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欲加之罪
皇太后还是第一次这样连姓氏带封号地叫她,幼安心里一颤,宫中女眷的名讳,固然不能随意叫外臣知晓,可是皇太后的举动,也是在明明白白地让来俊臣知晓,今天说起这件事时,随侍在侧的人是谁。
倘若皇太后问了她的意思,过后事情果真牵连到驸马身上,以太平公主的脾性,过后必定会怨恨到她身上。太平公主那种记仇的性子,在婚后多年都不肯回宫这件事上,便已经看得足够清楚了。
原来皇太后不止要态度,还要进身的投名状,从今以后,她能倚仗的人,必须只有皇太后。
来俊臣听见皇太后的话,立刻便乖觉地要向幼安叩拜。幼安口中说着“不必多礼”,却并未避开,看着他跪向自己。
幼安从前便是皇太后身边的秉笔女官,推说后宫妇人、不通政事,也说不过去,稳下心神说道:“谋逆是大罪,即便只是报信或是支援财物,也该严加惩处,这种事情上,怎么能够徇私情呢?”
来俊臣一双倒三角的眼睛里精光闪烁:“贵妃娘娘的意思是,应该把薛驸马也一并收押?”
听到他问出这个问题,幼安心里便稍稍一松,刑名讼狱的事务,她并不熟悉情有可原,于是微微笑着说:“该如何做,是大人在行的事,本宫的意思是,大人只要照章办事就是了。你是替皇太后办事的,到任何时候,都只有皇太后的意思,最要紧。”
来俊臣又是讪讪地一笑,垂下眼不知道想些什么。
太平公主如今与驸马感情极好,驸马一旦下狱,她必定要查问今天说了什么。幼安这番话,已经给自己留足了余地,要是当真劝说来俊臣将驸马下狱审问,她与太平公主间,就真的决裂了。眼下的情形,她并不敢当真那么做,因为太平公主,将是联系武家和李家,一枚微妙的棋子。
事情议完了,来俊臣便告退了。没多久,奶娘果然带了永郎来,放在皇太后膝上逗弄着玩。他如今已经是孝敬皇帝的嫡子,幼安只能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资格上前去抱一抱孩子。可即使只是看一看,也已经足够奢侈了,如果她今天的表现没能让皇太后满意,只怕连这片刻的相见,都不会有。
到午膳时分,皇太后终于说她累了,叫幼安自己离宫回去。
载着幼安的马车行走在朱雀大街上,幼安对架车的车夫说,自己想四处转转,叫他多兜了几个圈子。幼安摇摇晃晃地闭目养神,心里却犹豫着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把今天知道的事情,送个消息给太平公主。
如果送了,万一薛家的几个兄弟,得知自己即将被下狱问罪,一怒之下无论是劫持公主,还是提前潜逃,都不是一件小事。可如果不送,难保太平公主会不会在御史派人带走薛驸马时摆出公主的威风阻拦。她以公主之尊,要给一个御史难堪,倒也未必有人敢说什么,只不过这一次,打的却是皇太后的脸面。
她掀开车帘子,漫无目的地向外看去,这一看,倒让她发现了件事,来俊臣的马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后面,想看看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幼安略一思量,便明白了,来俊臣这个人,天性便是如此,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秘,然后挑选对自己有用的部分,用来告发。他未必对皇太后有多么忠心,只是眼下,他恰是皇太后所需要的。
身为皇妃,被人这样盯着,心里实在别扭得很。可是既然已经被人当做了目标,幼安反倒坦然了,直接告诉车夫,去太平公主的府上。她垂下帘子时,正看见来俊臣亲自在自己的马上猛抽了一鞭子,快速跟上来。
太平公主府的门房,是认得幼安的,通传之后,便请幼安进去。太平公主正给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儿试衣裳,见幼安来了,心情倒是很好,拉着她过来,一块挑选合适的颜色。
几个儿女都围拢在太平公主身边,既亲昵又听话,如果没有那些政事上的烦扰,她实在是一个很幸福的公主。
终于把小女儿收拾妥当了,太平公主才腾出空来问:“怎么忽然有空到我这里来?”
