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光光,桂花香
“月光光,秀才郞,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韮菜,韮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口塘,放的鲤嫲八尺长。鲤嫲尾,煮酒娘,鲤嫲头,做学堂。做的学堂四四方,读书赖子写文章,写得文章马又走,追得马来天又光。”
一阵甜美的儿歌,和着浓郁的桂香,乘着清爽的晚风,盘旋在富溪村宁静的夜空里,荡漾在中秋夜如水的月色中。
茂密的篁竹林里,几道稀疏的篱笆围成一个简易的农家小院。院门边,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像千手观音一样伸出婆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一片浓阴。藏在枝叶里的千千万万朵小花苞正张着小嘴,小鱼吐泡泡般,吐出一缕缕清香。院子中央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赏月的果品,一盘圆圆的芝麻大月饼、一碟花生、一盘葵花子、二个蒂叶相连的大柚子。八仙桌左边,桂生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打草鞋。八仙桌右边,梅香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擂擂茶。三个孩子兴致勃勃地骑着板凳,念着儿歌,绕着八仙桌、绕着桂生、绕着梅香,满院子追逐嬉闹。桂生挺直腰板,身子微微往后仰,一头拴在鞋耙上、一头拴在腰间鞋杠上的鞋经被绷得笔直。他不紧不慢地续几根稻草,搓成细绳,穿梭般编进鞋经里。编两圈,就用鞋扒顶着鞋梯,将细绳压结实,他似乎把全身的劲儿都发在草鞋上,鞋经绷得紧紧的,几乎要被绷断。梅香双腿夹着擂钵,双手握着擂棍,擂棍沿着擂钵一圈一圈地擂磨,划出一轮一轮圆满流畅的线条,挥洒自如。茶叶、花生、芝麻、盐、香油、茴香,全在擂钵里翻滚、糅合、碾压,粉身碎骨,抱成一团绵软的茶膏。梅香起身把擂钵放在八仙桌上,进灶前舀来一蒲杓滚烫的开水,往擂钵里一冲,一股诱人的茶香就荡溢开来。擂茶香裹着桂花香,一起温馨了中秋节的月色。
“哇,这么香啊!”桂生最先被茶香捕获,他放下还没编好的草鞋,点起九枚线香,朝着月亮作三个揖,再把线香插在院子门口的一个小香炉里。然后,他冲孩子们挥一下手,喊道:“大宝、二月、三秀子,来,喝擂茶,敬月亮啰!敬月华姑姐啰!”
大宝、二月、三秀子立即调转“马头”,“驾驾驾”冲到八仙桌边。孩子们拥上桌,一人抢起一块月饼,一口就咬下半个“月亮”,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就像鸭子吞田螺,哽得直伸脖子。
桂生两眼一鼓,训斥道:“看你们这副猴急猴急的样子,饿牢房里放出来的,还是三生世没吃过东西啊?一点规矩都不懂!”
大宝、二月、三秀几乎同时白了桂生一眼,然后低下头,一点一点小心地用手掰着月饼往嘴里送。
梅香拿起勺子给桂生碗里舀擂茶,柔声说:“来,喝擂茶。你的脾气呀,爆竹筒子一样,一点就着,看你把孩子们吓的,就像老鼠见到猫公。”
桂生被梅香一说,立马也像个孩子似的,低下头嗑爪子。孩子们相对一笑,又开始狼吞虎咽地嚼月饼,他们知道,有阿妈在,阿爸永远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梅香又往孩子们碗里舀擂茶。被月饼噎着的大宝端起碗,猛喝一口,立马喷到地上:“哎哟,妈呀,就会烫死!”
二月、三秀子大笑起来,似乎故意要气哥哥,端起碗,“啧啧啧”地嘬着擂茶,边嘬边笑边赞叹:“啊!好香啊!太好喝了!”
