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一 面对一天繁星
赵丽宏
如果用“诗意”这样的词汇来描述当代世界，很多人会不以为然。这世界动乱不安，人心浮躁，物欲横流，人类发明的文字，更多地用来诠释经济的利益，用来吵架，用来写公文，用来絮叨家长里短，用来报道现实的危机，用来表达面对未来的迷惘。这样的世界，还有“诗意”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有诗意。只要有文明人类生活的地方，诗意就无时无刻不存在。不管世界是何种状态，不管人类的观念和文化如何冲撞，不管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多少变化，优秀的诗人们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里发出他们真诚的声音，这声音从未间断。这些声音，在喧嚣的世界中也许非常微弱，但它们是人间的妙音，因为，这些声音从诗人的灵魂中用独特的方式流出来，它们可以从一颗心灵很自然地接近另一颗陌生的心灵，引起共鸣。我们的世界，因为诗歌的存在，多了暖意，多了美好，多了让人类成为“万物灵长”的理由。
真正的好诗是什么？真正的好诗，是文字的宝石，是心灵的花朵，是从灵魂的泉眼中涌出的汩汩清泉。很多年前，我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话：把语言变成音乐，用你独特的旋律和感受，真诚地倾吐一颗敏感的心对大自然和生命的爱——这便是诗。诗中的爱心是博大的，它可以涵盖人类感情中的一切声音：痛苦、欢乐、悲伤、忧愁、愤怒，甚至迷惘……唯一无法容纳的，是虚伪。好诗的标准，最重要的一条，应该是能够拨动读者的心弦。在浩瀚的心灵海洋中引不起一星半滴共鸣的自我激动，恐怕不会有生命力。
那些留在人们记忆中让人难忘的诗歌，是诗人献给世界的美好礼物。它们是在黑暗中燃起的灯火，是在绝望时道出的希望，是在陷入痛苦时对灵魂的安抚，是在冷漠中对爱的呼唤和期盼，是在欢乐时情不自禁的歌唱。面对变幻的世界，面对浩瀚的人心，面对神秘的自然，诗人们发出永无休止的诘问，并且力图把迷思化解为与众不同的答案。也许永远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标准答案，但是读者在诗人们的诘问声中，引起悠长的联想和思索，从而对生命，对人性，对自然，对人类的未来，有了新的认识。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那么，问题来了。世间的被称为“诗歌”的文字，浩如烟海，每天在不同的场合出现的诗歌成千上万，无法统计。其中并非都是能打动人心的文字，也许更多的是文字游戏，甚至是文字垃圾。很多读者因此而讨厌甚至鄙视诗歌。这样的泥沙俱下，这样的鱼目混珠，对诗歌是一种伤害，但是，这不是诗歌之谬，更非诗歌之罪。当今世界，有众多优秀的诗人，有无数美妙的诗歌，把这些诗人的佳作遴选出来，向读者推荐，让人们认识诗歌的价值和魅力，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重要工作。编选这本《世界当代诗歌金选》，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提议编选这本诗选的伊昂·德亚科内斯库是罗马尼亚著名诗人，2019年夏天，我去罗马尼亚参加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节，和他相识。德亚科内斯库是罗马尼亚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节主席，他和世界诗坛有广泛的联系。他告诉我，他在编撰一本当代世界诗选。他想向全世界的读者推荐当代世界诗歌中值得一读的佳作，并提出邀请，希望我和他一起完成这个工作量巨大的编选工作，并且希望能出版中文版，让中国读者也能读到这本诗选。这就是出版这本世界诗选中文版的缘起。在一年多时间中，我们不断书信往来，商量这本诗选的编选方针和出版体例。并陆续把不同语种的入选诗歌翻译成中文。要从浩瀚纷繁的世界诗坛中挑选出合适的作品，编辑成一本既能展现当代世界的诗歌风貌，又不能篇幅过大的综合性诗选，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本诗选，是一次次反复斟酌筛选之后的结果。诗选汇集了世界各国六十多位优秀诗人的佳作。也许，面对浩瀚如星空的当代世界诗坛，这本诗选，只是沧海一粟，只是花园一角，但是可以管中窥豹，从中看到当代世界诗歌创作的丰富多样，可以感受诗人的真挚、睿智、浪漫和自由不羁的创作力，可以发现诗歌的魅力。编选这本书的过程，正如伊昂·德亚科内斯库所言：“这是一个对诗歌充满爱和温情的工程，是一种面向自我和他人的开放姿态。”
诗歌是文字的艺术。很多人认为，诗人只为母语读者写作，如果翻译成别种文字，也许就会失色变味，甚至面目全非。这种看法不无道理，但过于极端，诗歌还是可以翻译的。最近一个多世纪的国际文学交流和互译，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小说、散文和戏剧可以翻译，诗歌也是可译的，不同文字蕴涵的美妙意象，经过译者精妙的解读和翻译，尽管外貌和音韵有变化，但仍然可以保持它们的精神和内涵。多年前，我写过一首题为《文字》的诗，其实也是抒发了对诗歌的感慨，引录在这里，权作这篇短序的结尾吧：
厮混了一辈子
是最熟悉的朋友
也是最疏离的陌生人
默默念叨着你们
成群结队从我面前走过
如将军点兵
如农夫数粟
也如蒙昧的孩童
好奇地面对一天繁星
是七彩丝线
织成绚烂的锦缎
也是一团乱麻
搅成迷宫
散落在荒野中
是自由的流浪者
隐藏在辞典里
是神秘的侠客
相同的面孔
却可以变幻出
无穷无尽的表情
是一盘散沙
却能将岁月凝固
是遍地乱石
却能铺筑道路
通向辽阔的远方
也通向幽谧的去处
2020年8月30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