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诗鉴赏(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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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绩

王绩(590?—644),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文中子王通之弟。隋炀帝大业年间举孝悌廉洁科,官六合(今属江苏)县丞,旋称病归里。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太宗贞观十一年(637)两度应征入京,先后任门下省待诏、太乐丞,又两度弃官归隐。旷达好酒,时有“斗酒学士”之称。诗作多以田园闲适为题材,疏朴真率,在六朝绮靡积习未尽的唐初诗坛上别树一帜,对日后唐诗的健康发展有一定影响。有《王无功集》(一名《东皋子集》)五卷。

(史良昭)

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

忽逢门外客,道发故乡来。

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

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

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

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

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

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

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

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

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

王绩于唐高祖武德年间接受诏征,以前扬州六合县丞待诏门下省,在长安度过了漫长的八年,至太宗贞观四年(630)才称病罢归。本篇当是辞官前不久的作品。

全诗一气贯下,而脉络晰然:前六句是在京喜见乡人,中十四句写同乡人的交谈问讯,末四句则为“见乡人问”后的余情。

从全篇的章法来看,首两句总领全诗,旅泊多年,老而未归,本身就蕴含着无限感慨。紧接着的一个“忽”字,见出意外的惊喜之情。惊喜之余不免悲怆,敛眉握手,破涕衔杯,凝集着浓重的乡情,所以余成教《石园诗话》评谓:“眼前景况,即是好诗料也。”“殷勤”两句互文,是打听故乡的人事;最奇的是接下连用十二句发问,细询家园的近况,从池台树木的经营到渠水石苔,院果林花,不厌其详。这一串娓娓的发问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状,显露出诗人的拳拳深情,应合了题面的“思故园”三字。诗人是“羁心只欲问”,却希望乡人“为报不须猜”,既是求他不要顾虑和隐瞒,也是请对方原谅自己急切发问的唐突。读诗至此,我们已清楚地知道诗人的“老去不知回”并非忘了回乡,而是不得已的羁留;然而诗人却因这番与乡人的邂逅坚定了辞官的信念,表示不久将驾着下泽车(一种沼泽地区的小车)回到故乡归隐。末两句代表了诗人殷勤问讯后的感想,已足以节省乡人的答案。

这首诗继承了古乐府歌行的传统,中间十数句更可见出乐府诗宛转铺排的影响,但全用问句,委曲天然,却使人耳目一新。这种借询问细碎而见挚情深意的表现方法对后人也有所启发,如王维《杂诗》之一:“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就是一例。诗中的“门外客”当指朱仲晦,《全唐诗》:“朱仲晦,王绩乡人。”并载其《答王无功问故园》诗一首,与本诗相映成趣,兹引录如下:

我从铜州来,见子上京客。问我故乡事,慰子羁旅色。子问我所知,我对子应识。朋游总强健,童稚各长成。华宗盛文史,连墙富池亭。独子园最古,旧林间新坰。柳行随堤势,茅斋看地形。竹从去年移,梅是今年荣。渠水经夏响,石苔终岁青。院果早晚熟,林花先后明。语罢相叹息,浩然起深情。归哉且五斗,饷子东皋耕。

(史良昭)

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东皋是王绩在黄河附近的隐居之所,本篇写的是诗人某日黄昏户外的眺望。他独立于夕阳之下,却又彷徨无定,这就见出了他内心的惘然和苦闷。这种心情为全诗蒙上了一层苍凉沉郁的色调。

中间二联写景。颔联是远眺所见。“树树”“山山”的秋意暮色,不仅渲染出山野景象的萧索,而且从视野中的浑然无别,见出诗人心绪的廓远。暮野的这种萧散的静穆,恰恰同诗人的怆怀保持着冲融和一致。然而静景不常,眼前出现了夕归的人群,这就是颈联两句的景象。这是《诗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画面的再现,而“驱犊”“带禽”,又无不带有一种各得其所的恬然意味。黄昏的各趋归宿,最容易惹动愁人的情怀。诗人在物我间构造的心理平衡被破坏了,举目凝望,无人相识,他感到了孤独,只能“长歌怀采薇”。“采薇”在古典中有多层含义:《召南·草虫》“言采其薇”是怀念君子;《小雅·采薇》是思归;伯夷、叔齐采薇作歌是伤时避世。从“相顾无相识”句来看,诗人或隐居东皋未久,此诗当作于隋末首次弃官时。这样的话,“怀采薇”便是上述一切含义的总和,是追怀理想中的境界,希望驱除内心莫名的失落感,而求得现实中身心的真正的着落。

本诗除首句微拗外,余皆合律;对仗虽存留着六朝诗“意类而近”的痕迹,却凝炼工稳:是一首诗歌史上较早出现的成熟律诗。在意境和情调上对后人的影响也颇大,如王维的《渭川田家》,便与本诗十分接近。以素淡自然的笔墨勾勒田园风景,复于闲逸气象中抒露襟抱或感想,这几乎成了后代田园隐逸诗的常法。

(史良昭)

题酒店楼壁绝句

(八首选一)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王绩写过《酒经》《酒谱》《醉乡记》,诗作中更是不止一回地讴歌“比日寻常醉,经年独未醒”(《春园兴后》)、“平生惟酒乐,作性不能无”(《田家》),这首小诗,坦露了他沉湎醉乡的真实原因。

饮酒养性,见于南朝梁刘孝仪《谢东宫赉酒启》:“固知托之养性,妙解怡神。”又《南史·忠壮世子方等传》:“一壶之酒,足以养性。”其说实出于西晋的庾阐,他认为竭穷神智会“害性”,恣意追求会“丧真”,酕醄一醉自然便能“静天之性”;而这一切又都溯源于《庄子·达生》醉者神全之说。可见“养性”云云,本身就含有逃避现实的意味。可是诗人却断然否认了这一动机,而代之以更加惊心动魄的缘由:“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化用了《楚辞·渔父》中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名言,愤世嫉俗之慨,溢于言表。这是诗人酒后的真言,是他对现实失望和抑郁苦闷的强烈爆发;然而这数句又标志着诗人未能真正地“昏饮”“尽醉”,注定着他要清醒地领受和咀嚼这种无法排解的悲哀,这就使读者受到更大的撼动,为之遐想难平。

这首绝句发自胸臆,不事雕饰,首两句劈空兀然而至,随即翻化古人成句作结,造出澜翻隽永、耐人寻绎的余韵,率直而不粗嚣,所以明胡应麟将它作为“初唐绝句精巧”的典型(见《诗薮·内编》)。《旧唐书·王绩传》:“或经过酒肆,动经数日,往往题壁作诗,多为好事者讽咏。”本诗正属于这样的佳作。

(史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