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春日暮。
乡村被一缕淡淡的薄雾轻遮轻掩,袅袅飘渺着的雾,游离着一抹浅浅的思念。
河岸杨柳,在薄暮霞光反照下,表面上披着的那一层鹅黄显得格外醒目。如剪过的柳丝尖叶,在暖洋洋的晚风中轻轻摆动,显得婷婷袅袅,轻柔妩媚,动人心弦。陌上田垄露出了一抺浅浅的绿,湿润的泥土,萌动了春虫,在田头地角发出“啾啾”的鸣叫。
春日田野,呈现出万物复舒的祥和之象,真是:“河上已露杨柳色,陌上依稀草吐芽。”
小村庄傍山而建,若隐若现的青瓦老屋,被葱茸的大樟树浓密的翠叶子环拥着。古老的青砖窄巷,弯曲迂回。香樟树婆娑着青翠嫩叶,一阵轻轻柔柔的晚风拂过,树枝舒着柔臂,摇曳着飘荡在青瓦老屋顶上那几缕袅袅炊烟。
丘祈拖着疲乏的脚步跨入院门,女儿小霁正蹲在井台边洗漱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响,抬头看到了丘祈,欢笑着迎了上前,口中欢快地叫道:“爸爸回来了呀。”
丘祈抚了抚依到身边的女儿,脸上露出浅浅的一笑,取了井边打水桶,抓住桶绳一头,把桶往井口一摔,“嘭”的一声,水桶碰着井壁,“咚”的撞入井水中。他一手扯着绳头,臂上用力,把绳一晃,水桶借着绳子力道,歪斜着吃满了水,丘祈双手轮换使力,几下把灌满水的小木桶拽出井口。
井台四周露出黛绿的青苔,地上滑溜,他把水提到一块青石板上,泼着桶里的水,轻拭着身上的点点泥土,一边洗着,一边把目光转向小霁,朝她眨了眨眼,含笑问她道:“灶房里冒烟,你在煮什么了?”
“煮饭呢。”小霁调皮的把头一歪,她上前在一旁给父亲扶住水桶,仰起小脸,心中似乎有话,眼光飘忽不定,嗫嗫地说道,“萍姨来过,我说你没回来。”
“噢!”丘祈看着她,口中似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接着脱下身上外衣,在身上拍打了几下,双眼轻闭,沉吟了片刻,再回头看着女儿小霁,久久的,才悠悠地问了一句道,“萍姨身子好些了没有?”
“好啦,萍姨能为柳清哥哥煮饭了呢。”小霁话音刚落,双眼一闪,忽然之间想起什么,转身跑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小霁在厨房里面传来惊叫声:“哟,爸爸快来。”
丘祈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一惊,快步跨入了厨房,只见女儿手拿锅盖,一只手持着锅铲,正慌乱地在锅里搅个不停,雾气中闪现着一双惊恐的双眼盯着丘祈,口中慌乱地叫道:“爸爸,我把饭煮糊了呢。”
丘祈忙从女儿手中接过锅铲,把她往身后一拉,用责备的口吻道:“不会干的事不干好吗?多手多脚的,若烫着了,没人在家怎么了得?”
女儿见父亲责备,不高兴地嘟起了小嘴,嘟哝道:“人家怕你回来得晚,才去找柳清哥哥帮我下了米。后来萍姨来了,给点着了火,我想先煮好饭,等你一回来就能吃的嘛。”
丘祈听在耳中,内心中掠过一股莫名的隐痛,迟疑的眼神中闪现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感伤,他定定的看着女儿,久久地叹了口气。
丘祈把半熟的米饭在锅里翻动了一阵,再盖好锅盖,把女儿抱起,紧紧的拥着她瘦小的身子,轻抚着她细柔的长发,软声道:“以后不要独自煮饭了。人还才一点点呢,没灶台高。爸爸以后早点回来就是。”
女儿点头,从他怀中滑下,蹲到灶膛前,不声不响地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目光闪忽着瞟向丘祈。
丘祈见她神色有异,想了一想,冲她展颜一笑,道:“不是吗?你是才那么一点点大嘛。”
小霁对他的话似未听见,忽闪着乌黑的小眼珠,看着丘祈,问道:“爸爸,萍姨说妈妈打电话给你,你没接。妈妈又打给萍姨了。”
“哦?”丘祈闻言一怔。继而一笑,对女儿道,“爸爸下地忘拿了。”
“我也想给妈妈打个电活,可是我在家里没找到呀。萍姨也找了,没找到,说是你关机了。”
小霁娇柔的身子,依上已坐到小板凳上的丘祈。
丘祈含笑一把把她拥入怀中,把矮板凳子移近了女儿身边。俯视凝望着女儿,轻叹了一声,道:“想妈妈了是不是?”
