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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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属文

唐代宗大历十二年(777)春,长安城内花团锦簇、暖意融融。

这一年,韩愈十岁。

十岁的小孩虽然不谙世情,却已学会了察言观色。这天,从刚刚下朝归来的哥哥韩会脸上,韩愈看出了几分不祥。大哥脸色阴沉,一言未发。大哥平素不是这样,每次散朝归来,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进门就会督问韩愈的读书情况,然后逗一下十二郎。韩会夫妇没有子嗣,兄长韩介生有两个儿子,于是将次子韩老成过继给韩会为子。韩老成在家族中排行十二,大家都称呼他十二郎。

“兄长今天怎么了?您看起来好像不开心啊。”韩愈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儿不用你操心。记住,好好读书,长大以后才能光耀门楣,报效朝廷。”韩会并未明言。

韩愈的童年非常不幸,三岁时父亲韩仲卿就去世了。韩愈的生母出身卑贱,在父亲去世后改嫁,韩愈的嫡母则在父亲去世之前即已亡故。长兄韩会大了韩愈足足三十岁,自然承担起抚养幼弟的责任。幸而嫂子郑氏对庶出的韩愈视如己出,给了幼年的韩愈许多温暖。

韩会没有告诉韩愈自己被贬之事,对妻子郑氏却必须直言相告:“元大人已被抄家。皇上赐元大人自尽,一同被赐死的还有夫人王氏和三个儿子。唉,据说从元大人府里抄出胡椒足足八百石,钟乳五百两,积攒这么多没用的东西,为物所累啊!真不明白元大人的想法。”

韩会的夫人郑氏出身望族,号称荥阳郑氏。郑氏性格贞静柔顺,自嫁入韩氏家中,勤俭持家,待人谦和,处事公允,家中老小无不对郑氏赞叹有加。

郑氏听说宰相元载一家尽被赐死,立刻担心起来:“元大人倒台,那些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是不是都要倒霉?”

韩会听到郑氏的问话,不禁黯然了好一阵儿,然后回答说:“正是,有近百人被贬,我是最远的,要去岭南的韶州。”

郑氏劝慰满面愁容的丈夫:“夫君,您为官恪尽职守,但知忠心报国,做事不谋私利,我是亲眼所见,料苍天有知,也能看到夫君您是什么样的人。此番遭贬,未必便是坏事,孟子说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就在眼前,这是天将降大任于夫君啊。”

韩会情不自禁地握住郑氏的手:“贬官事小,他日尚可谋东山再起,只是此去岭南,路途遥远,瘴疠之地,恐怕要害你和孩子们吃苦了,我这心里觉得对不住你们娘儿几个啊。”

郑氏柔声对韩会说:“夫君不必自责,只要咱们一家人守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朝廷对于贬谪官员的启程时间有着严格的规定,十日之内,必须出发。韩会叮嘱郑氏:“时间非常紧,明日晨起赶紧整理行囊,行李越少越好。”郑氏点点头。

翌日清晨,郑氏开始指挥家里的仆人打点行装,很快家里就乱作一团。

年幼的韩老成听说要出远门,欢呼跳跃,大声喊着:“要远行喽!要远行喽!”韩愈则从兄嫂悲戚愁怨的脸色中分明看出,这次远行注定不是一场甜蜜的旅行。

韩会在出城后情不自禁地勒住马,回望长安城,眼神充满留恋。可是赶路要紧,他只能扬起手中的鞭子,策马向前。

韩会固然心怀愤懑,但出城之后,好山好水,豁人眼眸,心情自然也舒畅了几分。韩愈和韩老成两个小孩更是雀跃不已,所看到的听到的,无不感觉新奇。

每到一处,韩会都会让韩愈大声朗诵与当地相关的诗文。

这一日,韩会一行来到襄阳,韩会便让韩愈朗诵王维的《汉江临眺》。韩愈朗声诵道:“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韩会又让韩愈背诵孟浩然的《岁暮归南山》,韩愈刚要开口,韩老成大声喊道:“父亲,这个我会,这个我会。”于是韩会说:“好,这首诗就让十二郎来朗诵。”韩老成操着稚嫩的嗓音朗诵了一遍《岁暮归南山》,当韩老成念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两句时,韩会心头不禁一阵酸楚,潸然泪下。

韩会一行特意取道武昌,因为他们的父亲韩仲卿曾经担任武昌令,因政绩卓著,继任县令和县内乡贤为他立了一块“去思颂碑”,并且请到大诗人李白撰写碑文。

碑立在龟山之巅。寻到这块去思颂碑,韩会将备好的清酌时馐摆在碑前,点燃香烛,又把纸钱焚化。韩会扑通一声跪下,家人见状也随着跪倒。韩会朗声读了一遍碑文,山风阵阵,江水滔滔,却掩不住韩会那激越悲慨之声。

祝祷一番之后,韩会站起身斟满一碗清酒,慎重地洒于碑前。

年幼的韩老成一脸懵懂,祭拜之后还跟在韩愈的屁股后面追问:“小叔,小叔,爷爷的墓碑不是在河阳老家吗?为什么这里还有爷爷的墓碑啊?”

韩愈支支吾吾解释不清楚,却仿佛感受到了父亲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人格魅力。

小小的韩愈在心底暗下决心:自己也要做一个像父亲一样清正廉洁的好官,也要让百姓为自己立一座碑。

韩会拍了拍韩老成的后背,正色道:“这叫去思颂碑,也叫遗爱碑。爷爷担任武昌令的时候,政绩卓著,在他离职的时候,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立了这块碑。这篇碑文是大诗人李白写的,你平时背了不少李白的诗篇吧?李白写的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你会背吗?”

