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不喜欢看绪论,所以请把这一节跳过去,直接看后面的故事吧。如果看着有不明白的地方,再回来看这里。
这本书依然出自我上课的讲义,不过是“中国中古文学史”(以下简称“文学史”)这门专业课的讲义。在北大,经常有外系的同学听了我讲的大学国文课,就想转到中文系来,对此,我都是劝退的。我跟他们说:“真来了中文系,我就不能这么哄着你玩了,你们就得老老实实学专业课了。”所以,我讲文学史的时候,就没有大学国文那么好玩了。
其实,我在大学国文课上讲的那些段子,特别是关于六朝的段子,也是从我的文学史讲义中拿出来的。大学国文好比是玉,文学史好比是山,山上的石头可能没有玉那么精彩,但如果你喜欢一块玉,不妨也来看看出产这块玉的山,看看这块玉是从哪块石头中凿出来的,看看它本来连着哪块脉络,看看它周围的草木风云,也会是很有意思的事。
这本书会优先讲文学史上那些好玩的故事,至于那些艰深的理论,我就尽量省略了。不过我想,你听了这些文学家的故事,也总会想读一读他们的诗吧。所以,我除了讲故事,也会尽量“友好”地讲讲他们的诗。
北大的课程体系,把中国古代文学史分成四段,我讲的是第二段。我们这一段的名字非常复杂,叫“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每次填表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为了避免麻烦,我们把这门课称作“王浩然”[1],哦不,称作“第二段”。我自己喜欢把这一段称作“中古”,但是,有的老师在用“中古”这个词的时候,指的又不是这一段。我在这里申明一下,这本书里的“中古”,指的是魏晋到五代,这纯粹是为了方便,不代表我的任何史学倾向。有的老师总结,我们的范围是“从曹操到李煜”,这个总结倒是简单明了。
这门课的内容非常繁复,每学期永远讲不完,所以这本书先讲其中的前半段,也就是唐代以前的部分,从曹操到隋炀帝。这个时代,我们习惯上称为“六朝”,实际上远远不止六个朝代。
中国的朝代那么多,要怎么才能记得住呢?我有一个归类记忆的方法。我把中国的朝代分成三类。
第一类是唐型王朝。汉、唐、明是唐型王朝。这三个朝代是比较像的,都是大乱世之后的大一统的大王朝,皇权都比较强势。这三个王朝的发展阶段,都是可以对照着看的。
第二类是宋型王朝。跟在唐型王朝后面的,晋朝、宋朝、清朝,包括上一轮的周朝,都是宋型王朝。唐型王朝后面一定跟着宋型王朝,这不是迷信,而是规律。因为一个新王朝建立,肯定要拼命骂上一个王朝,会采取跟上一个王朝相反的策略。宋型王朝前面都没有大乱世,只有小乱世,他们的江山都是安安稳稳从上一个王朝继承来的,与此同时,他们也继承了上一个王朝的贵族世家。所以,他们的皇权相对比较弱势,皇帝有事都尽量跟士大夫商量着来。这几个王朝的发展阶段,是可以对照着看的。
唐型王朝比较整齐,宋型王朝往往比较破碎,一般会被外族打成两截,并且衍生出一些小王朝来。除此以外,历史越发展,王朝越整齐。清朝就还算整齐,而我们这一段的宋型王朝就比较破碎,还衍生出了南北朝这些破碎的王朝,看上去很复杂的样子。
第三类是过渡型王朝,就是垫在唐型王朝前面的、短暂的统一王朝。秦朝、隋朝,甚至不太短的元朝,都是过渡型王朝。因为在他们之前,中华分裂得太久了,刚统一起来的时候,往往是站不住的。这些王朝,就算是唐型王朝的垫场戏,已经透露出下一个大王朝的一些先声来。
唐型王朝和宋型王朝的色调是不一样的。唐型王朝是暖色的,宋型王朝是冷色的。在我研究的范围内,恰恰什么样的王朝都有。汉朝和唐朝是暖色的,两晋南北朝是冷色的。我们这本书,就以冷色的两晋南北朝为主。
这个时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首先,它是贵族的时代。
这个时代,皇帝比较弱势,有事要和贵族商量着来。贵族也比较敢于公然说,自己是世家大族,怎样怎样。