“你不想妈妈吗?”小霁眼珠闪动,调皮地在他怀中扭个不停,忽闪着的一对小眼珠,游离在父亲的脸上,鬼头鬼脑地说道,“萍姨刚才说,你回了要记得给妈妈打个电话。”
“去拿来。”丘祈摸摸小霁脸蛋,把她推起,指了指大厅,“在茶几下面没洗的衣服口袋里。”
小霁“腾”地挣出丘祈怀抱,就要冲向厅间,双脚险些被丘祈伸出的脚拌倒。
“看你急的。”丘祈一把拉住她要倒下的身子,一手拍拍她的小脸,轻轻的把她的小手松开,小霁还是飞一样冲了出去。丘祈望着她的背影,吁了口气,点燃了一支烟,叼在嘴上。
丘祈拨动了电话,递给小霁,小霁捂在耳朵边,小脑袋跟着手机铃声上下点动。丘祈看着,心里不知是喜是愁,别过了脸不忍看她期盼的眼神。
电话那头没人接,小霁一脸的失望,无声的把手机递给丘祈,不声不响的依入他的怀中。
灶膛中哔哔剥剥的火苗,映着无声的影子,倒贴在墙角上,随着火苗上下移动。
霁儿盯着父亲神色凝重的脸,紧紧依偎在他温暖的胸前。
丘祈拥着女儿,为了使女儿从思念妈妈失望中解脱出来,展颜一笑,捏着她的小脸,说道:“妈妈很辛苦,在加班呢,加班是不可以接电话的。”
女儿“嗯嗯”两声,把头乱头,脸上却笑不出来。
锅中饭熟,丘祈把女儿放下,起身弄了两个菜,牵了闷闷不乐的小霁坐到桌前。
丘祈与妻子赵倩,俩人结婚已有十年,结婚的第二年就有了小霁,如今小霁已经七岁,正上小学。乡村夫妻,本也过着夫唱妇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生活虽然艰辛却也实在无忧。由于这几年外出打工形成一股潮流,乡村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相对比较起来,外出打工的较在乡下种地的要富足得多,大多盖起了楼房,应了古人“种田不如做工”的这句话。
妻子赵倩原来的意思,是要丘祈一块出去,怎奈丘祈先前在外打过几年工,厌倦了漂泊的生涯,而今不愿再出去,并说农村也是可以发展的,反而劝她打消打工的念头,一次两次赵倩还听得进。眼见得在外打工的,每次回家都是风风光光,衣着漂亮,皮嫩肤白,一气之下也随同村几人远赴上海,凭她原有的缝纫技术很快就找到了工作,这一去,不觉过了三四年。
没有妈妈的日子,小霁习惯了粘着父亲,常把妈妈挂在嘴边,她久未见父亲应话,扒着碗中饭粒,眼看着父亲,嗫嗫地问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丘祈含了一嘴的饭,目光迟疑着,注视着女儿哀怨的目光,半响才说道,“妈妈放假就会回来。”
“我很想妈妈。”小霁紧扒了几口饭。
丘祈从心底里叹了口气,强装笑颜,笑道:“都这么大了,还想奶吃不成,不想好吗?”
