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贾似道登场
当忽必烈为了争夺汗位已经匆匆北返的消息传到贾似道的府衙时,贾似道正在为一幅展子虔《游春图》与一名掮客讨价还价。消息是鄂州守军的细作们探得的,经守军专司军情的吏员整理分析,报呈鄂州守将张胜。张胜见事关重大,命文案重拟了禀帖,快马呈送到设在汉阳的贾似道的府衙。贾似道正为了压价向那掮客哭穷之际,一名幕僚走了进来,将一个禀帖交给了侍立在他身后的廖莹中。廖莹中匆匆浏览一遍,不由脸色一凛,赶紧交给了贾似道。不料贾似道接下之后,只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便轻轻一笑,放在了案几上,重又苦下脸来,向那掮客诉说世事的艰难和他手头的拮据。大凡掮客总是乖巧之人,这位亦不例外,从廖莹中的脸色转换上,便猜出必有紧急公事,遂摆出笑脸,静静听着贾似道讲他的俸禄是如何之少,用度又是如何之大,听得聚精会神,却是绝不开口。这一行里有句行话:开口三分松,不开口就是不松口。对方有紧急公事要办,又急于成交,这种时候再让价,即便只让出一两,那也是十足的傻瓜了。不过,听着听着,他终于有些疑惑起来。贾大人没有一点儿着急的样子。然后,他甚至有些相信贾大人的话了。贾大人虽然官居高位,但朝廷的官禄有限,民间是知道的。民间也盛传贾大人的诸多嗜好,歌舞宴饮,携妓浪游,痴迷虫戏,酷爱收藏,样样都是一掷百金的勾当,加上又不知多置田产,不懂放贷生息,似这等出多进少,一时之间拿不出五百两黄金来买这幅展子虔《游春图》,说不定也是实情。但生意人只讲生意经,你手头拮据,你自去调转,成不了我贱卖给你的理由。
掮客只是洗耳恭听,却绝不开口,贾似道的耐心终于到了尽头。不过他仍然面色平和,既不显烦躁之意,也不露愠怒之色,只是在一个停顿之后,叹息一声说:“好吧,我知道你们生意人的算盘,能多赚一两,决不肯少挣一文,所以也没指望一席话便能将你说动。既是你今日不肯松口,就请暂回驿馆歇息,三五日内,我自会差人去请,咱们再从长计议就是了。”
那掮客便站起来,一拱手:“如此,小人告辞了。”
直到这时,贾似道那张颇有些女相的脸上,才露出一丝严厉,声音也高了一些:“有句话,本不想说,可看来我不说你还真不明白。这幅《游春图》的来龙去脉,想必你也知道一些,何况那画上就有徽宗皇帝的御笔题签!它原为宫中珍藏,岂是民间之物?靖康之难,是我大宋国耻,容不得不法之徒发国难财的!”话音甫落,那掮客已是一派惊慌,全无了刚才那副气定神闲之态。贾似道却已转向廖莹中:“代我送客!”
他不想让那掮客现在就点头。那有以势压人之嫌。明天他会派人去驿馆,相信三百两足以摆平。其实那掮客今天如果让到四百两,贾似道也能满意。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廖莹中的送客完全是象征性的。他可不像贾大人,跟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来往,只是碍于贾大人有话,才不得不做做样子,陪着那位“客”朝门口方向走了几步,便道声“恕不远送”就折了回来。见贾似道正在看那禀帖,以为这次必看得十分仔细,多半还会思虑一番,他就站在一旁等候。不料贾似道已经抬起头来,问:“张将军差来的人还在吗?”
“仍在下面候着大人的回话。”
“传话给张将军——再探!”
廖莹中一愣,没有动。
贾似道问:“怎么?”
“大人,机不可失……”
贾似道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我知道,如果忽必烈大军匆匆北返,我军乘机掩杀,必有斩获。可是——可是如果消息不确呢?”
“大人以为这是敌方一计?”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再探!”
