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关生存的实现
在雅斯贝斯的哲学中,生存是指人的本源的自我存在,这种存在是可能性的,需要在具体的境况中通过自由的决断来实现自身,这一理路可称为生存的实现(Existenzverwirklichung)。生存实现的问题是雅斯贝斯全部哲学的一条隐线,虽然他对此没有专门论述。拙著拟以此为主题,对雅斯贝斯哲学中这一理路加以阐释。
(一)源起
对于雅斯贝斯而言,生存实现的问题首先是从现实生活中产生的。在他看来,现时代人的生存意识正在衰落和丧失:“毫无疑问,存在着一种普遍的信念,认为人的行动是毫无结果的,一切都已成为可疑的,人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可靠的东西,生存无非是一个由意识形态造成的欺骗和自我欺骗不断交替的大漩涡。这样,时代意识就同存在分离了,并且只关注其本身。”这种虚无意识的产生,在他看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技术统治和群众秩序。
技术的发展前所未有地改变了人类的命运,技术迫使人类的工作方式和人类社会走上全新的大生产道路,把人类的全部存在变质为技术机器的一部分,整个地球变成了一个大工厂。在这过程中,人成为机器的一个功能,可以像零件一样随意替换。在技术化的过程中,精神已经贬低到只为实用功能而认识事实和进行训练,知识沉落到与人无关的空洞之中,活生生的人的生活已经变成单纯的履行功能,人的潜力正在急剧地萎缩。历史和传统日渐隐退于人的视野,人的生活失去了连接过去和未来的延续性的一切感受,丧失了历史境遇中的家园感,人在地球上已经无家可归。雅斯贝斯慨叹,科技的时代使轴心期以来的全部文化传统都将失落,从荷马到歌德的历史都将被遗忘,技术世界的绝对化将毁灭自我。
科学技术对人类精神的抽空方便了群众机械化的生活方式,群众统治在现时代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生活秩序,这也是一种巨大的危险力量。现代人认为,通过总体计划就能自动产生幸福,因此向往的是一个组织有序的动物社会,而不是一个由那些坚持自由之路的人组成的社区。群众构成了人类生活中最高的人格类型,形成了按多数人的意志而行动的强大的、无孔不入的力量,这种无名的力量像洪水一样冲决了一切,人的工作、生活和思维方式,随时都处在不可预料、不可名状的外来力量的支配之下,不知谁在发号施令,但无形之手无时不在。人们顺势应变,随波逐流,与世沉浮,一切都变得不稳定、不恒久、无效果、无所归依。但是,在雅斯贝斯看来,“每一个个人,因为他是可能的生存,都不仅仅是群众的单纯成员,都对自身拥有不能让渡的权利,都不能丧失以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独立生存的权利为代价而被融化到群众中去”。可以说,可能的生存是人的意义源泉,而当下的群众统治对个人的生活世界确实具有摧毁性的威胁。
雅斯贝斯认为,在现代技术和群众秩序的双重统治下,几千年传留下来的精神传统几乎被完全摧毁了,人类有陷入无底深渊的危险。“在当前,生存是一种纯粹的可能性,而不是某种已经获得和已被保证的东西。一切客观性都已变得模棱两可:真理,无可挽回地丧失了;实体,成为令人困惑的谜;现实,则是一种虚伪的矫饰。”在现代秩序的时代,个体面临着这样的危险:心灵的基本根基被摧毁,心灵将不再依靠自身的源泉真诚地生活。在这一背景下,他的全部哲学思考都受这样一个实际的问题支配:人应该如何挽狂澜于既倒,在这个不能完全依靠科学技术,又无从依靠宗教力量来超拔的世界中获得本真的存在?在他看来,人类必须正本清源,回到起点,回到根本,回到人的原初的生存境域之中。生存是全部事物的意义之源,“生存不是有机生命体,不是抽象理解力,不是精神,它是面对超越的自由和真实,是理解自身的个体本身,是历史性自我的终极地基。生存是人内在酝酿的可能性力量”。我们每个人只有在生存的层面上才能成为真正的人;一切现实的东西,其对我们而言之所以为现实,纯然因为我是我自身。世界因生存而成为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家园。
(二)路径
雅斯贝斯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客观的知识和固定的教义都不能从根本上指导人的生活,人的本真存在只有通过生存的自由才能生成。生存是人的内在无条件的和绝对个体的核心,是个体在超越面前、在他的自由和本真中对自己的领会,它寻求真正成为自身的存在。生存从根本上来说不是存在本身,而是存在的可能,生存常常被称为可能性生存。既然在本性上是可能性的,生存就必须发挥其潜能,以最大限度实现自身。只有在这一进程中,人才能摆脱世事的烦嚣,进入真正的现实,“哲学思维的最终问题,还是追求现实的问题”。也因此,雅斯贝斯认为,历史上一切伟大的思想家都是将可能的生存转变为现实生存的人。
