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迂回的世界
第2章
幸福的悖论:为什么最幸福的人并未竭力追求幸福
1980年,莱茵霍尔德·梅斯纳尔完成了登山史上的壮举。只身一人,无氧攀登,他从更为艰险的北坡登顶珠穆朗玛峰。他写道:“我几乎难以前行……感觉不到绝望,感觉不到幸福,感觉不到焦虑。我失去了感受,或者说,我没有感受。我只有意志。”[1]
梅斯纳尔的目标有很多——从地球的最高点俯瞰世界,完成艰险的攀登任务,获得名声和满足感。他在忍受痛苦中追寻幸福,他选择了最困难的路线,他放弃了让攀登更安全、让成功更简单的工具。在前行的道路上,他给自己设置障碍,然后克服障碍,以迂回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目标(暂且不论目标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他当时可能也不知道)。
高海拔攀登非常危险,对体能要求极高。一旦踏上征程,就必须面对刺骨的寒冷和缺氧的不适,头晕目眩更是家常便饭。但如果你问登山者为什么坚持要去,他们通常会引用乔治·马洛里(1924年于珠峰丧生)那句令人费解的回答:“因为山就在那里。”[2]如果你继续追问,他们可能会多些解释,大致可以归结为追求个人价值、声望或成就感。
人们在可以选择舒适的时候却去进行了非常不舒适的活动,登山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不过也有很多其他例子。常见的休闲活动都需要消耗体力。草坪上经常有男男女女追着一个球到处跑,直到累得站不起来。通往幸福的道路是迂回的。人们让自己去感受寒冷、潮湿、筋疲力尽。我们登上山顶再下山回家,我们游到深海再回身上岸,我们疯狂奔跑直到双腿失去力气。决定幸福感的因素就是这么复杂。
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将人们在高难度活动中体验到的感觉称为“心流”,即“在面对能力范围内的挑战时,将个人技能充分投入其中所获得的忘我的感受”。[3]人们通常会在工作中感受到“心流”。比如,我的心流体验往往发生在进行得比较顺利的讲座或研讨会上,听众们鸦雀无声地期待着我的下一句话。再比如,我在写作时也能体会到心流,文字似乎流淌而出。但是,也有很多心流体验发生在休闲活动中,比如冲浪、打球,还有作曲、雕塑等活动:这些活动的唯一目的就是活动本身。
体验心流状态的人不会说自己很幸福。契克森米哈赖在实验中要求受试者定期汇报自己的精神状态,他们表示,与朋友社交时的幸福感比心流状态的幸福感更明显。也许,处于心流状态的人忙得顾不上感受幸福吧。但是心流体验似乎对长远的幸福感有利。或许正因如此,马洛里才回到群山之中,直至离世。
契克森米哈赖指出,许多人将心流体验描述为“人生中最精彩的时刻”。如果他说得对——大多数读者也肯定了他所描述的感觉,那么通过迂回且看似徒劳的方式寻求幸福就没有错。这些经历平时很难与幸福感联系在一起,它们却让人获得了更大的幸福感。
人们可能会觉得困惑,到底什么事情能让自己感到幸福?[4]你有没有给婴儿换过尿布,或者安抚发脾气的熊孩子?有过这些经历的人会觉得照顾孩子是通往幸福的迂回道路。契克森米哈赖指出,人们在工作时比在照顾孩子时的幸福感更高。研究人员也发现,当孩子离家之后,父母的幸福感会显著上升。[5]但是,很多人也表示,养育孩子是人生中最美好的经历。
不排除一种可能,那就是社会舆论一向赞颂养育孩子,父母迫于压力,不得不违背内心真实的感受,宣称孩子令自己感到幸福。但更可能的解释是,那些说养育孩子让自己觉得非常幸福的人说的是真话。当这些人说和孩子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并不幸福时,他们说的也是真话。梅斯纳尔等登山者可不会说严寒、缺氧、受伤甚至面临死亡的风险会让他们感到幸福。他们证实了一个常识性假设,即这样的经历是不愉快的。但是,历尽艰难、登上顶峰却能让他们拥有巨大的幸福感。这并不矛盾,因为幸福感并不是幸福时刻的叠加。
人们拥有创造幸福时刻的方法,或者至少是在当下幸福一点儿。有些人会服用百忧解抵抗抑郁,有些人会通过某些药物、赌博或者性爱获得短暂的欢愉。这种生活方式在英国作家奥尔德斯·赫胥黎的作品《美丽新世界》中遭到了嘲讽。[6]这本书虚构出一个未来世界,在那里,学习的目的在于让人们相信自己是幸福的,而一种叫soma的药物会消除人的所有负面情绪。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我们对幸福或不幸福时大脑中的化学反应的了解越来越多,赫胥黎的soma不再是文学作品中的想象。
