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皇后正在给自己穿朝服。
青色的上衣绣着凤凰,浅黄色的裙摆镶嵌着金边,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在依然浓密的头发上微微颤颤。皇后对着已经模糊的铜镜,依稀看见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给自己戴上步摇的场景。
侍女小路子拿着珍珠手串过来,眼角含着泪。
皇后回头,微笑:“有什么好哭的?”
小路子匍匐在地上,声音哽咽:“皇后!——皇后!珍珠……珍珠碎了。”
“哦”了一声,皇后回头。
用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珍珠串成的手串,珍而重之地藏在檀香木的盒子里,檀香木盒子依旧,珍珠却已经化成了齑粉。
当年光洁美丽的珍珠,终于敌不过时间。
皇后微微笑着:“才四十五年啊……四十五年,当年我以为,这珍珠能保留到天长地久……海未枯,石未烂,珍珠却先碎了……男人给的东西,还真的信不过。放着吧——小路子,过来,帮我将鬓角的几根白头发给藏进去。”
小路子站起身来,给皇后整理鬓角,眼泪蓦然之间又扑簌簌落下:“皇后,皇后,您为什么不向皇上求情?这一切都是那个妖女……那个妖女算计您的,您只要告诉皇上,皇上会明白过来的!”
“皇上会明白过来?”皇后笑着摇头,步摇在她的头上簌簌颤抖,“如果是四十五年前的皇上,那是谁也瞒不过他。如果是二十五年前的皇上,只要轻轻点拨两句,他就能明白其中关键。但是现在,他已经七十岁了啊。”
皇后站起来,声音苍老而疲倦:“他已经做了五十年皇帝,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太平天子。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英明神武,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目光如炬……你以为,我还能见到他?”
皇后抚摸着小路子的头:“我这一生,曾经历过最卑贱的日子,也曾经历过最荣耀的日子。当年废皇后想要将我整死,但是最终却是我笑着看她被关进冷宫。现在我已经做了四十年皇后,被人家新人整死,也是天道轮回,人世对我也不算不公。所以,小路子,笑一笑,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小路子用袖子擦眼泪。
皇后微笑着摇头,对小路子说:“只是苦了你。我死之后,你多半会被打发到掖庭宫,那里日子会苦一点,但是你要记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也许,你能活到颖国公回来。”
小路子浑身颤抖了一下:“颖国公……还能回来?”
皇后微笑着点头:“是的,颖国公比太子要强多了……就在两年前,他就给过太子一些建议,但是太子与本宫都没有听他的。现在……太子已经走了,本宫也不能做了颖国公的拖累……所以,本宫必须死,本宫不能求情,本宫必须骄傲地死。”皇后目光转向小路子,声音放温柔了,“将当年皇上赐给本宫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就摆在本宫身边……等收尸的人来,你就大声哭,说本宫要这些东西做陪葬。如果万幸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你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一些。”
小路子哽咽着答应了。
皇后提着裙子,站上了冰梅纹紫檀的脚踏。脚踏上方,悬挂着三丈白绫。
☆☆☆
“祖母!——父亲!”
十八岁的少年,将手指甲抠进了肉里——他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但是微微颤抖的话语,泄露了他的内心。
今天的情景,是他曾经预想过的。皇祖父宠爱年轻貌美的女子,祖母渐渐失去了皇祖父的欢心,年轻貌美的华贵妃生了儿子之后,这种夺嫡争斗迟早会来。
但是父亲小心谨慎从来没有过错,朝廷之上的重臣都认可了太子。华贵妃想要使用一些手段,但是想来也不易成功。
虽然如此,少年依然给父亲一些建议,希望父亲能稍微小心谨慎一些。父亲不以为意,自己也就算了。
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手段竟然如此卑劣!先是用了几个针扎的小人,制造了皇祖母诅咒皇上的明证;接着伪造了几封书信,用上了假的太子签章,就逼得自己的父亲仓惶出逃;而仓惶出逃,就成为了父亲试图谋反的明证!
不幸的是,在这关键时候,自己居然不在京师!——或者,这是另外一种幸运,自己居然不在京师!
必须立即做决断!
边上站着一个胖墩墩的白面少年,疾声说话:“公子,怎么办?”
“不能进京,皇祖父正在气头上,进京就是送死。即便是老祖宗,英王殿下,也没办法斡旋。”关键时候,少年的脸色越加沉静下来,“收拾东西,先往……龙城!——王大哥,您远道来送信,不能招待了,您是陪着我们走,还是往别处去?”
那送信的汉子抹了一把汗,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我陪着皇孙殿下走。……哦,临走之前,皇后还有一件要紧的东西交给我,我差点都忘了交给您。”
憨厚汉子说着话,靠近了少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手绢包裹着的东西,抖开,送到少年面前——刀光闪过!
手绢里包着的,不是其他东西,居然是一把三寸长的小刀!
憨厚汉子拿着小刀,冲着少年胸口狠狠扎过去!
这一突变之下,谁也反应不及。那少年正遭逢家族剧变,心神震荡之际,哪里料得到给自己送信的人居然是刺客?
好在边上还有一个白胖少年!
白胖少年一把拉过了少年,连连后退了四五步;边上还有一个黑脸汉子,抡着刀,攻击刺客的后方。
刺客竟然不闪不避,被那黑脸汉子一刀刺中后心。
白胖少年扶着那少年,惊魂初定,说:“公子……您没事吧?您的衣服被划开了,有没有受伤?”
那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说:“没事,划破了一点皮肤……”
然后,那少年身子晃了一晃,居然站立不稳!
黑脸汉子与白胖少年都是大吃一惊!
黑脸汉子惊叫:“刀上有毒!”
白胖少年则叫:“常先生!”
一个瘦削的山羊胡子从偏房里奔了出来,那少年已经躺倒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已经昏迷了过去!
常先生大惊失色:“见血封喉……怎么会这样!”
常先生将少年的衣襟撕开,飞快地在少年的胸口伤处附近扎了几针,额头之上,汗水涔涔而下。
常先生声音发颤:“云义,去将我的药箱子拿过来,里面有夹层,夹层里有药,先给公子用下!”
那名叫“云义”的汉子,飞快就去了。
常先生又说:“小白你去准备马车……京师里御医们或许还有几分把握……京师里还有英王殿下,他德高望重,请他出面,皇上也许会放过皇孙殿下……”
却听有人说话:“不能……进京。”
那少年已经醒转,脸色苍白,说话:“小白你去准备马车,常先生……您在马车上给我用药!我们……往东北走!”
小白惊叫起来:“公子,怎么能往东北走?那刺客……给的信,多半是假的!”
少年微笑了一下,说:“不,那信件是真的。或许写信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发动,现在肯定已经发动了。这种诬陷……果然是牢牢抓住了祖父的心思。祖父现在正是暴怒之际……现在进京,你们都是一个死。”
皇帝是一头世上最暴虐的龙。
巫蛊,谋反,那都是皇帝的逆鳞。
幸运的是,事情发生的时候,皇孙不在京中。皇孙也许能证明自己的无辜,然后看在皇家血脉的分上,留一条活命。
但是皇孙身边的人却不一定了。皇孙身边的人,与太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要迁怒,皇孙身边的人休想逃掉一个。
常先生脸色也苍白:“可是……不进京……在下……没有把握!”
少年神色温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如果进京,我也许能活,但是你们却说不定了;如果不进京,我也许会死,但是你们能活。所以,不进京。”
少年的目光投向远方:“我可以死,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他们明确知道我已经死了——生死不知,让他们心惊胆战过这么几十年,好像也不错,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