廖莹中下去传话,贾似道也随即走到屋外。这个地方叫“望波厅”,不过却是徒有其名,从这儿根本看不见长江,只不过是知府衙门里一处还算高大宽敞的厅堂,被贾似道权且当作他办公、议事、待客的地方。穿过一扇角门,沿回廊向西三十几步,便有一处小小的庭院。官场上向有“官不修衙”之说,这庭院亦显得缺少修饰,景色平常,唯院中一泓池水,甚得贾似道的喜爱。他沿着池边的卵石甬道绕池而行,绕了一圈又一圈。贾似道生性喜动不喜静。虽然同僚中间盛传贾制置“坐得住”,能一坐两个时辰不动,但那是他的一种修炼,爱动则是他的天性。这天性又因为他多年担任制置使的官职而得到加强。自从十八年前,即淳祐元年,他由知澧州[1]府改任湖广统领,以一名文官改领军事,此后便一直充当这种角色。这种由文官领军事的制度,是大宋朝由宋太祖赵匡胤立下的“御将之法”,从北宋实行到南宋,所以贾似道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尽心尽力,且不断学习揣摩,颇有心得。淳祐五年,他出任沿江制置副使、知江州兼江南西路安抚使,再迁京湖制置使兼知江陵府,直到淳祐九年,由孟珙临终力荐出任京湖安抚制置大使,首次成为独当一面的军事首领。次年移镇两淮,后又转任两淮宣抚大使。朝廷对他的日益重视,往往是以附加的名义体现的,比如任两淮制置使期间兼淮东安抚使知扬州,三年前即宝祐四年[2]加参知政事,两年前即宝祐五年加知枢密院事并任两淮安抚使。无论怎么“加”,他主要的职司还是制置使,所以人称“贾制置”。制置使是地区性的军事首脑,不是一个可以整天坐在衙门里的文官。
对于自己能成为孟珙的继任者,他还是颇为意外。他知道孟珙在其间所起的作用,却一直不知道孟珙为什么对他如此看重。二十六年前,南宋绍定六年,蒙古窝阔台汗五年[3],宋蒙联合伐金,孟珙是宋军的主要将领。在取得节节胜利之后,金哀宗逃至蔡州[4]。次年正月,联军攻蔡州,宋军攻城南,蒙军攻城北,孟珙所率宋军率先攻破南门,大军进入城南之际,蒙军尚在城外西北与金军相持不下。孟珙打开西门出城接应蒙军,中间还救了蒙军将领张柔一命。虽然后来有人说,与宋军的复仇雪耻之心不同,蒙军在对金作战中留有余地,以至金朝灭亡之后,其文官武将多投降蒙古并为其所用,但孟珙的善战,确实是有口皆碑的。按当时的风气,像孟珙这种靠战功擢升的武将,通常是看不起文官的,尤其看不上那些领军事的文官,所以他临终前对贾似道的力荐,曾经引起朝野上下一片惊诧。而如果不是孟珙力荐,尽管贾似道的官运尚属不错,但以他的官声政绩,尤其是他那经常遭人鄙夷的出身,确实很难成为孟珙的继任者。
贾似道的父亲虽是一名官员,母亲胡氏却是一个“出妾”。胡氏原是有夫之妇,丈夫缺钱,把她卖给了在钱塘县任职的贾涉为妾。随后贾涉带了妻妾到万安县当县丞。胡氏在万安生下了贾似道。小妾所生的庶出,本来就地位低下,胡氏又遭到贾涉正妻的妒忌,在贾涉调任离开万安时,没有将她带走,让她嫁给了一个石匠。没了娘的贾似道从此跟随父亲生活,因为天资聪慧,又长得眉清目秀,父亲对他还算喜爱,也让他胡乱读了一些经史诗书。在他十一岁时,父亲突然病故。临终之际,情知正妻对这个庶出的儿子极其厌恶,父亲只好嘱咐女儿尽量关照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姐姐后来成了赵昀专宠的贾贵妃,倒是让贾似道得了极大的好处,但在当时却是管不住这个弟弟。贾涉死后,家道迅速衰落,没了管教的贾似道稍长之后,便时常外出游荡,其间少不得酗酒、赌博、嫖娼一类无赖情事。这段经历对他后来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到底有多少好处多少坏处,是个无法计算的无解之题,但对他的名声,肯定是没有好处只有坏处的。如果说开头还只是一些市井间的议论,那么后来就直接成了政敌们用来攻击他的一件利器。
贾似道虽系庶出,终是贾家的儿子。按大宋朝的规矩,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死后,其成年后代若无功名,也可得到一份差事,借以安身立命,叫作“恩荫”。靠着恩荫,贾似道在结束了他那游荡街头的无赖少年时代之后,在嘉兴当了个管仓库的小官。以这样一个官职作为仕途的起点,纵使他确有出众的才干,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名中低级的“干员”而已。幸而不久之后,他姐姐交上了好运,然后又给他带来了好运。被选入宫的贾氏,得到了皇帝的欢心,于绍定五年[5]冬被进封为贵妃;两年后,二十一岁的贾似道被提拔为籍田令,此后又连连晋升,历任太常丞、军器监、大宗正丞等职。官位虽是步步攀升,职务却都是事务性的京官,而且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公务需要料理,不如说就是皇帝赏他一个领干俸的官职。如果说这些都得之于他姐姐的“枕席之恩”,那么皇帝因此而施舍的恩典也是有原则的——不是要他做事,而是怕他误事。这样,有了银子、有了闲暇又来到临安做官的贾似道,就把他原来当无赖少年时的那一套,在更高档次上加以发挥,直到有一次被皇帝亲自撞见。