“我是从宫里来的,今天刚好是我入宫替皇太后抄书的日子,顺便把画好的明堂草图送去。”幼安也不隐瞒,她差一点就要冲口而出,让太平公主想想办法,避免这场祸事,却生生忍住了。薛家与琅琊王暗中传信是事实,他们的母亲城阳公主,也早就对皇太后颇有微词,薛家再想要保住从前的安稳和富贵,万万不可能了。
她尽量平和地一笑:“其实我来这里,是想说公主何不进宫去住些日子?母后虽然不提,可是心里还是很盼望你能常去,这几天皇太后有些上火牙痛,夜里睡得不安稳,公主带上几个孩子去陪母后热闹热闹,想必母后心情一好,其他的也就什么都跟着好了。”
太平公主的神色,分明是已经被她说动了,只是仍旧犹豫:“现在并不是我不想去,小的这么小,大的还要读书,哪里走得开?”
“又不用去多远的地方常住,不过三五天就回来了,人手和东西多带些就是了,外面寻常人家的女儿,生了孩子以后回娘家小住,都是这样的。”幼安看见薛崇简眼巴巴地看着,抚着他的额头说,“听说二郎上次进宫之后,一直还说要跟成器一起玩,等我回去跟陛下商量了,让成器这几天也进宫去,你们可以在一处写字。”
太平公主终于禁不住幼安这样反复劝说,点头同意了。大些的两个男孩子都很高兴,眼神里掩饰不住的雀跃。
幼安亲眼看着太平公主命人送了请求入宫的帖子出去,这才告辞离开。出门时,来俊臣已经连人带车都不见了。
虽然应允了薛崇简可以跟李成器一起玩,幼安得到太平公主入宫的消息,却并没立即把成器送去,她实在没把握,宫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借口成器染了风寒,怕把病气过给旁人,叫他晚几天再去。
幼安知道,凭来俊臣一贯的做法,看见自己进了太平公主的府邸,一定会捕风捉影地去向皇太后报信,说自己把事情提早透露给了太平公主知道。可是只要皇太后见了太平公主,就会知道自己并没有。
果然,不过第二天,幼安便听说来俊臣受到了皇太后的申斥。她现在动不了来俊臣,因为皇太后还需要这样一个人做自己锋利的爪牙,可是那不妨碍她给上一点小小的教训,免得他以为自己当真可以任意颠倒黑白。就像李旦教给她的那样,守弱,但不是一味守弱。
她知道来俊臣的动作会很快,可是当真听到消息的那天,她还是很惊讶于来俊臣的速度。不过短短三天而已,他便准备妥当了,直接带人冲进薛家和公主府,把薛家兄弟连同他们的父亲,都一并捉拿下狱,只有城阳公主仍旧留在家中。
幼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要送李成器进宫去玩几天,带着他进了含凉殿。幼安把李成器送去偏殿,跟薛家的两位郎君一起临字帖,自己转身进了含凉殿的内殿。
殿内难得地没有宫女候着,隔着一道帘子,便听见太平公主声嘶力竭地喊:“母后!薛绍是什么样的人,您不清楚么?说他参与谋反,您自己信不信?”
似乎没有得到皇太后的任何回应,太平公主的声音又变得哀戚,几乎是带着哭腔在恳求:“敏儿还那么小啊,没有了父亲,她怎么办?还有崇训、崇简,他们怎么办,他们就变成罪人之后了啊!”
“不会,”皇太后的声音无悲武喜,“他们是你的孩子,哀家会叫他们有分寸,不会累及你任何一个孩子。”
太平公主的声音停住,只剩下一抽一抽的啜泣声,皇太后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明白了,可她仍旧不死心,还是问了出来:“母后,就留下薛绍也不行么?你要杀薛家什么人,我都不过问,就留下薛绍,他绝对没有参与谋反,他是我的丈夫……”
皇太后仍旧只是坐着,连帕子都不曾递出去:“只是下狱审问而已,如果确证了驸马的确无辜,自然就会无罪开释。”
太平公主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怔怔地看着皇太后衣袖上垂下的璎珞:“母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从前你说我任性、胡闹、不听话,我听你的话了,嫁人、生子,现在你又要杀我孩子的父亲。我要怎么样做,你才会满意,要怎么样,你才会……他们都说,我是你最宠爱的公主,我只想叫你别管我,别再管我了……”
话语被哭泣声切割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可皇太后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默,幼安还要再听,背后忽地伸出一只手来,直接捂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