“不嘛!”小霁放下手中饭碗,盯着父亲的脸,“妈妈不在家,你连衣服都洗不干净,破个洞不会补,阿姨都说好几回了。”
丘祈闻言大笑,差点把口中的饭喷了出来,指着小霁道:“陈瑜阿姨是故意说说你而已,你怎的就当真啦。”他起身把小霁饭碗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吃,接着问她道:“阿姨是爱你才说你的,你可要听话哦。”
“嗯嗯。”小霁一提到学校陈瑜老师,顿时忘记了妈妈,高兴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竹筷说道,“陈阿姨待我可好呢,还常问你待我可好。”
“爸爸待你可好?”丘祈双眼一眨,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惆怅。
“好个屁。衣服洗不干净,害得阿姨经常笑我,还好么?”小霁掀动眉毛,嘟着小嘴,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她这似嗲似怒的神态,惹得丘祈笑出了声。
父女俩的笑声,透过窗子,随着微弱的光亮穿刺在漆黑的夜空。野外啾啾的虫鸣,伴随着习习的南风,温馨而又祥和。
“哟,看你们父女俩乐的。”丘祈正与女儿说笑。从门外无声无息的闪进来一个身影,立在门前,笑盈盈地对着他父女二人嚷了一声道。
“萍姨。”小霁乍看见来人,从桌边扑上前去,娇声高呼了一声。
那女子一把拥住扑上来的小霁,柔柔地抚着她的头,双目含笑,一霎不霎的盯着小霁问道:“告诉姨,什么事让你那么开心?”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瞟向丘祈,眼神中透露出几许娇柔的光芒,嘴角牵动一缕甜甜的笑意。
小霁轻扯那女子的衣角,把她身子拉得躬了下来,小嘴紧贴她的耳朵根上,小声地说了几句,不待小霁说完,那女子已“咯咯”地笑了起来,半蹲着身子微微仰起,目光盈盈地注视着丘祈,伸出纤纤玉指,在自己粉脸上轻划了几下,笑道:“羞不羞呐。”
丘祈抿嘴一笑,示意她坐,心底里轻叹了口气,把桌上碗筷收拾出一个位置,目光不敢正对这女子,道:“要不,喝点?”
那女子轻摇了摇头,低下身子拥着小霁的肩,柔声道:“霁儿先吃,吃饱了和姨说说爸爸哪待你不好了,妈妈没回,姨帮你收拾了他,可好?”
小霁咯咯笑着,把头乱点个不止。
那女子目光从丘祈身上溜过,缓缓的坐到小霁一侧,细声细气的指点着小霁,嘀咕不停。丘祈见她侧身对着自己,目光不经意的朝她一瞥,停留在她脖子间,只见梨萍浅绿衫领子粘着了粉脖子,沁着细细的汗珠,在灯的衬映下泛出晶莹的光,粉脖细嫩,少许的汗珠儿,如玉般圆润。他不敢看下去,岔开了话题,道:“今日我赶集带的那些药吃了没有?”
丘祈说着这句话时,抑或是怕露了心底里微妙情感,他忙把目光又移向了小霁,呶了呶嘴,含笑嗔了句:“这妮子就会捉弄人。”
那女子回首看他一眼,俏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软和的目光在丘祈的脸上一荡而过,俏脸往上稍仰了一仰,伸出纤指划拉了一下垂在耳边的那缕秀发,抿嘴笑了笑,轻点了点头。
那女子叫梨萍,与丘祈是同学,丈夫柳塘与丘祈是一对一块长大的好朋友,后来柳塘顶替他父亲的工作单位,在县交通局开车,很少回家,巧的是,梨萍和赵倩是同一村庄,也是一对自幼长大的好姐妹。由于这一层关系,两家自然走得很近,农村田土相连,屋檐同水,朝夕相处中,有如一家。
梨萍与小霁说笑了几句,移正了身子面对启丘祈,媚目一霎,看定丘祈,似不乐的吁了口气道:“你今日买的那些子药,我家中本就存有,我那点病也用不着,看你费的什么心。”
“嗯,我倒真是瞎操心了。”丘祈一笑而过,有意撇开了她那似水目光,“我是看你针不打的,才顺便那个的。”