幸而坏事变好事,原本受命对贾似道严加训诫的史岩之,反而在皇帝面前说他“其材可大用”,结果由此结束了他的京官生涯,被外派到澧州任知州。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从无赖少年时代开始,他就养成了喜欢打听事儿的习惯,也养成了对打听来的种种消息分辨其真伪的习惯。对于外放澧州,他也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归结到最后,则是对圣意的不同揣测。皇帝做出这个决定,肯定与听了史岩之的话有关。但皇帝是把它当哪种话来听的,却有根本的不同。如果是当作一般的讲情的话听的,那就是看在贾贵妃的情面上,做个顺水人情,不再责罚贾似道,只是让他离开临安,免得影响不好,也减少一些他胡作非为的条件。相反,如果是把史岩之的话当作认真的举荐来听的,那就是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也是要对他进行考察了。贾似道毕竟读过一点书,明白“圣意难料”这句话的深浅,所以到任之后,并不敢玩忽职守。好在区区一个澧州的政事,他尽可举重若轻,不至于太耽误他的业余爱好。
“圣意”是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的。淳祐六年,他的姐姐贾妃病逝,次年即听说皇上已另有新宠。如果皇上不是真的认为“其材可大用”,那就意味着他的仕途已到尽头。岂料又过了两年,他竟得以成为孟珙的继任者!虽然其间有孟珙的力荐,毕竟最终做决定的是皇帝!那么,这似乎又验证了当年的“圣意”,确乎在于“大用”了。
可是,所谓“大用”,究竟能“大”到什么程度?一个独当一面的地方军事首脑,是不是足够“大”,甚至“大”到头了?那是所有人,包括贾似道自己都难以预料的。不过,他确实不是个轻易就满足的人。从后来的情况看,他这时已经在为更大的“用”做着各种精心的准备,所以当他被派往峡州时,虽然一度在朝野上下引起很多的议论乃至质疑,他自己却并不觉得太意外,给人的印象,倒更像是有备而来的。
八年前,淳祐十一年,遥远的北方发生了一件大事:在经历了长期的争夺和国内三年无君的混乱之后,拖雷的长子蒙哥被拥立为蒙古国的大汗。那时候,不仅是大宋朝廷,就连消息灵通的贾似道,对这个蒙哥也没什么了解,但是和朝中多数大臣的盲目乐观不同,贾似道却有自己的判断。十八年前,淳祐元年,蒙古国的第二任大汗窝阔台去世;在此后的十年里,持续不断的内乱,使这个曾经强大的帝国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在这段时间里,虽然宋蒙双方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大宋的边境仍不时受到对方的袭扰,可是像这种小股骚扰的边报报到朝廷之后,往往只是在几位相关大臣间传阅之后便被搁置一旁,不再理会。尽管还没有哪位大臣敢于再提出收复失地的动议,但“北患已不足虑”,却是这些大臣心照不宣的共识。在得知蒙哥已经即大汗位的消息之后,他们也并不特别担心。十年内乱,那个蒙古国已经积贫积弱,而且法度毁弃,号令不行,即便蒙哥有心励精图治,要想恢复元气,也得若干时日。
贾似道却另有看法。他从自己早年的经历中悟出一个道理:凡能在一场恶斗中胜出者,必有过人之处。果然,宝祐元年,即蒙哥登上汗位的第三年,皇弟忽必烈率军远征云南,并于次年灭了大理国。对于这场局部战争,大宋朝廷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像样的反应,基本上视为蒙古国与大理国之间的事,跟自己关系不大。贾似道对于蒙哥此举也有许多迷惑不解之处,但他能意识到这是冲着大宋来的,否则就无法解释蒙古人为什么会对如此遥远的南方的一个小国感兴趣,不惜劳师动众,进行这种危险的、几乎完全没有后方的远征。当他得知,蒙古人在灭了大理国后,重又把本已大权旁落的段氏家族扶持上台,皇弟忽必烈虽然功成北返,却把另一位主要将领兀良合台和一支数目不详的军队留在了那里,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原来一直被称为“北患”的来自蒙古人的威胁,现在在大宋的南边也有了一块土地!当然,贾似道也注意到了那些新出现的人物。蒙哥在即位两年后,就把一个快要崩溃的蒙古国,治理到有了进行这场远征的实力,其才具自是不可小觑;而被他任命为“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的那位皇弟忽必烈,似乎更令人生畏。随着新的消息陆续传来,贾似道更具体地了解到忽必烈征服大理的过程——除了军事力量,忽必烈还使用了大量的政治谋略,而这些“汉法”,竟被使用得如此娴熟,如此恰到好处,实在是可以称之为“心腹之患”了。大理国本来就是小国,又因内政混乱而长期积弱,单从军事上加以征服,原本不堪一击,但在征服的过程中就为未来的治理做好准备,无疑显露了蒙古人的真实意图:要把那里变成将来进攻大宋的战略南线!