生存实现的本质是生存在大全空间中的充盈和渗透,这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生存意识本身的激发和充实,获得超越性的意蕴和确定性;另一方面是所充实的生存意识在纷繁经验世界中的渗透,以获得世间经验性的实在性。因为生存的实现离不开经验生活,生存又赋予经验存在以意义。生存所寻求的,是人在超越性思维中对世界的内在的、具有整体确定性的把握,是作为一个整体在个体身上的体现。这种活动来源于生活的深处,它能够抵达时间中的永恒,而不是停留在为有限的目的而行动的生活表层。
因此,对于雅斯贝斯而言,“生存哲学是一种思想方式,人通过它力求成为他自身;它利用专门的知识而又超越了它。这种思想方式并不认识客体,但阐明思考者本人的存在并使之成为现实,它诉之于生存自身的自由,并通过唤起超越而使自己无条件的活动得到空间”。对于雅斯贝斯而言,哲学的根本目的是“激发人的潜在存在;使他不能平静;鼓励他成为他自身;唤起他对存在的可能意义的想象”。
生存的实现是个大象无形的过程,没有既定的路径可循。雅斯贝斯反对任何对生存实现的独断论解读,本文对生存实现的论述不是阐述个体生存实现的实在内容或具体途径,而是廓清在雅斯贝斯的思路中,可能性的生存要实现自身必须具备的要素。这些要素在运动中构成了一个虚灵的结构空间,生存在其中得以充实自身,实现自身。
在雅斯贝斯的哲学中,生存为了实现自身,必须奠基于自身的自由和历史性,经历理性、交往和超越三个环节。在理性中,生存得以表达和联结;在交往中,生存得以相互促发生成;在超越中,生存拥有终极的依归和支撑。因此,凭借理性的作用,在横向上与其他生存者交往,在纵向上与超越存在相契接,就构成了生存实现自身的无限广阔的空间。这空间既虚灵又真实;既是实体状态,又有价值意蕴。因此,这几个要素对于生存的实现都是必要的,它们环环紧扣,依次提升。
生存必须回归自身的自由和历史性,这是生存实现自身的内在机制。因为生存的实现在根本上是从自身中生长溢发,离开生命内在的源头活水,就无法在纷繁的现实世界中充实自身。生存本身是自由的,自由在当下决断的行为中使人成为自身,形成人自身的内在必然性。在这基础上,生存得以在时间之流中不断实现自身,因此,自由是生存实现的根本动力和可能性。历史性既是人的有限性,也是人在有限境况中的本真存在。它是经验存在和生存的统一、短暂和永恒的统一。历史性使人在当下变动不居的境况中获得生存的意蕴,触及永恒感。生存的实现既是无限开放和可能的,又具有相对的阶段性的确定性,生存的实现就是在自由的可能性和历史性的确定性的两极中运动展开。
生存本身是超理性的存在,但理性对于生存的实现必不可少。理性和生存有辩证的作用,理性因生存而富有内容,生存因理性而明晰。理性对生存有形式上的作用,是生存实现的形式条件。但是,理性的形式作用是有限度的,不能一统天下,渗透到人类生活的一切领域,否则就会破坏人类生活根基处超理性的秩序。理性的本性是寻求无限统一的意愿,它联结了大全各样式、真理和交往,使之趋向于大全中的绝对统一。这种统一性使个体生存能够越出一己之身,在遭遇世间万物时能够保持自身的确定性,而不致弥散于万物的缤纷多样中。生存的确定性是单纯的,但又是无限开放的,不寻求任何自足的限制和封闭。离开理性,个体的生存就容易陷入情感主义和意志主义的泥沼,终归不能摆脱个体的主观性。只有理性才能形成普遍的交往性力量,只有理性才能无限地联结和激发出生存的意蕴和力量。除了联结的作用外,表达生存是理性的又一功能。生存是非对象性的存在,非知性思维所能准确把握,理性的思维能够打破知性的逻辑秩序,从中显示出生存的内容。生存经过理性的明晰性熔铸,形成合理性的存在,得以与其他不同的生存者相互交往。
生存要实现自己,充实自身,其本质内容不能由理性所赋予,而只能在交往中相互促发生成。交往是生存的普遍条件,是生存的内在本质性要求,而不是偶然的外在活动。对于雅斯贝斯而言,“人的生存的基本特征却又是想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达到一切人乃至最辽远的人也都联结起来的那个大一”。交往有两种:一是经验存在、一般意识和精神层面的三种非生存的交往,即此在交往;二是生存的交往。此在交往是生存所不可缺少的,它为生存的实现铺垫了世间生活的实在性。生存的交往是指在此在交往的基础上,不同的生存凭借着理性的范导性力量,相互唤醒,相互创造,携手并进,共同向大全的无限空间扩展充实,以实现彼此的存在。在这个过程之中,一方的自由以对方的自由为前提,每一方都在对方的生存深度中得到对自身的确证。生存的交往是生存实现的本体性条件。