但是,请注意,汉朝以后的中国贵族,身份又是暧昧的。这时候早就不是封建领主制了,不存在“谁地盘大谁就厉害”这么简单粗暴的原则,爵位也不是什么好使的东西了。这时候的贵族,已经是“精神贵族”了,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上的优越,也就是让人说一句“他可是谁谁的孙子”的水平。而谁的孙子能让人说一句“他可是谁谁的孙子”,也是玄学。官位高不一定好使,官位不够高,也未必不让人敬畏。这样的贵族,也许叫“士族”更好一点。
这样的贵族,或者说士族,跟权贵不是一回事。权贵,尤其是暴发的权贵,往往不受人敬重,不能跟“谁谁的孙子”比。皇权跟士族之间,也有微妙的张力,士族跟皇帝不是一头的,往往对皇权构成一种制约。当然,皇权要是不讲理起来,可以发狠说“你们士族有什么了不起,我把你们都杀了”;士族要跟皇帝傲娇起来,也可以说“我们都是些草民,陛下一句话就把我们都杀了”。但这种傲娇的话,不能信,皇上不能把士族都杀了,发过狠,还得上士族那里去做小伏低。何况是魏晋南北朝这种时代,就更不好发狠。
士族的上限,是高官世家,所谓“四世三公”的人家。这种人家的孩子,往往已经不怎么写诗了,跟文学史关系不大。这种家庭,除非摊上大事了,才会出文学家,陆机、谢灵运都是这种人。士族的下限,可以是地方上的书香门第。这种人家,可能没做过大官,但是孩子可以脱产读书,家里也有书给他们读,跟普通庶人还是有天壤之别的。只要达到了这样的条件,他们的孩子接受的教育,跟“四世三公”的人家也没有大差别,他们的孩子只要聪明,也可以做官,也可以写诗,进入文学史,像左思、鲍照就是这种人。我们讲中古文学史,涉及的主要是从陆机、谢灵运到左思、鲍照之间的阶层。这些人的审美趣味、情感模式和理想追求,其实没有大的差别,比如鲍照就是谢灵运的“铁粉”。
那么,我们读这些人的诗,就要稍微注意一下他们家里是干什么的,要注意到他们士族出身的共性,也要注意到他们在士族内部的出身高低,带给他们微妙的心理差异。不过,这个差异不应该夸大。
其次,它是走向规范的时代。
在这个贵族的时代,大家一开始还有点疑惑,怎么才算贵族呢?慢慢地,大家越来越确定,什么样的人算贵族了。越确定,就越不依赖官位之类的外在标准了,贵族的标准内化了。
与此同时,诗也越来越规范了,从古体诗变成了近体诗。六朝的诗,总的趋势是走向规范,走向近体。建安的诗就已经借鉴了汉赋的铺陈和对偶,晋宋的诗彻底解决了对仗问题,齐梁的诗则解决了声律的问题,到了陈隋,人们几乎都懒得写古体诗了。
贵族标准的规范化和诗的规范化,几乎是同步发生的,这里面像是有某种奇妙的联系。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说不清道理,但是这应该不是偶然的,应该是确实有联系的。
再次,它是文体学大繁荣的时代。
中国封建社会是“以诗取士”的,那么,尊崇“士”的时代,“诗”就会成为显学。六朝时代,文体系统已经十分丰富了。论体式,有古体和近体,有五言、七言和杂言;论功能,有徒诗和乐府,有赋和散文。什么样的形式,有什么样的艺术标准,适合写什么内容,也都有了分工。因为形式丰富了,所以我们就要讲究一些。这时候还出了文体学的奠基之作,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还有萧统的《昭明文选》。我们今天的研究,无非是顺着他们三个人的路子往下做。
《文心雕龙》是讨论文学形式和创作理论的,之所以能讨论,是因为这时候的创作丰富了。钟嵘的《诗品》是以作家为线索,讨论每个作家的创作的,因为诗品说到底就是人品,讨论诗就是讨论人。《昭明文选》既把文学分成不同的体式类型,又在每一个类型下,具体地讨论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特点。一个是讲形式,一个是以人为本,我认为,这就是中国传统文体学的精神。
六朝文学可以划分为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四个时代,可粗略地分别以这些朝代的建立和灭亡为界。每个时代又进一步分为前后两期。
汉魏时代从蔡邕去世(192年)开始,到西晋建立(266年)为止。这个时代,就是《三国演义》讲述的时代,中国北方大体由曹氏家族控制。这里说的“汉”,是指汉末,不是指整个汉朝。
汉魏时代,五言诗刚刚从乐府中独立出来,走上雅化的道路,还带有很多原始、古朴的色彩。可以说,这是五言诗最年轻、最有生命力的时代。后来五言诗的各种可能性,都已经蕴藏在了这个时代中。