再往下,贾似道的担心一步步得到证实。他的属吏翁应龙曾经替他弄到一份蒙古国的文书,上面讲明当时他们对待大宋的方略:“一岁一抄掠之,害其耕,夺其聚,杀其民人,使不得供其军赋。”而大宋的边报,则称其为“才掠即去,虽去不归”。这样的骚扰,虽然也让人不胜其烦,但对于“江山社稷”的安稳,确也不足为虑。可是自从蒙哥当政以后,贾似道很快便察觉到情况有变。这种“才掠即去”的骚扰减少了,而在边境的对面,蒙古人开始修筑城池堡垒,囤积粮草,集结兵力。直到这种改变由点到面,遍及由四川到淮东整个双方接壤的漫长一线,这才引起大宋朝廷的注意,从而也开始做出回应,尤其是加强了四川方面的防务。这时的贾似道看不出一旦蒙人大举来犯,其战略重点究竟会是哪里。
宝祐六年即蒙哥汗八年二月,蒙古宗王塔察儿率军进攻荆山[6]。这个位于淮河中上游北岸的据点,是连接淮河防线东线、西线之间的战略枢纽,虽然不大,却是宋军布防的重点之一。战端从这里开启,给人的印象,是蒙古人看上去要走金人的老路,从突破淮河一线入手,再渡过长江直取临安。可是,金人一百多年都未能实现的军事梦想,塔察儿就能实现?四月,蒙哥汗亲率蒙军主力进驻六盘山,拥兵四万,号称十万。六盘山是蒙军发动进攻的出发地,当年忽必烈灭大理,也是在这一带集结然后出发的。那么,蒙哥要来,是确定无疑了,但是他会先打哪儿,却不一定。尤其是在塔察儿进攻荆山失败、无功而返之后,下一步战事会如何发展,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在六盘山的蒙哥大军暂时没有动静,有行动的仍然是塔察儿。十一月,这支在荆山已被证明并不是很有战斗力的部队,扑向了汉水北岸的江防要塞樊城。由于樊城守将李和的坚守,加上相邻的襄阳守将高达积极有效的策应支援,塔察儿的进攻再次成为徒劳之举。不久塔察儿就撤出了战斗,他本人也因连续两次失败,受到蒙哥的严厉训斥。与此同时,皇弟忽必烈率领的大军从开平出发南下了!那支大军也号称十万,它的骑兵不比任何一支蒙军的骑兵逊色,同时却有比任何一支蒙军都更为丰富的中原作战的经验,军中更有很多汉人将领和谋士。不过,接下来的消息显示,这支大军出发后走走停停,进展缓慢,似乎是在观望、等待什么,或是兵力的集结、粮草的准备尚未完成。另外,从南方也传来消息,留在大理的兀良合台已经完成从当地临时招募兵员的工作,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北上。
这时,进驻六盘山的蒙哥大军突然发力了,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四川。虽然不断遇到顽强的抵抗,但一路激战之后,于年底到达合州,并对合州形成包围之势。次年正月,蒙哥一面亲自指挥对合州的围攻,一面派都元帅纽璘绕道东进,攻打涪州[7]、忠州[8]。这虽是一着孤军深入的险棋,但效果极大,因为涪、忠二州实为重庆府的门户,一旦重庆有失,蒙军便取得了长江口岸,可以沿江而下。所以,当这两个地方受到蒙军进攻的战报传到大宋朝廷时,立即在临安引起一片惊慌。
这时,大宋皇帝赵昀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决定:给贾似道一个真正的“大用”!