“好啦。”梨萍娇嗔一声,半眯着双眼,柔声道,“谢啦,这不,我没吃药没打针也好啦。”
“熬了一大锅的草药,人家不知么?”丘祈忍不住横了她一眼,起身为她倒了杯白开水,自己冲了杯茶,坐到她的对面。
“那不算什么药。”梨萍含笑,摆了摆纤手,两指拈着丘祈递来的杯子口,水烫,她“嗬嗬”的往开水吹了几口气,天热暖和,水便冷得慢,她把水杯放到桌上,见丘祈的目光盯着自己,只好讪讪一笑道,“好,好,也算是药,总可以了吧。你买的这药,说明书上也蛮合我那症状的,蛮有心的哈。”她把话一顿,眼光中夹杂几分挑逗,游离在丘祈的脸上。
丘祈低下头。
“倩儿打电话找你,手机呢?”梨萍话一出间,脸颊有股莫名的滚烫,赶紧另找了话题,一双妙目仍然停留在他的脸上。
丘祈呷了口茶,懒洋洋地应道:“平时少用,也没几个人联系,下午又在水田里做事,就没带。”
“她转了另外一家公司了。”梨萍道。
“前段时间她说还没找到活做。”丘祈看她一眼,“找到了就好。”
“她要我告诉你,叫你别担心,这家公司里好多老乡呢。”梨萍目中盈笑,紧紧注视着丘祈。
“哈,担心什么?出去几年了,她也混习惯了。”丘祈看她一眼,呷了口茶,“打工跳槽很正常。”
梨萍怔了怔,双目不瞬地盯着他,半嗔才道:“看你说的心不在焉,难道你就不担心她一弱女子在外?”
丘祈看了梨萍一眼。一幅懒洋洋的样子,吐了口气说道:“什么叫弱女子呀?在家的才是弱女子,在外几年的都是老江湖了。况且,她过得好就行啦,小霁已经不小了,无须过多的照料,我也抽得出身子做其他的事了,乡下孩子又不比城里人养得那么娇嫩,她才无须担心呢。”
梨萍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丘祈,似惊似疑,半晌道:“你这话我听你说过好几次了,你不是对倩儿出去有什么看法吧?或者……”
丘祈望她一眼,口气一叹,道:“怎么说都不是,在家很难,出去也难。倩儿虽说一年也有二万三万的,工资算好,我也知道在外打工的苦处。只是,我不是希望她能挣多少钱。”
丘祈说得含含糊糊,他不想说下去,但在梨萍的目光注视下下,他又不得不说上几句。
梨萍只拿眼看着他,许久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想去明白你的意思,哼,就一幅没心没肝的样子。”
“不明白就算啦,但有心有肝。”丘祈别脸一笑,把话锋一转,说道,“你的稻种浸了么?该浸种子了。”
“没那么快吧?”梨萍迟疑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滑下,沉吟了片刻,“这还在什么季节?”
“快清明了。”丘祈似在自言自语,“我想明天浸种,最好咱们的种子一起下水,出芽后一同下泥。往后田里做事也就省了许多时间。”
梨萍感激地看着他,知他话中是要自己跟着他的意思,往后管理起来省事得多。当下朝他点了点头,柔声轻道:“那就先谢谢你啦。”
“哈!”丘祈笑出声来,道,“你这话不是有意说的吧?往常我可没少帮你耕地。”
“以前我也谢过你呀。”梨萍大眼忽闪,娇容在丘祈面前晃动了几下,笑应道。
“好啦。”丘祈住了笑,“柳塘不在家,耕地的事你也做不了。几年来都我做,你也就用不着在我面前说什么客气话。”
梨萍笑嗔了声,低头喝了口水,压了压跳快了的心,眼角余光还是忍不往瞟在丘祈脸上,看着丘祈收拾桌子,久不见他开口说话,沉吟片刻,问道:“你今天上午去了赶集,不仅仅是去赶集的吧?”
“谁有闲心去赶集呀。”丘祈叹了口气,“又没种到青菜挑得去卖,还不是卧虎山的事。”
“牧场有了进展?”梨萍盈盈妙目盯着他。
“胡乡长口上说‘别急嘛,党委也要研究研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丘祈学着别人的口吻,引得梨萍禁不住又“咯咯”笑出声来。目光盈盈地注视着丘祈,只见丘祈轻呷了口茶,继续说道,“当官的都会打官腔,你当真急又能有什么用?”
