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序
本书中的一些人物因选自伦敦居民中最罪大恶极、最可耻的堕落者,曾一度被认为是一件残酷的、令人震惊的事。
我写这部小说时,由于看不出为什么人生的渣滓就不能像其浮沫和精华一样为凡人效劳,于是,我冒昧地认为这同样的“曾一度”不能证明一向如此,或甚至一个很长的时间如此。我意识到我有充分的理由继续遵循自己的思路。我阅读过大量的描写窃贼的书,书中的人物大都是一些富有魅力的人(就绝大部分而言都是和蔼可亲的)。他们的衣着无可挑剔,口袋里的钱包胀鼓鼓的,还是挑选马匹的行家,行为放肆,风流倜傥,善于歌咏、饮酒作乐,纸牌游戏或掷骰游戏无一不精,并堪与最无畏的人结伴同行。然而,我从未遭遇到可悲的现实(贺加斯[2]的作品除外)。在我看来,刻画这样一群实际上确实存在的犯罪同伙,描绘他们的全部缺陷、全部不幸以及他们生活中的全部悲哀和痛苦,如实地反映他们的真实情况:老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在人生的小径上穿行,无论他们可能转向哪个方向,那些庞大的、恐怖的黑色绞刑架总是堵住了他们的视野。据我看来,我这样做,是试图做一件必要的、为社会效劳的、有意义的事。为此,我已竭尽全力了。
我知道,在论述这些人物的每一本书中,处处都引人入胜,充满着诱惑与魅力。即使在《乞丐歌剧》[3]中,那些窃贼也被描述为过着一种还是很令人羡慕的生活,而麦克希思[4]具有支配一切的魅力,最美丽的姑娘和剧中唯一纯洁的角色对他倾心不已,意志薄弱的观众对他钦佩之至,竭力模仿,不亚于伏尔泰[5]所说“购得统率两千左右大军以泰然地面对降于头上的死神的权利”的穿红色制服[6]的杰出绅士。约翰逊[7]提出是否有人会因麦克希思被缓刑而去做贼的问题,在我看来没有说到点子上。我反问自己:是否有人会因为麦克希思被判处死刑,以及因为皮丘姆[8]和洛基特[9]的存在而不敢去做贼呢?回想起这个贼首喧闹的一生,英俊的外貌,巨大的成就和极大的利益,我相信,有这种倾向的人没有哪一个会从麦克希思的故事中引以为戒的,从剧中看到的也是一条如花似锦的、快活宜人的道路,把一个体面的抱负——在一定的时候——引导到泰伯恩刑场[10]。
事实上,盖伊对于社会的巧妙讽刺有着一个总的目的,它使他全然不顾这方面的实例,并给了他别的更广阔的目标。至于爱德华·布尔沃爵士[11]的令人赞美的著名小说《保罗·克利福德》的情况,也可以这么说。它不能完全被认为在这方面或那方面与这部分主题有关,或有意与这部分主题有关。
在本书中,窃贼的日常生活是被描绘为怎样的生活方式呢?它对于年轻人和居心不良的人具有什么魅力呢?它对于大多数笨头笨脑的青少年具有什么诱惑呢?这儿没有月夜里在石楠丛生的荒原上骑马慢跑的画面,没有在一切可能的大山洞中的嬉戏玩乐场景,没有华丽服饰的诱惑,没有刺绣,没有花边,没有军人的长筒靴,没有绯红色的外套和褶裥饰边,没有自古以来“江湖豪客”曾经拥有的那种洒脱和自由。阴冷潮湿一无遮蔽的子夜伦敦街头,污浊、邋遢的贼窝,罪恶在里边挤得紧紧的,令人毫无转身的余地。充满饥饿和疾病的巢穴,还有那几乎无法连在一起的褴褛衣裳,这些东西的魅力何在呢?
然而也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具有文雅、敏锐的天性,以至他们承受不了对这些恐怖场面的深思熟虑。不是因为他们本能地回避罪恶,而是犯罪人物为了迎合他们必须经过一番巧妙的伪装,正如他们的食物必须加上佐料一样。身穿绿色天鹅绒的马萨罗尼[12]是个迷人的人,而身穿粗斜纹布的赛克斯却是令人难以消受的家伙。马萨罗尼太太因为是一位身穿短衬裙和化装服饰的女士,便成了舞台造型上人们争相模仿的对象,被绘成石版画印到优美的歌本上。可是穿棉布裙,围廉价围巾的南希就不被人看重。德行一见到臭袜子便掉过头去,而邪恶与丝带和有点华丽的服饰结了婚,像已婚女士那样改个姓,便成了浪漫故事,这实在太奇妙了!
可是,由于严酷的事实——尽管在许多小说里对这显赫的一批人的服饰着力加以描述——是本书的意图的一部分,因此,我没有向读者隐瞒“蒙骗者”上衣有破洞,或者南希的乱蓬蓬的头发上有卷发纸的事实。我不相信有人会那么娇气,竟连去看它们一眼都承受不了。我无意使这些读者改变观点;我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不奢望他们的赞成,也不为他们的消遣而写作。
有人评论说南希对野蛮的破门盗贼的忠贞看来似乎是不自然的;同时,也有人对赛克斯这个人物提出了异议——我冒昧地认为,这种意见前后有些矛盾——说是毫无疑问,赛克斯被描绘得太过分了,因为在他身上似乎丝毫不存在着在他情人身上被指摘为不自然的那些可取的特征。对于有关赛克斯的指摘,我只能说,恐怕世上确实存在着一些秉性麻木不仁和冷酷无情的人。他们的邪恶确实已变得彻头彻尾、不可救药了。到底情况是否如此呢?但其中有一点我是肯定的,那就是确实存在着像赛克斯这样的人。经过一段时间和同一连串事件对他们进行密切的观察,发现他们从未曾在瞬间的作用下显示出一点点更善良的天性的迹象。究竟是不是每一种较温柔的人类情感在这些人的心中已泯灭,抑或引起情感的那根弦业已生锈,难以找到呢?我并不自命知道,然而事实正如我所阐明的。这,我敢肯定!
讨论这个姑娘的行为和性格看上去究竟自然或不自然,可能或不可能,正确或错误,这是毫无价值的。确实如此。每个关注人生这些可悲的阴暗面的人谅必都知道确实如此。从对这位可怜的人的初次介绍,到她的血迹斑斑的脑袋搁在那个破门强盗的胸前,没有一句话是夸张或虚饰的。强调地说,这是绝对真理,因为它是上帝在这些堕落、卑劣的胸前留下的真理,希望依然存留在那儿,犹如在杂草丛生的井底的最后一滴甘泉。它涉及我们天性的最美好的和最邪恶的部分,具有大量的最丑恶的色彩,也有着它的某些最美丽的色调。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一种反常现象,一件显然不可能的事,但它是真实的。我很高兴它受到人们的怀疑,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找到需要诉说的足够的自信(倘若我需要任何自信的话)。
1850年,一位高级市政官在伦敦公开宣布雅各岛不存在,并且从未曾存在过。可是雅各岛于1867年还依然存在(像现在某个缺乏文明的地方那样),尽管它已经有了改进,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