有宋以来,还未曾有过任何一位大臣,能集如此之多的职权于一身。当贾似道在扬州三拜九叩,跪听钦差宣读圣旨时,他自己都无法记住那些职衔,要到事后让翁应龙找来抄本,而且是在反复看过多次之后,才好不容易把它们记住。它们是“枢密使兼京西湖南北四川宣抚大使、都大提举两淮兵甲、总领湖广京西财赋、总领湖北京西军马钱粮、专一报发御前军马文字、兼提领措置屯田、兼知江陵军府事”。
把这一个个职务、职衔、职权拼接在一起,贾似道对自己的责任一目了然:皇上把组织、指挥抵抗此次蒙军大举进犯的全部重任,都交给自己了。今后,将由他来对各战区做出统一的指挥和调遣。至于命他“火速移司峡州[9]”,自是要他特别加强对长江中上游的防御。
对于“移司峡州”,贾似道私心有点不以为然。四川方面的战事固然激烈,但峡州离那里似乎又太近,未必是一个指挥全局的适选之地。虽然一段时间以来很少有忽必烈的消息,似乎这位皇弟正逗留在金人早前的都城燕京一带,但贾似道对这支大军始终放心不下。他们既然已经离开老巢开平,断无出来转一圈便回去之理。倘若南下,只要没有笨到重走塔察儿老路的程度,兵锋所向必是河南,而那里又恰恰是大宋北方防线中最弱的部位。但贾似道不想在这个时候、这件事上给皇上添麻烦。揣摩圣意,皇上自是先要考虑社稷的稳固,包括他自身的安全,让贾似道出镇峡州,无非是一旦四川有失,还可扼住敌军沿江而下的出口。所以,贾似道立即遵旨星夜赶往峡州,同时走出了他的第一步棋:请朝廷即调京湖制置参议官吕文德出任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从播州[10]出发,率军北上入川,主持川东战事。这也是一着险棋。吕文德率军出发之际已经有了新职,播州不再是他的根据地;可是他又必须在击败蒙军、进入重庆府之后,才能真正成为“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实际上也是一次无后方作战。而更重要的是,当时蒙军主力正在蒙哥大汗的亲自率领下围攻合州,并在合州附近的钓鱼城下与宋军激战。虽说钓鱼城工事坚固,储备充足,加上合州守将王坚英勇善战,指挥得当,使蒙哥的多次进攻均未得手,但宋军亦伤亡不小。无论如何,合州是当时的主战场;好不容易调来的援军,不去增援主战场,却用来对付由纽璘率领的偏师,万一合州有失,蒙军主力自西向东压过来,战局将很难收拾。
贾似道这步棋走对了!他出镇峡州,虽是“火速移司”,却是有备而来!他不仅对战局有清晰的洞察,而且对将领也有深入的了解。他相信王坚能守住钓鱼城,守住合州,至少能守到吕文德在川东站稳脚跟,那时即便合州有失,重庆自可成为挡住蒙哥继续东进的又一道屏障。
吕文德果然没有辜负贾似道的厚望。吕文德出身将门世家,后来更成为声名显赫的“吕氏集团”中的“大哥”,当时却是个不怎么被重视的人物。他原来镇守的播州,虽有防备兀良合台之意,其实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前线”,从战略角度讲,甚至不如他弟弟吕文信镇守的阳逻堡重要。川东之役,刚好给了他一次展示才能的机会。他率军入川之后,一面联络原在当地分头抵抗蒙军的各地守将,一面了解敌情,捕捉战机。五月,以他所率的援军为主力,在几路友军的配合下,向正在进攻涪州的敌军发起突击,大败纽璘军,断涪州蒙军浮桥。纽璘所部兵力本来就有限,再分兵同时攻打忠、涪二州,经此一败,联络、补给受阻,顿时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在吕文德部的挤压下,只得仓皇撤出战区。六月,吕文德进入重庆府,川东之役以宋军全胜告终。此时的吕文德,或进而增援合州,或就地扼守重庆,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蒙哥却因此陷入了被动。他围攻钓鱼城,苦战半年,劳而无功,却不肯改弦更张,仍是一味强攻不止,虽有赌气逞强、攻不下来誓不罢休之意,其实也未尝不是在等待纽璘军的进展。一旦川东得手,这边尽可丢开合州不管,与纽璘合兵一处沿长江出峡东进。吕文德之胜,使蒙哥失去了这种选择,他要么退兵,要么死拼硬攻。这就为他不久后死于合州城下埋下了伏笔。
