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与政治:二十一世纪的政治伦理基础(第二卷·一种社会理论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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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人【249】

人就其本性而言是政治的动物。尽管亚里士多德没有把人的政治本性看作是其特殊的差异性之所在——因此没有对它作出进一步的认定——,而把其他动物也看成是政治性的,注1但是构成本书基础的政治概念——在我们所知的所有存在物中——却只适用于人类。其他动物也是社会性的;但如果政治学与国家目的的确定和实现有关,那么不言而喻,那些只依本能行事的造物就不能被看作是政治性的:蚁群既不能讨论也不能改变它们的社会秩序。注2只有能探究有效性问题的智性存在者才可以要求“政治的”这一称谓。注3因此,本章的开篇就郑重其事地断言,人是政治的动物——因为没有有机的(或更确切地说,动物的)基础,甚至智性存在者也不可能是政治的。诚然,如果有纯粹的精神性存在者(他的实存,或甚至其可能性在此既没有被肯定也没有被否定),我们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即他们或许也是社会性的,也卷入到争夺权力的斗争中,并在心灵上彼此伤害。然而只有有机体才能遭受物理性的暴力,尤其是致命的物理性暴力;而致命的暴力就是政治的最终标准(ultima ratio)。一方面是必死性和杀死另一个同类成员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对道德有效性维度的理解,这是一个政治性存在必【250】须满足的两个条件;只有一个道德的动物才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就我们所知的造物而言,只有人才是道德的动物。

政治现象所覆盖的视域广度是令人震惊的——同时又是崇高的和可怖的。如果说经济活动缺少(比如说)那种可以提升政治的道德感受,那么哲学则缺乏那种标志着政治特性的土地性,因为政治是扎根于有机体中的。也许只有爱欲才有一种差堪比拟的强度和广度:因为它也涉及那些生物性地奠基于性冲动,但可以升华为纯粹的精神表达形式的现象;在爱欲中,人也同时是动物和半神。但爱的生物基础与人的降临世间有关;而政治的生物起点则是人必然会离开这个世界,他必然会死,而且确实有能置他于死地的其同类的其他成员。尽管与爱欲相比,这为政治蒙上了一种阴暗的底色,但它也赋予了政治一种苦涩的尊严,而这通常是爱欲所缺乏的。人们在双重的意义上通过爱欲进入世间,一方面,他们将其身体性地进入这个世界归因于其他人的爱欲活动;另一方面,爱欲欲望为那些欲望着的人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相比之下,政治则关注人们借以离开这个世界的大门;它既通过与死亡的关联,也通过对一个普遍性领域的奠基而超越了自身。事实上,爱欲与政治的第二个差异在于能参与进相应的互动关系中的主体数量:在幸福的爱欲关系中其数为二,而在政治中则无有定限,且潜在地囊括了所有的人。一方面,两性关系的强度导致了一种政治就其本性而言无法提供的密闭性;另一方面,一个人在面对他人时所能承担的责任——他根本没有理由从他人那里期待一种他从自己心灵中得到的那种回应——就道德上而言并不比以爱欲为基础的为了爱人的行动更少魅力。最后,通常与政治联系在一起的敌对关系开启了主体间的一种与爱欲品质相对立的新品质,并要求一种完全不同层次的道德调节。爱通常可以照顾自身,只在其畸变的形式中才是破坏性的;而如果恨不想终结于毁灭和自我摧毁的话,它则要呼唤道德制约。

接下来的思考将分成四个极为不同的章节——其差异之大甚至使它们看起来互不相容。第一节关注的是人所具有的生物基础的那些方面,并介绍了来自社会生物学和动物行为学的许多观念和信息。第二节处理的是关于人的身份的特殊问题,这源于他是【251】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这一事实。在简短的第三节里将讨论人的社会依附的不同方面,这个问题在第6章中会有进一步的考察。最后,第四节将得出一些伦理学的结论。第一节的基本范畴可以回溯到达尔文,第二节则在由德国观念论决定性地塑造出来的概念世界中运作;第三节借用了现代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学的许多范畴,而第四节则回到第三节的伦理讨论。当然,在依据客观性、主观性、主体间性这几个元范畴来安排结构的描述性三节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但是我相信,这些张力与其说是来自于理论构建的弱点,不如说是来自于人性本身,即这种处于动物和上帝之间的奇特的居间本性,它是惊异的恒久根源。注4人是自身成为问题的动物;他是这样的造物:生命的奇迹在更大的精神奇迹面前会感到脸红——这第二种奇迹恰恰在于这种脸红,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脸红能力的脸红。只把人看作是智性的动物是错误的;但同样错误的是忘记人的自身意识是有机体的自身意识。类似的,使人消解于社会中是错误的;但同样错误的是,没有认识到人的自身意识首先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出现,而且即使是最自主的自身意识也朝着共同体推进。这些张力事实上可以被撕裂,不仅仅是对研究人的理论家来说,而且也对其对象来说——这两者趋于一致并非偶然。人因此能比动物造成更大的危险:对承认有着病态需求的进攻性人物甚至比最嗜杀的动物更危险。在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小说《吉姆老爷》(Lord Jim)中,清醒的忧郁者斯坦(Stein)说人是“令人惊奇的”,但他不愿将他如此乐意授予蝴蝶的“杰作”称号【252】加到人身上,他的话不无深意。注5但是斯坦自己也仍然是个人;既然他在自身中克服的张力要比那些单纯的自然张力大得多(他在这些自然张力中看到了“巨大力量的平衡”),他就可以被看作是比即使是最完美的蝴蝶都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杰作。事实上,一个人能够达到一种被任何动物都否定了的价值完满;生命与精神、个体与共同体的统一对他来说并不是彻底关闭的。然而,这种统一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一方面生命本身之于灵魂比起它之于生物看起来要切近得多,另一方面精神再现了一种比唯灵论所设想的要更为持续的生命发展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