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镜像中的自我与延伸
Self and Extension in the Mirror
人们越来越追逐镜像中的自我,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20世纪后半叶的纪实摄影界,布列松[12]的“决定性瞬间”“客观性摄影”一统天下。但摄影师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13]却以《美国人》一书挑战了当时的规则,让“服务于社会的纪实摄影转向更为个人化、更为私密性的摄影”[14]。作为一个来自瑞士的“异乡人”,罗伯特·弗兰克对美国的观察深入骨髓,将20世纪50年代美国人之间的疏离和冷漠展现得淋漓尽致,也以此对浪漫主义情趣加以对抗。受“垮掉的一代”领袖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的影响,他主张艺术是自身经验的表达,而不仅仅是现实的载体。于是,罗伯特拍摄不同寻常的焦点,运用低光纸输出和裁切,去表达积累起来的不安情绪。在艺术手法上,不可名状的点、线、面、色彩、形状都可以激发情感,那么,倾斜、阴影、虚焦就一定是操作失误?
当身体置于陌生的城市氛围中,敏锐的情绪就会放大一切细节。异质的空间让个体愈发关注到“自者”的挣扎和“他者”的迥异。当时间成为重要的元素,个体又以自身之衰老回应城市之变迁。美国摄影师李·弗里德兰德(Lee Friedlander)[15]热爱自拍,把自己放置在城市场景中,产生新的意义和景观。和罗伯特相同,他的摄影作品也是自我反思和自我质疑的产物,用看似漫不经心的态度,进一步拓展了纪实摄影的审美边界。模糊了自我的影子出现在城市的各种场景中,主体性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融合在场景中的诙谐和调侃。在碎片化的城市景观中,文化不再以单一的面目出现,而社会身份也开始在微观的拼贴中变得多元。每个人都成为城市的主体,却又在下一秒被极为丰富的文化旋涡吞噬,变成了隐藏在角落里,附着在他人身上的影子。
对于城市人群而言,这不是主体对客体的挑战,而是主体与客体的不断置换。“影像在两个向度上改变了人与城市的关系。‘再现’模式使得媒介影响了人们对于城市的认知;‘拟仿’模式则将影像自身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影像作为一种中介化的传播媒介,既是认识论意义上的方法与工具,也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方式”[16]。在被预言了世界末日的1999年,摄影师亚牛用胶片相机,以自拍的方式在深圳花费一整年的时间拍摄自己的变化。在这样的自我关注中,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面容也成熟了些许,在与不确定的恐慌与未来的对抗下,他完成了这段时期的个人叙事。那时的他正经历着人生的困惑和期待:一方面,他处在失业状态,以自由职业的方式生活,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他一直凭借自己对摄影的热情,摸索未来的道路。亚牛*232/8在采访中谈到自拍时对表情的控制,他说道:
关于末日的深圳情结并没有止于摄影场景,在摇滚场景中也同样被演绎。艺术家沈丕基就在《新世纪酒店》里唱道:“1999年的最后一天,我在华强北的草地上睡了一觉,梦见走入新世纪酒店,发现里面的服务消费都是免费的,于是我就在酒店住了下来……,等我醒来发现只是个梦而已,于是就进入了新世纪的时间……此时的人们已经在实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而华强北的新世纪酒店就在我的身旁,我醒来后还是继续去上班……”在这里,歌词文本承载了人们对于飞速发展的深圳所怀有的情愫。“新世纪”作为意象,意味着人们对终结和开始的期盼。这首歌唱出了人们在长久的消费主义浸淫和资本的吞噬下滋生的疲惫和对抗,更唱出了当时的迷茫和妥协。
如果将自拍模式之下的“自我与深圳”的形象置于更宏大的自拍文化中,我们又能看到不同的情绪视角。在当代,自拍无疑变成了一种流行。对于亚牛来说,用胶片自拍是一个严肃的行为,“现在自拍没有什么成本了。(那时候)我们是需要成本的,每一张底片都是有成本的”。当摄影渐渐远离充满戏剧色彩和舞台感的摄影,人们的观看方式反而更为真诚和自然。随着新技术的发展,先进的设备和便捷的数字平台都让“瞬间”变得更易捕捉。松散的摄影模式反映出的是极为丰富的情绪观感和无意识的视觉逻辑。无论是Instagram(照片墙)、flickr(雅虎网络相册),还是小红书和微信朋友圈,关于深圳的影像越来越绵密和丰富,对于个体的意义也越来越重大。它更像是一个属于个体的博物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馆长。人们在渴望多元的文化身份时,也发现不同的文化身份是有限的,只能通过微小的变化和差异来构建。于是,数码相机和数字平台就像一个奇异的处理器,通过编辑和发布工具来细化和“个性化”人们的基本身份,却又通过为照片提供标签,让他们进入更大的聚集与分类中。
当摄影开始作为一种创作媒介并进入美术馆、博物馆时,许多早期的纪录片创作者和专业摄影师都被追溯为“艺术家”。同样是自拍,1999年的亚牛使用的胶片相机在现今的手机文化中显得突兀。无论是使用的摄影器材,还是拍摄的主题,热爱自拍的人们更多的是在无意识地记录,而摄影师们的主题则围绕世界末日或是政治集会等。这体现了人们如何理解和使用相机这一媒介,如何含蓄地遵循照片文化的惯例来定义他们的风格,创造情感效果。
27—29页:《自拍像》,1999,亚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