这也使贾似道有了一段较为闲暇的时光。但是他对逗留在南下路上的忽必烈大军仍不敢大意,直到蒙哥的死讯传来,并且确知那路号称十万的忽必烈大军“仍在南下途中”,他才放心了。他猜测忽必烈在得知蒙哥的死讯之后,必定会班师北返。虽然贾似道此时还不能确定忽必烈争夺汗位的决心有多大,但他早已看出蒙古人的汗位继承制度有缺陷。窝阔台是成吉思汗明确指定的继任者,尚且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正式完成了权力的更迭,而此后的贵由、蒙哥,都是在经过长期激烈的争夺,经历了国内多年无君的局面之后,才得以登上大汗的宝座。现在,他们无疑又将面临一场新的争夺,而势力强大的忽必烈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更何况对于蒙古来说,伐宋乃举国大事,不是一个亲王就能决定和实行的。
贾似道这回失算了!按贾似道从边报中得知的情况,忽必烈的大军于八月十日刚刚进至汝南。如果以开平为起点,以长江一线为终点,此时到达汝南,只是走完全程的一半略多,而且是在自己的占领区内,却用了将近十个月的时间!忽必烈自己是怎么打算的,无从知晓,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却很像是他压根儿就不想打这一仗。这时,蒙哥身亡的消息已传遍大宋朝野,军中民间无不知晓,忽必烈即使尚未得到四川方面的正式通报,他派往宋军的细作也该听说了。然而,一心等待忽必烈撤军消息的贾似道,等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边报!八月十五日,忽必烈大军渡过淮河。蒙宋两军交锋伊始,忽必烈的军队就显露出锐不可当之势,连破大胜关[11]、虎头关[12],并于二十一日进至黄陂[13]。这是蒙军在中原地区从未有过的进军速度。这时忽必烈已经放出话来,要“直取鄂州”!鄂州正处长江中游,实为大宋的咽喉要地,岂可有失?大宋朝中已是一片惊慌,而皇上还是做出了别无选择,但仍得说是英明正确的决定:急命贾似道“火速移司汉阳,就地屯兵,以援鄂州”!好在已经有了一次“火速移司”的经验,加上翁应龙确实干练过人,把一切都筹划、调遣得井然有序,使贾似道能在仓促之间仍然保有几分从容,甚至没忘记把那个向他兜售展子虔《游春图》的掮客也带到了汉阳。八月三十日,忽必烈大军进至长江北岸,而贾似道也已经在汉阳知府宋京的府衙里安顿下来。
所谓“移司”,就是对一个“光杆司令”和他的“司令部”的调动。这个司令手下根本没有可以用于作战的军队。如果不是汉阳知府宋京把自己的府衙腾出大半供贾似道使用,他可能连食宿办公的地方都找不到。自从宋太祖赵匡胤靠自导自演的陈桥兵变登上龙位,大宋王朝就一直实行这种“祖宗御将之法”,虽经靖康之变亦不改初衷。那些能够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武将,手下可以拥有一支听他指挥的军队,但这支军队的规模必定有限,绝对不足以对皇位构成威胁。遇有大的战事,需要若干支这样的军队联合作战时,朝廷会任命一个文官来统一指挥。这位文官可以依“圣命”来指挥这些军队,而一旦离开“圣命”,这些军队没有一支会听他的。贾似道对此无可抱怨,他本人就是个受益者。不然,像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怎么可能成为一方军事首脑的制置使,直到成为一个战区总指挥的枢密使?
宋京借给他的府衙虽然相当简陋,却还算宽敞,他围着这一泓池水转圈来消磨闲暇。现在,当他下令让张胜“再探”之后,他又在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边转边想着他的对手忽必烈,越想越觉得那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当既是兄长更是大汗的蒙哥在合州城下拼死苦战进退两难之际,这位皇弟率领着十万大军在家门口磨磨蹭蹭,十个月里平均每个月前进不过百余里。蒙哥死后,他却突然发力,半个月即从淮河边打到了长江边。他是想独自完成蒙哥未竟的遗愿?不过,从张胜派人报来的禀帖里,贾似道也注意到一个细节:除了弃攻鄂州的军令,忽必烈还同时下令全军为蒙哥服丧。那么,很可能是忽必烈这时才接到蒙哥死讯的正式通报。蒙古人行事,常有汉人难以理解之处;再加上他们虽然马快,通信联络的机构却效率不高,也没一套可循的章法,这种事确有可能发生。如果真是这样,你既然来了,就断无轻轻松松放你回去之理。刚才对廖莹中所说“乘机掩杀,必有斩获”,并不是随便一说。在四川的防御战取得全胜之后,再打一场大有斩获的掩杀战,那会给他贾似道得胜回朝增添多少风光!当然,前提是千万不能中了敌人之计,所以他要张胜“再探”。即便蒙军真要撤退,也会有种种断后的部署,须得把这些都打探清楚,方好制订掩杀的计划。