二月、三秀子一笑,就露出两个缺了牙的大门洞,惹得大宝忘记了烫伤的舌头,也大笑起来:“缺牙耙,耙狗屎;耙一箩,送外婆;耙一桶,送舅公;耙一杯,自家食。”
桂生不再训斥孩子们,任由他们取乐,他一年到头在路上奔波,多在江湖少在家,有几天能够享受这种轻松愉快的家庭氛围?他温情地看一眼梅香,端起擂茶,向着茶面上长长地吹一口气,再用力吸一口,半碗擂茶就下了肚。梅香的擂茶,用料足,调味好,擂得透,冲得浓,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乡亲们赞叹说,喝梅香的擂茶呀,吹一口,一条路,喝一口,一个箍。中秋之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擂茶、吃月饼、剥花生、嗑瓜子,共享天伦之乐,月色纯净明亮,晚风凉爽醇香,家庭和美安乐,桂生陶醉其中,脸上洋溢着一个庄稼人简朴的惬意和满足。
果品都吃得差不多了,桂生剥开一个又大又圆的柚子,分给孩子们:“来来来,吃大柑,吃了大柑做官做员。”
“哦——吃大柑,做大官啰!”三个孩子异口同声。
“你们都想做大官吗?”梅香满怀期待地问道。
“我不做大官,我要跟阿爸去打肩担,赚大钱。”大宝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不做大官,跟阿爸去打肩担,赚大钱。”二月、三秀子附和着。
“白尾狗!没点子志气!打肩担有什么好!”桂生两眼一瞪,又大声训斥。
“你看你,喉咙管这么粗,又要吓倒孩子们了。”梅香不急不躁地说着,又往桂生碗里添满擂茶。这是赣南客家人的规矩,喝擂茶时,主妇就得让客人碗里的擂茶时时满着,这才显得热情好客,贤惠的梅香对待老公桂生也像对待客人一样。
桂生深吸一口气,喝一口擂茶,换了和缓的语气对孩子们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打肩担蛮有味道,老古言话说的,‘世上三桩苦,挑担挖土牵猪牯’,打肩担不但赚不到大钱,石壁沿上跑马,随时都有危险。家里田无一垅,地无一角,但凡有点活路,哪个会去打肩担?你们以后试一下就知道,会脱掉三层皮。所以啊,你们要好好读书,读到了书才能做大官,才能有出息。”
“好,我要读书!”二月抢着说。
“我也要读书!”三秀子不甘落后。
“那……我也要读书。”大宝不好意思地更正道。
“好,好,好,你们都长大了,都是懂事的孩子,阿妈让阿爸送你们都去读书。”梅香挨个摸着孩子们的头,慈爱地说。
“哦,读书啰,做官啰……”大宝、二月、三秀子吃饱了、喝足了,欢呼着,又去骑板凳、念儿歌,满院子追逐嬉闹。
桂生正要接着打草鞋,看见弟弟桂来站在院子门口,招手让他出去。
梅香见了,连忙热情招呼道:“是桂来啊,快进来喝碗擂茶吧。”
“多谢嫂子,我还有事,跟阿哥说句话就走。”
桂生出去,问桂来:“什么事?可以进来说嘛,嫂子又不是外人!”
桂来把桂生拉到桂花树的阴影里,压低声音说:“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请你去乡靖卫团当教练,阿哥考虑好了吗?”
“我不去!我还是打我的肩担好。靖卫团的人就知道欺负老百姓,没有一个好东西,教他们功夫,这不是给老虎做伥鬼吗?”桂生气呼呼地回绝。
“嘘,小声一点。不是给你说清楚了吗?做什么伥鬼!我们只是教他们功夫,让他们强身健体。我们的练武场呀,就设在一个隐密的山洞里,那里有好多兄弟。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坎(看)?田塍!染缸里能有白布?黏了都会发麻风!”
“靖卫团里也不全是坏人嘛。而且,你也可以把坏人教成好人啊。”
“狗改不了吃屎,还想把坏人变成好人?省精神!你看张霸子家养着的那伙人,哪一个不像咬人的恶狗?你这段时间老跟靖卫团的人混到一起,小心把自己变坏了!”