“是别急的嘛。”梨萍含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心急不能吃热豆腐的道理。”
“现在政府有扶持项目。”丘祈长吁了口气,叹道,“难得有好政策,政府鼓励回乡农民工创业,有专项扶助资金的。”丘祈忽而停了声,静静地侧耳听了片刻,外面屋檐嗒嗒的滴着水响,口中不由骂了一句,“该死的天又下雨了呢。”
“春天不下雨吃什么?”梨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漆黑的夜,滴嗒的雨声打着老屋顶上的青瓦,发出清脆的响。
丘祈回过头来,轻叹一声,道:“我们资金欠缺,还有需要的场地等物,审批的各个环级,都离不开政府支持的,个人是很难成事的。”
梨萍轻“嗯”了声,道:“但也别着急。”
丘祈话归正题:“一年分四季,投放鱼苗只有两个季节,第一季节马上就到了,若是牧场近段时间还不能落实,就又过去了大半年时光。你也知,在第二个季节投放的鱼苗当年是不能出售,时间不够就长不大,我们是生态养殖,不能投喂饲料。也就是说,一年当中少了鱼一项的收益,对于牧场来说,损失还是很大的。所谓的一年之计在于春,指的也是这个道理,当然,并非仅仅说我们的鱼。”
“那,照你这么说,咱们不如放弃今年。”梨萍想了想,起身提了热水壶,往丘祈茶杯里加满,自己杯子也加了点,放好热水壶,挨近了丘祈接着说道,“因为花去的半年时间,上交的利润不会少要,税务是免了,租金也不能少,不如等来年。”
“去年开始说。”丘祈提高了声音,口气似乎有些激动,“一年一年又一年,我们都老了。再说,事情好不容易有了眉目,自己再要一凉,就会整个儿的凉了下去,重新开始不又一样了吗?政府办事效率自然不能与企业相比,履行的手续是必须的,办下来还会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们只能紧盯紧跟着。”
“你说得也是。”梨萍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看了丘祈一眼,道,“不过,你说老了,老了就老了呗,怎么样还不是过这日子?”
上海。
大都市的夜,五光十色、缤纷眩目。
旋转的霓虹灯,震耳的糜乐之音,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
赵倩冲了澡,在卧室临镜匀妆,同村女孩柳青与她同住在一间寝室,此时她正歪依在床上翻一本杂志,见赵倩已打扮好,放下手中的杂志,从床上坐起,抓起手机看了一眼,说道:“还早,出去遛达一会儿好么?”
赵倩回头朝她点了点头,解下扎发的红巾,挽动几下柔长的黑发,道:“就这几条街道,遛了个遍,今日上哪儿遛了?”
“随便走走就是。”柳青下了床,目光盯在赵倩的一身套裙上,她修长白皙的大腿,在薄薄的裙子摆动间若隐若现。柳青内心掠过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若有所思地自语道,“怕咱家乡的桃花已经发了吧?”
赵倩乍一听她的话,回头怔怔望着她,心思一阵转动,又抬眼瞄了一眼窗外,继而莞尔一笑,道:“阳春三月,正是江南花发时。我们的家乡在南,桃花肯定是红满了田野,只惜城里看不到。”她一边说着,目光盯着柳青,停留在她的脸上,接着笑道,“又想家啦?”
“说桃花开了就一定想家吗?”柳青笑着,妙目盯在赵倩脸上,反问道,“你不想?”
