,她娇斥连连。我上次见她是二十年前,那时她四季穿旗袍,天天进舞厅,她丈夫很知趣,早早地去世了。”

“成都冬天不算冷,三十晚上仍有人出来走动……刚才还听见一大伙人在楼下拜年寒暄,相约放炮。我以为我爸这一趟要去半天了吧(刚穿戴好上海寄来的新西装),鲜衣怒马展示一番,还要各种逊谢各种谦让,还要答疑解惑。可五分钟不到他就回来了。原来忽然之间底下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爸绕着院子走了一大圈,居然谁也没碰上。黑灯瞎火地还差点绊在台阶上。‘人都到哪儿去了?!’他冒火。”

这些欢乐,都是捡漏捡来的,她并不与人抢。

看她的朋友圈,我有一种印象:她每天都过得像个节。

有天傍晚,她押运儿子——

“接小孩放学,他前我后,差十个身长。我盯着他背影,越盯越气。他这条裤子大,早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自己把裤腰常提着点,看来白说了。现在书包把他的外套往上搓,裤兜里的什么破玩意儿又把裤子往下坠,他中段儿光着。‘提裤子!’我怒喝一声。不料一下子前面的三四个人回头,面带惊恐,发现是个不相干的女人,懊恼地又转回去。但……其中一个老头,一个小伙子,手都在裤腰上溜了一下。——他们生命里多半也有一个暴躁地爱他们的女人吧。”

我哈哈大笑。笑完又有一丝感动,感动于才华。

给人快乐是需要才华的,也是值得人间答谢的。很多时候,她的才华是精神任性和随意的结果,而这种自由又是因内心舒适引起的。相较之下,我们显得紧张,表情生硬,反应迟钝。仿佛她是坐在沙发上,而我们屁股下是一把硬木椅。这样的人是有福的。

从编导到闲妇,从京城到巴蜀……一枚硬币,自由落体。她总是把自己那么轻易一抛,在地上咣当咣当转几圈,任它去。

这个时代,谁敢让人生自由落体?她似乎一点不努力,也不费力。很轻易地忙碌,很轻易地活着。我觉得很好,这样很好。

这本小书,她也写得很轻,寥寥几笔,像素描。她轻易写了些什么呢?写她每天怎么过的,写她如何拈花惹草,如何游走于大街小巷、市井烟火,写她如何忙得抽筋或闲得发慌,如何像驯兽师那样调教儿子,如何与菜农鱼贩谈判,如何与天气、马路、墙角、声色、闪念、情绪、往事等一一调情。

说到这,你万不可以为她俗,她只是通俗,她只是喜欢俗,喜欢熙熙攘攘的暖和,喜欢人间灶台和烟火气。

除了欢乐,她偶尔也换换口味,用她的话说,饲养一点小忧伤、小脆弱,但只是小蚕级别的,换点爱怜。

她有一段赏画的自白:

“我经常需要看一些调子忧伤的风景画来排遣忧伤。像是找一个更广漠的空间,把忧伤从狭窄的脏腑中开释出来,回它远方的老家,去归附历史或者虚构,去千里寻亲,去认祖归宗。19世纪俄人萨伏拉索夫,这些年他用凄厉浩渺救治我、护理我、饲养着我。”

“萨伏拉索夫的冬雪恢宏寂静,令人震颤,唯有他画的初春才能舒缓安慰我,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有个林场姑娘,爱上来借宿的大学生,半夜跑去找他,倚在他门口,算是一个提议,一个提供,就等他一句话。他躺在小床上,月光雪光透进屋里照在他脸上,他谢绝了。‘寂寞了?寂寞也不要做傻事。’他说。之后某天,姑娘却收到了他从莫斯科寄来的明信片。萨伏拉索夫的这幅初春,仿佛就是画她收到信的这一天。”我读着读着就笑了,升温太快了,这就是杨云苏。这大概算是孔子所言的“哀而不伤”了吧。

看清了吗,她的欢乐貌似轻浅、易得,其实很珍贵,只是因为产量高才显得廉价。

快乐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能力,是被抑埋的种子结出的花籽。她肥沃,她丰收,她盛产,她随手予人。她在微信上有个昵称,叫“茄孃”,她的解释是:“诸公,因我长年在成都各菜市场有些经贸活动,所以今起更名‘茄孃’。茄,代指菜蔬瓜果;孃,姑姨之辈。”意思很明确,自己就是个挎菜篮子的妇人。妇人杨云苏。

人世总是悲苦的,我们需要一些杨云苏这样的人,带点甜,带点咸,飘着香气和几粒芝麻……

杨云苏,我把你的苏改成“酥”吧,桃酥的酥。

往常,我写文章不是这样子的,我被她的快乐拐跑了。

王开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