“阿哥,你放心,我有分寸。”
“分寸?我看你呀,是想到靖卫团里混个一官半职升官发财吧,真不知道你做的什么秋梦。”
“阿哥,你怎么能这样看我呢?我去靖卫团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吃上饱饭。”
“不去打肩担挣钱,你自己的下牙耙都顾不了,还想让更多的人吃饱饭?就晓得车大炮。”
“阿哥,这不是车大炮,再说,你不相信我,难道陈教官你也不相信?人家可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放着大大的营长不做,却到我们小县城来当个靖卫团的小团总,这是为什么?你呀,一百个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做到的。”
“那你们就去搞吧,我货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走,大宝、二月还等着我挣钱回来缴他们读书耶。”
“阿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我们真的十分想你参加进来。”
“黄牛角,水牛角,各是角。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就打我的肩担。”
“好吧,阿哥,这个事我们以后再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桂来说着,急匆匆消失在篁竹林里。
梅香见桂生闷着头回到院子里,问道:“桂来找你什么事啊,神神叨叨的,连擂茶都不进来喝一口就走。”
桂生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事,他说他不去打肩担了。”
“不去打肩担?那能干什么啊?桂来也是,不晓得他一天到晚都在做什么,连个人影都捞不到。都三十出头的人了,也不想着找个老婆成个家。这男人啊,要是没个女人管着,就像没上笼头的牛条子,心野着呢。”
“讨老婆?说得容易,没个二三百块大洋,哪家闺女能嫁给他?”
“都说长兄为父,你这当哥哥的,也不催着他点。”
“怎么没催他?是他自己一点都不上心。唉呀,先不管他的事了,各人头上一片天,还是想一下孩子们读书的事吧。”
“是啊,送三个孩子读书,要很多学费呢,现在家里可没这么多钱。”想到钱的事,梅香心里就着急。
“怎么是送三个孩子读书?三秀子还小,又是个丫头婆,读什么书!找个人家送掉吧,反正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敢!”梅香急了。
“有什么不敢?别人家的丫头婆都早早的送人了。”
“我不管,反正我生的就不行!”梅香的口气不容商量。
“好好好,听你的,不送就不送。”在梅香面前,桂生永远只能妥协,“这样吧,我这趟打肩担多挑一点货,争取赚回老大老二的学费,三秀子还小,就等以后再说吧。”
看见桂生妥协,梅香有些心疼:“我晓得家里负担重,养大这三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作田佬,屙卵壳,还掉华利(田租)眼烁烁。但你也不要太过逞能,不要像九发哥,打肩担打出一身病来,做不了工夫不说,欠下一屁股债,还成了一家人的拖累。”
“没事,我的身体啊,黄牛牯一样,生松棍都打不死,九发怎么能跟我比?”桂生不服气地站到梅香面前,握紧拳头,手臂上鼓起一块块黝黑结实的肌肉,在月色下闪着幽幽的光。
桂生确实长得壮实魁梧,一米八、九的个头,两百多斤的体重,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光这架势,往人面前一站,就成一种威慑。他理着个平头,根根短发如刚割过的稻茬,坚硬地往上戳。典型的国字脸,一横一竖都刚劲利落,连转角处也棱角分明。两道剑眉,呈倒八字住外延伸,虎虎地生出一股剑气。一双暴眼,似乎瞪一下,眼珠子就可以像炮弹一样射出去。挺直的鼻梁,像一道突兀的悬崖,占据脸上的至高点。一张宽阔的嘴巴,一张一合之间,仿佛有着吞云吐雾的气势。桂生的长相,跟他的火爆脾气是天生的绝配,他眼珠一瞪,脸皮一沉,一声怒吼,石壁都要抖三抖。桂生练就一副牛肩膀,力大无比,割稻子的时候,一般人挑一担谷子上起坡来都上气不接下气,他把两担谷子层在一起,挑着还能撵兔子。桂生还练就一副好拳脚,两个拳头像两个铁锤,石头都能砸出一个坑,大长腿一扫,十多个人近不了他的身。桂生凭着这块头,这本事,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远近肩担客们的领头人。
梅香满意地欣赏着桂生强健的身板,嫁个这样的老公,心里自然是踏实的。但她还是心疼:“铁打的身体也要自己爱惜,每次拼了命挑这么重的货,却没见你赚回来的钱。牛犁田,马吃谷,你都给别人劳累了。”
听梅香这么一说,桂生心里愧疚。当初梅香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他这个穷小子,给他生了这么几个活泼机灵的孩子,而他呢,打了那么多年肩担,却没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他怎能不愧疚?不是他偷懒赚钱少,实在是他的这帮弟兄们,家家都穷得叮当响,他怎能不尽力帮衬着?就因为有着这一份敬畏,一份感激,一份愧疚,桂生的火爆脾气遇着梅香,就像一个重重的铁锤砸在一堆厚厚的棉花上,永远发不出威力。他讨好地对梅香说:“是我不好,我保证,这次赚的钱,不论多少,全部交给老婆大人保管,好吧?”