韩老成马上应道:“会背,会背。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韩会颇觉欣慰,对大家说道:“黄鹤楼近在眼前,我们登楼一观,然后继续赶路。”

一家人登上黄鹤楼,清风拂面,舒爽宜人,极目远眺,但见鹦鹉洲头,帆影点点。

韩会自知时日无多,一天忽然将郑氏、韩愈和韩老成唤至床前。

韩愈和韩老成大声吟诵了崔颢的《黄鹤楼》,韩老成嫌不过瘾,又背了一遍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这才依依不舍地下楼。

这一路饱览名山大川,着实让年幼的韩愈开阔了眼界,涤荡了心胸,感慨造物主的神奇。

经过长途跋涉,一家人终于来到贬所曲江,韶州的治所就在这里。

岭南道气候炎热、天气多变,加之瘴疠,当时的人们无不对岭南地区充满恐惧。韩会或许就是染上了可怕的瘴疠,到达贬所不久即发病,在病榻上缠绵了多日,病情却是一日比一日严重。

韩会自知时日无多,一天忽然将郑氏、韩愈和韩老成唤至床前。他紧紧拉住两个孩子的手,叮嘱郑氏:“我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不必非要将我的尸骸归葬河阳,埋在这里就行,曲江的风景很美。”

然后将目光定格在韩愈和韩老成的身上,继续说:“愈弟,将来你嫂子百年之后,你要为她服丧一年,记住没有?”

韩愈早已泣不成声,只是不断点头:“呜呜……呜呜……大哥……我记住了。”

当夜,韩会溘然长逝,享年四十二岁。

按照当时的礼仪,小叔子并不需要为嫂子服丧,只有对长辈如祖父母、伯叔父母、未嫁的姑母等,平辈如兄弟、姐妹才要求服丧一年。韩会在临死之前让韩愈为嫂子服丧的要求,其实是将年幼的弟弟托付给妻子,希望妻子能够照顾好韩愈。

韩会之死对这个大家庭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总不能当真让丈夫埋骨他乡吧,抹去泪水的郑氏再一次展现出她的坚韧和顽强,她率领一家人坚定地踏上了返回故乡河阳的路程。

回到故乡河阳,安葬了韩会,郑氏大病一场。

待到病愈,思念亡夫的痛苦也稍微减轻了一些。郑氏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督促韩愈读书以及照顾年幼的韩老成身上。

韩会之死带给这个家庭的巨大伤痛稍稍平复,安定的生活持续不到三年,就再次被打乱了。

安史之乱后,藩镇拥兵自重、尾大不掉,唐王朝的统治力量已呈衰颓之势,特别是河朔藩镇专横跋扈,不服从朝廷管束。唐德宗上台后锐意进取,着手削藩,开始对河北藩镇大规模用兵。恒冀节度使王武俊、幽州节度使朱滔、魏博节度使田悦、淄青节度使李纳相互勾结,发动反对朝廷的叛乱,史称“四镇之乱”。

郑氏目睹兵乱,生恐灾祸降临到这个已经弱不禁风的小家庭,决定举家避乱宣州(今安徽宣城),因为韩家在宣州尚有祖业留存。

在移家宣州的一路上,韩愈不仅懂得照顾侄儿韩老成,还每日带他一起读书。

宣州虽有田宅祖业,奈何一家人坐吃山空,生活日渐拮据。郑氏克勤克俭,每日纺绩刺绣,贴补家用,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韩愈和韩老成身上,时时鼓励督促他们叔侄俩勤奋读书。

十五岁的韩愈正是读书的好年纪,经史百家,无不涉猎。韩愈最喜欢读的还是《孟子》,因为《孟子》的文章气势磅礴,语言明白晓畅,往往以生活常理取譬,善于说理,长于论辩,感情强烈,笔带锋芒。

韩愈记忆力十分惊人,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孟子》。闲暇时,韩愈带着韩老成一起爬敬亭山,登北望楼(即谢朓楼)。

这天叔侄俩完成功课后,又去登北望楼。

韩老成一路小跑,率先登楼,他朝着落在后面的韩愈喊道:“叔叔,叔叔,这次又是我赢了。”随后是一阵纯真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韩愈也来到韩老成面前,俩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开始。”两个人便同时开口:“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每次登上北望楼,叔侄俩都会高声吟诵李白的那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一天午后,阳光温暖地照进房间,郑氏手里忙着刺绣的活计,眼睛则望向韩愈和韩老成,韩愈正带韩老成练习写字。两个小孩儿写累了,便玩闹起来,弄得鼻尖上都是墨汁。

一会儿韩老成扑向郑氏的怀抱,嘴里喊着:“母亲,你看小叔欺负我,快救救我。”

郑氏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眼睛忽然就湿润了,看看韩老成,再看看韩愈,凄然说道:“唉,韩家两代,就剩下你们叔侄俩了。”多年之后韩愈对郑氏的这句话依然记忆犹新,将这句话写进《祭十二郎文》中。

值得庆幸的是,韩愈读书刻苦勤奋,写得一手好文章,其古文创作纵横捭阖、气韵充沛,深得《孟子》之精髓。

从建中三年(782)韩愈举家避乱宣州,到贞元二年(786)韩愈只身赴长安求仕,这一段时间生活相对安定,也是韩愈读书最有进益的一个阶段。

贞元二年(786),十九岁的韩愈已经饱读诗书,他不仅要改变生活现状,更要肩负起恢复家族往日荣光的神圣使命,于是打点行囊,一路向西。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京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