汉魏时代以曹叡去世(239年)为界,又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可以称为“建安文学”,是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的时代。这个时代,诗人们都还是习惯于作赋的汉朝士人,刚刚学着把五言诗拿来写,所以这个时代,五言诗向赋学习了很多。这个时代的人,个性张扬,敢于把自己最真实的感受、最崇高的理想写出来,而且敢于使用最华丽的辞藻,是一群有着极强表现欲的青春少年。后期可以称为“正始文学”,是嵇康和阮籍的时代。这个时代,曹魏政权走向绝望,诗人开始变得内敛起来,辞藻不再华丽,表达感情不再直接,转向了深沉的思考。这个时代,五言诗在赋和乐府以外获得了独立的地位,正式开始成为士人个体情感的载体。
晋宋时代包括西晋、东晋和南朝的第一个朝代——宋。南朝的宋,我们一般称为刘宋。晋宋时代从西晋建立开始,到刘宋灭亡(479年)为止。这个时代,五言诗主要解决了对仗的问题。对仗本来是赋的特点,这时候被五言诗学到手了。与此相关,这时候的五言诗不再满足于“缘情”,而开始“体物”了。也就是说,不再满足于只写感情,而是热衷于描绘客观事物了。而描绘客观事物,曾经被西晋诗人陆机认为是赋的专利。也就是说,五言诗侵入了原本属于赋的生存空间。
晋宋时代以西晋的灭亡(316年)为界,分成前后两期。西晋文学,是陆机和潘岳的时代,主要解决对仗的问题,在形式上争夺赋的空间。后期东晋和刘宋的文学,是陶渊明和谢灵运的时代,是五言诗从豪奢转向真正贵族性的探索的时代。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五言诗解决了体物的问题,在功能上争夺了赋的空间。在这个时代,还出现了天才的诗人鲍照,打开了七言诗的大门。
齐梁时代(479—557年)包括南朝的齐和梁两个朝代。这个时代,五言近体诗在声律上基本定型。这个时代,五言诗主要解决了声律的问题,并且变得艳丽。六朝文学“走向近体诗”的任务,到此已经基本完成。五言诗的美从生命力的美蜕变为规范的美,与贵族性绑定在了一起。
这个时代以南齐的灭亡(502年)为界,划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也就是南齐的文学,我们一般称为“永明文学”。这是王融和谢朓的时代,初步解决了声律的问题,同时让五言诗从崇高转向优美。后期,也就是南梁的文学,我们称为“萧梁”文学。这是萧纲和他的宫体诗的时代,进一步完善了声律问题,同时让日常生活,特别是女性的身体与情感,进入了诗的国度。
陈隋时代包括南朝的陈和初步统一了中国的隋,也包括北朝文学,是六朝文学的最后阶段。这个时代,最后巩固了五言诗的声律,并把齐梁诗的审美推向了极致。
梁朝灭亡以后,萧纲的东宫培养的文人一部分留在南朝,成为陈朝(557—589年)的官员;一部分流落到北朝,成为北朝的官员。北朝的文学向来不发达,直到这时候才迎来了一点起色。所以所谓北朝文学的骨干,仍然是梁朝的文人。陈朝的文人和北朝的文人,虽然命运很不相同,但是都接受过同样的文学训练。所以我把北朝文学和陈朝文学放在一起讲。后来隋朝统一了南北,这两批梁朝文人的流裔又合在了一起,同时又加上了一点北方的悲怆,这种艳丽而悲怆的风格,提示着唐代文学的来临。这个时代,是徐陵和庾信的时代。
关于六朝文学,我还有好多的感悟,好多的总结。不过,因为怕你烦,所以在这里都不说了吧。我还是讲故事,也许在故事的夹缝中批评几句,就把我想说的话融化在故事里了。至于你能听到多少,还是随缘吧。
注释:
[1]“王浩然”来自流行歌曲《达拉崩吧》,歌曲的内容是一个幽默故事,故事中主人公的孩子有一个很长、很拗口的名字,歌曲的最后两句歌词是“为了避免以后麻烦,孩子称作王浩然,他的全名十分难念,我不想说一遍”。这是指“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这一课程名拗口难念,需要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