“说的好听,哪次你做到了?”
“这次一定做到,这次一定做到。”桂生一迭声地保证。
“阿爸,我们要去烧塔,你带我们去吧。”看到在阿妈面前低眉顺眼的阿爸,玩够了骑板凳游戏的孩子们放肆地缠了上来。
“好好好,我们去烧塔啰。”孩子们的请求,正好给桂生解了围。
烧塔,据传起源于元朝末年,是汉族人民反抗元朝残暴统治的起义信号。元朝统治中国以后,采取极端的种族分化、对立、歧视政策,把百姓划分为四个等级:蒙古人、色目人、中原人、南人。南人的马匹和兵器都被没收,每五户人家编为一甲,派一名蒙古人当甲长。甲长在各乡各村作威作福,勒索百姓财物,奸淫良家妇女,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元朝末年,连年水灾,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各地纷纷发动起义,推翻元朝统治。受压迫最深的南人反抗情绪尤其高涨,闽粤赣边、潮汕一带的客家人为与周边起义军统一步调,按事前密约,于八月十五这一天晚上,在空旷地方用瓦片砌塔,燃烧猛火,作为起义信号,斩杀蒙古鞑子。“烧塔子”谐音“杀鞑子”。从此,举火为号流传至今,成为客家人中秋节烧塔的民俗。后来,烧塔的寓意渐渐发生变化,人们通过中秋节烧塔表达收获的喜悦,祈愿生活像圣塔火焰一样红红火火。
中秋节这天,富溪村里的大小孩子几乎都聚集在河滩上烧塔。河滩上,火光冲天,人声嘈杂,一座一米多高的火塔矗立在河滩空旷处,塔身上的每一块碎瓦片都已烧得通红,火光在塔孔里跳跃,宣示着一种金碧辉煌的壮丽。孩子们七手八脚往火塔里添柴,一把干柴扔进去,火苗呼啦啦从塔孔里窜出,火星四射,热浪喷涌,暗淡了天上那一轮皎洁的圆月,映红了孩子们蒙着烟灰流着热汗的笑脸。
人群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特别引人注目,他欢呼着,跳跃着,领着一大群孩子围着火塔念民谣儿歌:“烧塔烧得光,米谷满禾仓;烧塔烧得旺,肥猪赛大象。”大宝二月三秀子看到,兴奋起来,立即飞奔过去,加入人群中,一起转圈念歌谣。
桂生也来了兴致,他分开孩子们,走到火塔旁,抓起一大把干柴,扔进火塔,呼啦一下,无数条火舌吐出来,火星迸溅,像炸开满天烟花。热浪把孩子们掀到外围,围成一个更大的圆圈。火光映着桂生古铜色的脸,沧桑坚韧,他望着通红的火塔,望着那一群穿着破衣烂衫却仍然年年热衷烧塔的孩子们,似乎真的感觉生活可以像火焰一样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