但是,那些以这种方式追求幸福的人真的感受到幸福了吗?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在一个思想实验中假设出一种体验机器,它不仅能让使用者创造出任何想要的感受,还能让使用者忘记自己正在与机器相连。[7]但是,诺齐克认为,人们可能并不想接入这样的机器。在他看来,迂回是通向幸福的最佳路线,也是唯一的路线,而且他认为大多数人都持同样的观点。
奥斯卡·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就想感受这种体验机器:“一个能主宰自己的人可以随时终结自己的悲伤,正如他可以制造任何一种情绪一样。我不想受情绪的摆布。我要利用情绪,享受情绪,主宰情绪。”[8]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是对浮士德式主题的探索,即以灵魂交换眼前的欢愉。这一主题经久不衰,恰好表达了人们时常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忽视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幸福无法通过不断重复愉悦的体验而获得,既然如此,何来“追求幸福”?我们很容易理解美国的开国元勋们选择用一种谨慎的措辞来描述他们的愿望。美国公民拥有生命权和自由权,但如果“幸福”也被定义为一种权利,那就未免有些狂妄了。追求幸福并不是获得幸福的最佳方式,那些追求幸福的人可能误解了幸福的本质。
追求幸福困难重重,首先就难在我们不知道追求的是什么。威尔·史密斯主演的温情电影《当幸福来敲门》[9]讲述了主人公加德纳白手起家,走向人生巅峰的故事。故事取材于非洲裔美国商人克里斯·加德纳的经历。[10]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了流浪街头的命运,先后在迪恩威特证券和贝尔斯登公司担任证券交易员,最终成立了自己的证券公司。对加德纳而言,追求幸福的开端是他看到医院停车场里红色法拉利中坐着一位股票交易员。从那时起,野心和驱动力把他带到了顶峰。他后来也买了一辆红色法拉利。
这个故事与其说是讨论幸福,不如说是讨论美国现代生活和价值观。幸福并不是红色法拉利。在发达国家,人们的整体幸福感水平长期以来都比较稳定,并没有随着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而明显提高。在像尼日利亚这样的贫困国家,人们的幸福感水平也没有显著低于美国或西欧国家。虽然幸福感不会随着国家人均收入的增加而显著上升,但是高收入家庭的幸福感还是明显高于贫困家庭的幸福感——这就是红色法拉利的诱惑。
幸福感取决于个人,而不是客观境况。很多重度残疾人士认为自己很幸福。截瘫患者的幸福感水平比人们想象的要高得多。在逆境中生存,从逆境中崛起,正是人类适应能力卓越的证明。[11]
横穿美洲最短的路线是由淘金者发现的,而不是海洋探险家。通向幸福的道路就像发现新大陆的过程一样,通常是蜿蜒曲折的。幸福无法通过苦苦追寻得来。
[1] Messner, 1989, p. 244.
[2] New York Times, 18 March 1923.
[3] Csikszentmihalyi, 1997, pp. 28–9.
[4] For surveys of evidence on sources of happiness, see e.g. Nettle, 2005; Layard, 2005; Myers, 1993; Haidt, 2006.
[5] Csikszentmihalyi, 1990; Nettle, 2005.
[6] Huxley, 1932.
[7] Nozick, 1995, pp. 42–5.
[8] Wilde (1890), ed.1993, p. 79.
[9] The Pursuit of Happyness (2006), director Gabriele Muccino, writer Steve Conrad, Columbia Pictures.
[10] Gardner, 2006.
[11] Nettle, 2005; Layard,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