“我当然想。”赵倩乍听家字,柔肠不由为之一动,“因为我有个家,有丈夫、孩子自然想的。而你,你还是单身的豆蒄女孩,你想家,嘴里却先说家乡的桃花发了。”
赵倩说得很快,说完,倒转白皙的手背,半掩着嘴“咯咯”地冲柳青笑个不停。
柳青被她异样的神情和目光为之一怔,眼珠儿转动了几下,陡的明白了赵倩说的意思,大笑着上前轻拍打了她几下,笑骂道:“你这鬼精儿。”
赵倩身子闪动,套裙领口上的丝带,随着她转动的身子绕在了白皙的脖子上,更显得妩媚动人。俩人一阵调笑过后,她半嘟着嘴牵着笑道:“大姑娘嘛,花季心动,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我是先过来的人。”话音一顿,眼光一落,吐了口气,微叹了一声,“说真的,有时还真的就想回去。”
俩人说笑着出了门。
“当然啦,丘祈哥对你情深意重,温柔体贴,处处又都护着你。”柳青伸指在她脸上轻轻比划着,羞了她一下,嘴角牵动着无邪的笑,“又是这春色萌动时节,我说呀,定把你想死啰。”
“死妮子。”赵倩拨开她的手,目光如水,嗔道,“我们做了十年夫妻,我们这种相思就不同你们的那种。再说,我想家也多半为了孩子和家务。”
“想丘祈忙不过几分薄田?”柳青嘴角微洒。
“也有。”赵倩微微颔首。
“真的就少有相思?”柳青抓住话头紧追不放。
“岂有此理。”赵倩嘴角一嗔,目光盈盈,双手附在柳青耳旁,轻声笑道,“可想着呢。”
柳青捂脸哈哈一笑,羞了羞她,心知这赵倩一半说笑一半真,姑娘家半懂不懂,当下低头沉吟了半晌道:“我听不明白你说的这些个歪理,又想又不想的。”
赵倩眯了只眼看着她,嘴角泛起甜甜的笑意。
柳青拍打了她一下,一笑一叹:“我还没有成家,还没到你那种相思程度吧。不过,单身一个人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总比你们有家室的要快乐些。”
“我就不快乐了?”赵倩笑道,“况且,你说无牵无挂,也没有理由吧?”
柳青看她一眼,久久道:“我知道你说的意思。”柳青跟着又是一叹,接着说道,“我自小就被父母给订了娃娃亲。感情嘛,由于有了这么个滑稽的事实,心中自然而然地有了那么一回事,如果一直呆在咱家乡,或许就会嫁了他。”
“呵,还或许。”赵倩不再调笑于她,正色道,“他,我也见过,其实他也是不错的,常到你家帮你家做事,人品也不错,很勤快的嘛。”
“如果现在不是出来打工,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见不到外面世界,或许我对他会热起来的。”柳青看着赵倩,懒洋洋地说道,“近几年我常在外面,就年关见他几回,好像觉得他有些……”
“变得难看了?”赵倩一笑。
“不是难看,你看他那种气质。”柳青道,“当真有些不对劲。”
“在外面见得多了,看走样了不是?”赵倩仍然含笑道,“假如你们调个个儿,他在外面,你在家种几年地,黑溜溜的,脸无光泽,他也会有这种想法的。”
“不要紧呀。”柳青目光一闪,“我还有些求之不得的呢。”
“唉,认命吧。挑花了眼更会害死你。”赵倩一叹,半晌又道,“说到底,感情一词是婚后才能真正体会的,我们以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柳青一笑,没有回应她的话,指着前面一家夜宵小摊道:“咱们走累了,休息会好么?”
赵倩点了点头,街边小摊上晚上卖点夜宵,打工出来的借地一坐,一杯酒也能喝上半天。摊上已坐了好些人,赵倩俩人来到小摊前,听见桌中传出家乡的口音,赵倩用目光在人群搜索,还未看清是谁,坐在对面的一人已站了起来,冲她二人叫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地方的女娃儿,那么漂亮,原来竟是你们两位。”
柳青已看出是同车间的同乡丘保,闻言笑骂道:“狗嘴里就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喂!今晚谁做东?”