想到这里,贾似道心中突地跳出一个人来。这员名气很大,却一直不被重视的猛将,名叫刘整。刘整原是邓州穰城[14]人,祖上几辈生活在关中地区,都是金人占领的地方。练得一身武功的青年刘整眼见得金朝气数已尽,遂投奔宋军,成为孟珙麾下的一员勇将。在联蒙伐金战争中,孟珙率军攻打信阳,刘整任先锋。他带领一支由十二人组成的突击队,乘夜偷袭,渡堑登城,生擒守将,打开城门,接应大军入城。孟珙听说后赞叹不已,说唐时名将李存孝曾率十八骑取洛阳,而今刘整仅用十二人就攻克了信阳,遂在刘整的军旗上写了“赛存孝”三个大字。此后每临战阵,“赛存孝”旗帜所到之处,敌军纷纷避让。孟珙死后,宋军再无进攻作战,刘整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且他虽以骁勇闻名,却少有人认为他是个长于带兵的将领。直到宝祐二年,刘整随李曾伯入蜀,才被选拔为将。蒙哥围攻合州时,刘整正在泸州一带驻防。泸州本身即地处战略要冲,又因其在合州西南,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成牵制之势。若合州告急,泸州可以增援。一旦合州有失,蒙哥欲由此东下时,泸州可以出兵攻其腹背。基于这层考虑,虽然觉得此人可能有用,贾似道还是没有贸然将其召来,而是令其就地待命。此刻,贾似道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个人。
刘整的不被重视,和贾似道对他的关注,实际上出于同一个原因。在有宋以来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尤其是宋室南迁以后,大宋的军队在对外作战中基本上总是处于守势,所以主要将领也几乎都是长于防守,不擅进攻。就连贾似道自己,所补的功课亦深受此限,因为宋军就没有过几次像样的进攻。若说例外,除了高宗时的岳飞,便是本朝的孟珙了。贾似道在查阅与孟珙有关的记载时发现,每有进攻任务,孟珙总是让刘整独当一面冲锋在前,而在平时,或者说全军处于守备状态时,刘整往往被派执行整饬军纪、训练士兵一类的任务。贾似道并不奢望刘整能有孟珙那样的才具,但遍观各路将领,一旦需要进攻时,或许刘整就是唯一可用之人了。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稍一思索,便快步往回走。他要跟翁应龙说说刘整的事儿。
回到望波厅,却没有见到翁应龙。当值的侍卫说,刚才鄂州张将军再次派人送来紧急禀报,翁总管看后急急下去了,想是去找来人询问什么不明之处。
贾似道听说,长长地“哦——”了一声。
这种情况不多见。按既有的规矩,只要他没有外出,翁、廖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在望波厅值守。翁应龙是他的属吏,廖莹中是他的幕僚,身份不同,却都是他的心腹。二人各有所长,翁应龙干练,廖莹中博学,但均具辅佐之能,他们参与贾似道所有的公私事务,并无明确分工,却又各有侧重。贾似道和掮客就一张古画讨价还价,自是精于书画古玩的廖莹中在侧,碰上有鄂州军情禀报,亦无妨稍带经手。及至掮客辞去,虽然贾大人没有明示,但廖莹中自是清楚这档子买卖还有哪些事要做。他去做这些事,自会通知翁应龙到望波厅应值。贾似道以文官领军事,这地方看似文官衙门,实是军事首脑机构,此类规矩是马虎不得的。
贾似道坐下,自有小童送茶。一盏茶未罢,翁应龙已匆匆赶回,径直趋至贾似道案前深深一揖,连说:“卑职失措,卑职失措!”
贾似道看了他一眼,漫声道:“听侍卫说张将军又有军情禀报,你因有不明之处,才下去……”
翁应龙又是一揖,抢着说:“是卑职失措!张将军的禀报确有不明之处,且极其紧要,但下官本应想到来人不过是个送信的,问他岂能问出个明白来!”
贾似道点点头:“禀帖呢?”
翁应龙赶忙呈上禀帖。贾似道接过来,一面看,一面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也难怪翁应龙一时失措,此事还真是关系重大。按那禀帖的说法,蒙军营中风传忽必烈已经悄悄启程,只带了阿合马、刘秉忠、廉希宪、姚枢、张易等一班谋士,轻装简从,匆匆北返。禀帖又称,另有探子探得,今天早上,确有一队五七百人的人马,从江岸方向朝东北而去。若联系到上一个军情禀帖,这消息似颇可信,但若细加揣摩,前者又只是“风传”,后者除了人数,对那队人马的行状则语焉不详,很难确定就是忽必烈和他的谋士们。若据此就认定蒙军要撤,开始谋划掩杀过去,显然太过轻率;但若总是观望不决,又唯恐坐失良机。
沉思有顷,贾似道抬起头来问:“来人还在吗?”