交往产生了真理,真理必然具有可交流性。在人们不同层面的交往中,产生了不同类型的真理,生存的交往产生了世间最本真的真理。交往虽然产生了生存真理,使生存自身得到充实,但在雅斯贝斯看来,人不能纯然立足于自身和他者的生存,否则,生存的真理就会随着生存在世间的消失而消失,生存和真理就缺乏得以超拔自身的终极性力量。雅斯贝斯有着强烈的宗教感,他相信世界不是存在的全部,在世界的尽头一定存在着绝对性的超越,它是绝对的现实性和绝对的必然性。生存自身乃是由超越所赠予的,超越是生存实现的终极根据和归依,为生存的实现提供了无限可能性和最辽阔的空间。超越自身是圆满无缺的、大象无形的,世界上的万物都是其显现自身意义的密码,历史中形成的权威也是超越在世间的显现,生存通过对超越密码的解读而与超越息息相通,通过权威的强大整合性力量而实现对自身确定性的根本支撑。超越本身越出了自由的领域,它对生存的自由有着导向和包蕴的作用。这样,从生存的自由和历史性开始,经历理性和交往的过程,生存就在超越中获得了根本的归依。
(三)意义
在雅斯贝斯的思想中,生存如何实现这一问题是他毕生孜孜不倦探询的,是起源也是归宿。因此,以他整个思想历程中的生存实现为主题作一以贯之的阐述,对于廓清雅斯贝斯哲学进程的基本精神和内在结构就尤为必要。它让我们看到雅斯贝斯思想体系不是无关的两个部分,而是完整统一的。另一方面,在生存实现的理路展开中,我们可以看到,生存寄身于经验自我,生活于现象世界,但又通过对密码的解读而契通于超越,生存和经验自身、世界、超越在根本上是能够融通为一的。对这一问题的论述,可以理清雅斯贝斯如何继承康德的思路,但又更圆融地贯通了经验界和超越界。
在我们今天所处的技术时代,阐明生存实现的这一构架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在雅斯贝斯看来,这一构架所涉及的自由、历史性、理性、交往和超越这几个因素在技术时代都遭遇到威胁和侵蚀。今天看来仍然如此,且有蔓延和加剧之势。因此,在生存实现的主题之下,对上述这些环节本然意义的阐明就显得尤为必要。
现时代的人的自由感已经消解,为感性的冲动放纵所替代,以至雅斯贝斯甚至断言,在技术时代,自由已经不复可能。现代人不是在历史性境况中让当下成为永恒,不是在时间之流中深汲存在的意蕴,而是活在当下的即时性中,失去了历史性的纵深,而且惯于依赖固定的、普遍的价值模式来行动,这样的结果往往将自身纳入经济科技为主导的强制性现代生活秩序中,不可能真正实现有意义的自我;现时代也是个理性精神逐渐瓦解的时代,理性本来的无限联结作用已然丧失,古典时代几千年而下的人类生活整体性开始瓦解崩溃,事物脱离了整体架构,其意义随之碎片化,人不能在整体性中确证自己,而易于陷于自我的任意性、主观性之中;借助交通和信息的便捷,当今世界的联系也远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密切,但这繁复的交往多在事务性层面展开,难以产生本质性的内容,也与生存个体的意义感无关。因此,这个时代的各种冲突也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20世纪更是充斥着敌对和仇杀的世纪,所以雅斯贝斯认为,在纷争四起的现时代,人们要意识到交往的重要性,要提升交往,要在交往中产生关于生命的本质性内容,而不是稀释和弥散人的意义感。现时代也是个超越意识日渐枯竭的时代,哲学和宗教日渐衰落,传统的信念越来越淡薄,人们不再仰望星空,不再憧憬永恒,而是仅凭外在秩序生活在当下,生活在已经破碎的世界图景中。这个时代的精神是实证主义和事务主义的,世界已成为神性褪尽的器物世界,超越世界已没落于声光电色的物质世界。但是,最真实的存在是在超越之中,没有超越的荫庇,这个器物世界必定是荒凉的,人生一定是虚无的。
一个多世纪以来,整个时代的风尚已经悄然转变,时代的重心转到了平均化、机械化和大众化,侵蚀着任何个人的独立存在,趋向于任何人都能替代任何人的那种实存。现实主义表面上处于高涨的状态,实际上,现实确切地丧失了;由于意识到现实的丧失,人类心灵产生出危机。但是,这同时也是一个足以令人觉醒的时代,那些愿意成为他们自身的人,严肃认真地生活,寻找隐藏着的现实,回归自身的源泉活水。现实只有通过思维这一内心行为才能被找到。在一切事实里运用这一思维,为的都是要超越它们而达到真正的现实。
雅斯贝斯穷其一生,孜孜以求,冲破“技术时代的框子”,打破这种机械化、平均化、没有自由选择、没有个性表现的生活模式。他唤醒人的自由和历史性,恢复理性的本然意义,探源生存性的交往,宕开超越的存在空间,以期通过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来实现人的本真的存在,确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和信心。
如果说生存是无边黑沉中的微弱火种,那么在这个精神已经日渐黯淡的技术时代,有志于实现自我生存的人必须使这一火种熊熊燃烧起来,映照苍茫天地——这是雅斯贝斯个人在20世纪所默自承受的使命。到21世纪的今天,雅斯贝斯所洞察的时代危机不仅没有缓解,反有加剧之势。回归生存的境域,在现实世界烛照个体生存的意义,因此也成为每个现代人的最本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