“当然是我们的叶大哥。”丘保大咧咧的笑着,指了指坐在一旁的叶繁高声答道。
叶繁哈哈一笑,目光盯在赵倩身上,笑着道:“刚才丘保贼眉鼠眼似地盯着你俩一路走来,看了有许久,口中还说来了两位什么美女,正调笑呢。好在还没有骂出口。”
赵倩只一笑,优雅地坐了下来。柳青板起娇脸,都是老乡面上,调笑惯了的,只冲丘保嗔骂了几句,傍在赵倩身边坐下。只听叶繁又说道:“往常约你们出来玩,你们都不搭理我们几个老乡,今天也就没有去约你们。这不,显得我们不够老乡的情谊了。”
“现在补偿也不迟的嘛。”柳青笑道,“就算补足了这份情谊呀。”
“当然要得。”叶繁口中说着,眼光游离在赵倩身上。赵倩今天打扮得清新俏丽,有种新鲜感,身段有那种成熟之美,加上脸容娇好,自然引得大家注目。
“喝什么好?”赵倩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内心隐约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当下别过脸,朝柳青问道。
柳青正欲作答,一侧的叶繁大手一挥,抢着说道:“上海的可乐虽不上广告,却好喝的很,你放心就是。”
他说话间扭脸冲摊主叫了句:“来两杯雪花可乐。”
柳青与赵倩相视一笑,皆因叶繁是她们车间的车间主任,又是同乡,在众多的同乡当中,工资就数他最高,大家都是乡下的泥腿子,来到这个大城市,无形之中,他在同乡堆里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叶繁倒也大方得很,经常约老乡吃夜宵或看电影之类。赵倩之所以能进入这家公司,也是他叶繁出的力。
自然,赵倩对他的恩德是深怀在心。
丘保和另几个同乡在摊上大呼小叫的饮酒。叶繁则移位到赵倩柳青桌上,他再给赵倩和柳清两个要了份点心,自个儿要了份啤酒,慢慢饮喝,边闲拉话。
约过了个把时辰,丘保吵叫着到外滩去转转。叶繁盯着赵倩道:“你不轻易出来,反正也早,转一圈回来怎样?”
赵倩迟疑着道:“太远了,待转得一圈回来就晚了些,门卫不让进公司的。”
其实,她内心是不愿去的,只是叶繁帮过自己的忙,不好当着面一口拒绝。
“这倒是不怕。”叶繁笑了起来,大喇喇地起身拍了拍胸脯,“有我在呢!门卫我熟得很,他们算什么,说土一点不就是看家狗吗?”
柳青歪头白他一眼,道:“看家狗也有看家狗的责任,我们外出打工,有人家还会说是丧家狗呢,还不如看家狗。”
柳青向来不怎么敬重叶繁,只是碍于老乡情面,常也会同大家聚一聚。她是凭技术考进公司的,自然用不着巴结于他,听地们提议去外滩遛达,心中十分不愿随他们几个男的一起出去。
一个小姑娘的话,众人当然不理她,吵吵嚷嚷要去,一边怂勇着赵倩。叶繁更是一副不去就不高兴的样子。
赵倩看了看柳青,柳青也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赵倩没发话。此时与柳青俩人均觉得拂了老乡面子,以后不好相处,一时不好反对,反正也不要自己掏钱,只得默认无语的点了下头。
叶繁当即拦了辆面的,一伙嘻嘻哈哈地挤了上去。
丘祈打着手电筒,照着前面走得很慢的梨萍,电筒的光亮,摇曳着路边青草上的露水,泛着点点星光。天色很黑,田野的叽叽春虫,似昵似喃,哇声阵阵,响彻夜空,早春的夜晚微凉,夜风从窄巷中穿过,带来一丝寒意,梨萍紧了紧身上的单衣。
梨萍站在门前,摸索着身上口袋,掏出钥匙开了门,立定脚跟,回眸盈盈一笑,脸上浅浅的一抹羞色,被漆黑的夜色遮掩。她看着丘祈,道:“进来坐一会怎样?”
丘祈微迟疑了下,接着“嗯”了一声。随她入了厅间。
梨萍开了灯,回头对他笑道:“上次柳塘带回的‘剑南春’,你喝了一半,还剩一半在瓶里。你知我不喝白酒的,你就喝了吧。”
丘祈听说有酒喝,笑了笑,口中道:“我是有几天没喝酒了。”
梨萍取了只小杯,抓起柜上酒瓶瓶颈,把酒放在他面前,口中道:“你自个儿倒。”
说完转身入了卧房中,不一会,用一个茶罐盖子盛了一些花生米出来,含笑对丘祈道,“也懒得去厨房拿筷子,你就用手拈着吃吧。”
丘祈一笑,就瓶喝下一口酒,含笑道:“剑南春是好酒,喝起来就是不一样。”
梨萍一笑,撇撇嘴,说道:“上次你喝的时候,咋就没听你说过好字?”