“还在下面候着大人的话。”
“你让他火速返回鄂州,传我的话给张将军:让那个探子,就是亲眼看见那五七百人马的探子,立刻到这儿来。等等,让张将军派几个得力的人护送他来,不得有失!我有话问他!要快!叫他今天无论早晚务必赶到!”
翁应龙错愕了一下,这才答应一声,下去传话。尽管从贾似道知澧州时就追随左右,但贾似道的话仍然让他颇出意外。虽然知道贾大人生性喜欢热闹,爱“打听”事儿,也深谙各种打听事儿的门道,但这可是在军中,一个最高首脑,居然要直接向一名探子打听事儿,总让人觉得太过屈尊了。当然,稍一细想,也知道贾大人做出这种事来无足为奇。虽然贾大人很看重官威,可一旦需要,甚或只是一时高兴,却又极能屈尊,跟三教九流之辈都有话说。所以,在错愕了一下之后,他很快让自己“进入”了贾大人的思路。贾大人让传给张将军的话,自是原话照传;但贾大人的吩咐,在照办时却被升了一级——他让人从府里选了一匹好马,替换下那匹来时已经跑乏了的马,又让卫队选了五名精壮侍卫,把来人护送回鄂州,并在那里就地立等,以尽快把那个探子带回来。经过这样一番升级之后,至少可以早一个时辰。饶是如此,那探子到时,天色已是黑透了。
以后的事,就全在翁应龙的预料之中了。贾大人召见那探子时,他没等贾大人“屏退”,自己就远远地站在了大厅门旁的屏风侧后。然后,他远远望见贾大人朝跪在下面的探子招手,让其走到近处,赏了个座让其在侧面坐下,并叫随侍给了他一盏茶。在接下来的问话答话中间,翁应龙离得远,话的内容听不真切,却看得出那探子渐渐从紧张到放松,渐渐地答话多了起来,直至连说带比画。等到翁应龙站得有些腿酸了,才看见贾似道在一阵哈哈大笑之后朝他招了招手。他走到近前时,那探子已经站起来,却听得贾大人吩咐道:“赏这个弟兄五两银子,让他下去后好生歇息,明天回鄂州时带个帖子给张将军,请张将军给这个弟兄记一功!”
那探子磕头谢赏,下去了。这里贾似道已正下脸色:“替我连夜传令,晓谕沿江各防区,尤其是江北各防区领兵将官,近期内要格外注意,务必加强巡逻防御,严防敌军渡江,不得懈怠!”
“是。”
“忽必烈北返是假,其中有诈!他放出这个风,是想让我们心生懈怠!那么他想干什么也就不难猜测了——他想渡江,然后攻鄂州!说起来,还真难为了这个探子,”说到这里,贾似道的神情变得轻松一些了,“我问了他半天,横竖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倒是他想起一桩事,说是当那队人马就要过完时,他远远望见队里有一群光背马,少说也有五几十匹,细看时,竟然都是母马!”
“母马?”
“是啊!我问他,你既是远远望见的,怎见得都是母马?他说他原做过马夫,况且那一大群又是清一色的母马,断不会看错的!”
“这就对了!”翁应龙也不由得一拍手,“那队人马,绝不是北返的忽必烈!”
原来母马不能充当战马,但蒙古骑兵军中又总会带着一定数量的母马,尤其是进行孤军深入长途奔袭一类作战时,必带母马,万一粮草不济时,军士就以马奶充饥。但马奶并不好喝,莫说忽必烈本人,便是他的谋士们,也不会以此为充饥之物,何况若是北返,途中自会有充足的供应。
“不过,”贾似道又脸色一正说,“这个情况也要传谕各处知会,注意这队人马的动向。说不定这又是一支偏师,切勿被他绕道迂回,偷袭了我们后方!”
注释
[1]今湖南澧县。
[2]公元1256年。
[3]公元1233年。
[4]今河南汝南。
[5]公元1232年。
[6]今安徽怀远西南淮河北岸。
[7]今重庆涪陵。
[8]今重庆忠县。
[9]今湖北宜昌。
[10]今贵州桐梓西南。
[11]今河南罗山南。
[12]今湖北麻城东北。
[13]今湖北黄陂。
[14]今湖北麻城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