丘祈没答,梨萍接着又说道:“你刚才说牧场的事,我忽然想起,倩儿有个叔父叫赵大山的在乡里,他恰好是管乡镇农林水,卧虎山水库也是在他权力的管辖之内,是不是?”
“是又能怎样?”丘祈道,“他在乡里头说话不响,专项扶持项目有专门的机构,话语权在别人手里。”
“不就是胡胖子么?”梨萍道,“你和小昭亲如兄弟,他爸爸是乡第一书记,书记也没有办法?”
“涂书记管的是党政。”丘祈道,“他只能在党委会上可以出力,现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何况,这事不是乡政府任何个人能决定的。”
丘祈睁大眼,把话一顿,看着梨萍道:“你想走别人走的路?”
“什么别人走的路呀。”梨萍白他一眼,道,“有关系有熟人,办事总能顺溜些,又不等咱们这么干,私下里别人都这样干。”
丘祈就瓶喝酒,喝得快了,轻咳了几声。
梨萍面对着丘祈,一手托着腮,想了想,道:“照理说,胡胖子不该管的太多,起码赵大山份内的事赵大山自己可以做主。”
丘祈又喝了口酒,看了梨萍一眼,道:“卧虎山的事赵大山也许可以说了算,涂书记嘛,也难。”
梨萍其实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她是面对着丘祈无话可说,肚子里又有许多话,只不知从何说起已,当下一笑,乜斜着眼看着丘祈,伸出葱般玉指夹了粒花生米,仰头投入嘴里,白皙的粉脖子映着灯光一闪,她身材略胖,脖子上显出的两道肉嘟嘟诱人的圈影,花生米入嘴几声剥剥的脆购,抿着嘴对丘祈一笑,伸了两相指头指了指花生米,示意丘祈吃着下酒。
丘祈低下头来,饮了口酒,叹道:“有了卧虎山我们还不能成事,我们要资金就非得求助于政府的帮扶项目不可,机不可失。”
“当官的往往先会把政绩放在第一位。”梨萍盯着丘祈,“真正放下心来搞企业的很少,尤其是他们这一级的小官,俗话说‘阎罗易见,小鬼关难过’原因也在此。我们制定的可行性报告,是不是里面的预算太大了些?”
丘祈扬起脸,静静地注视着她,她娇柔的脸颊使他怦然心动。他晃了下头,说道:“起草、预算都是你定的,怎的不相信自己了?况且没这么些资金也难以起步的。”
梨萍闻言报之一笑,她在他的目光下闪了几下眼,抬起白皙的纤手轻抚了抚双颊,然后一手托腮,道:“我的意思是投资额千万,怕乡政府有所顾虑。毕竟,政府虽有政策,咱们算是人言轻微,不足以让县政府重视的。”
“他们并不会在乎投入的多少。”丘祈别转了脸,他想看她,又怕看她,“主要是项目是不是确实可行,二看是否符合当地的条件,三来他们也要看此事‘政绩’有多大,是否真能带动当地经济的发展,都会考虑进去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梨萍笑了起来,一手轻掩着嘴,嗔眼道,“我这不闲着陪你瞎聊嘛。”
丘祈心中一荡,忙手持酒瓶,此时半瓶剑南春只剩一口。他伸指夹了几粒花生米,把瓶中剩酒喝下,起身抓了手电筒,眼望漆黑的夜空,自语道:“一聊又是深夜”
他在口中自言自语的嘟喃着,头也不回地迈步跨出了梨萍门外。
梨萍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电筒光亮在漆黑的夜色中摇曳,也摇动她一颗“扑扑”的心。漆黑的夜色,裹住了这熟悉又生疏的单薄身子,她含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反身要把门关上,只听外面丘祈声音传来:“天,要下大雨了。”
梨萍已“吱”的一声,把门合上。池塘里的青蛙阵阵的叫声,从梨萍房间的窗子外传来,有一股拨动心弦的愜意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