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唯有杜康一
柳卿姝腿伤下不了床,没法一道用晚膳。
于是只有辛薇,同沈霄坐在未央宫的紫檀圆桌旁,看婢女们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又眼见着婢女们尽数退了出去。
不该有人随侍在旁布菜么?
辛薇没问,只是默默的随手夹了一筷子的菜。
沈霄闷声吃菜喝酒的动作顿住,略有诧异的看向她。
辛薇有些不知所措的停了筷子,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
“你从前不吃这个。”沈霄道。
辛薇想起来了,小时候她不肯吃羊肉,因她是属羊的。不太懂生肖是怎么回事,只把羊当作自己的守护神。
可如今,她早已不这样想了。
羊肉下肚,辛薇问道:“从前皇上认识妾身么?”
沈霄闷了一口酒,复杂目光落在那道黄焖羊肉上,低低沉吟道:“小池依旧,彩鸳双戏,物是人非。”
辛薇提起青瓷白底牡丹酒壶,给他满上一杯。
“惜取眼前人吧。”
沈霄掂着酒杯,神色不明的看着她:“惜取眼前人……你说的是谁?”
“自然该是柳妃娘娘,”辛薇道,“皇上不是也对柳妃娘娘情根深种么?”
“柳妃?”
他失笑,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她说道:“他们都说柳妃像你,朕原先不觉得,今日倒是有些像了。”
辛薇眉心跳了跳。
原先柳卿姝端庄美丽,今日她惨状毕露,伤痕累累,狼狈凄楚,这倒与她像了?
这算什么,批判她的相貌?
沈霄微沉眼色,话锋骤转,淡淡道:“你拉着皇姐一道算计朕,究竟想做什么?”
辛薇起身惶恐立于一侧。
“皇上何出此言?嫔妾岂敢算计皇上?”
沈霄向后一靠,唇角轻佻,戏虐的目光瞧着她:“你几日前便可叫皇姐去凤仪宫捞人了,偏偏要等柳妃受尽酷刑,让她以为唯有死路一条的时候,再出手相救,你算的是人到绝境,才会尤其感念救命之恩?”
他自是能看透许多的。
从送出楚瑛,到炖盅之毒,再到今日凤仪殿听审为柳妃作证这一出,纵使兵行险招,最后她都得了好处。
或为人情,或为激化永安宫未央宫之争,她究竟想做什么?
辛薇心道,他果然是小人之心了。纵由皇后屈打成招,等人被提到御前,他再寻由宽容,以显圣恩浩荡,叫柳将军和柳卿姝感激涕零。
他是如此盘算,才会如此揣度她。
“查清来龙去脉,取证,以及说服人出面作证,都需要时间。长公主做事必以理服人,所以才会等到今日。”辛薇眼眸深深,语气低低道,“嫔妾算计皇上,岂非蝼蚁撼树?”
沈霄笑了笑:“你从前飞扬跋扈,金陵城中没有一个能叫你服软的人。如今你膝盖软了,心思也多了。”
辛薇心想,膝盖值几两钱啊,若是父亲早些时候懂得低眉顺眼,不事事揽于一身,便不至于在朝堂上树敌无数,如今大抵也能安然呆在金陵城中,有一席之地。
“皇上三言两语的,能要了嫔妾的命,”辛薇故作矫揉道,“皇上别吓唬嫔妾了。”
她越是这般姿态,沈霄越是感到一股气堵在嗓子口,上不去下不来。
只得闷了一口酒,冷淡道:“你当真以为,朕会一直容忍你。”
“自然是不会的,”辛薇收了矫揉造作的语调,苦笑着说,“我曾也以为儿女情长状如碧海青天,能容千难万险,到底是我错了。人间事,世间路,唯情之一字,最是无用。”
既然无法敷衍过去,她便也不装了。他不是要听实话么?那她就说实话。
只是这实话,他究竟爱听么?
沈霄的手略显僵硬的将白玉酒杯放在桌上,目光望向敞开窗外的月色中,眼前浮现出她从前明艳张扬又清傲的模样来,眸底不由得一片晦暗。
脑海中画面突的一转,又是她那双原本灿若明珠的眼眸,变得漆黑如寒夜,含着鄙夷、决绝的光芒,冷冷看着他,仿若无数冰椎向他狠狠刺来。
这双眼睛,这冰冷目光,常常在他闲暇时候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叫他如溺沼泽,喘不过气来。
沈霄感到脑袋里似有虫蚁啃咬,密密麻麻隐隐作痛起来,耳边也是嗡嗡直响,他努力凝神,闭目缓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前再度变得清明。
“往事不必再提了,”他咳了咳,又道,“你不该回来。”
她回来了,便扰他许多思绪,叫他不得安生。
“是,不该。”
辛薇附和他的话,无奈道,“实在是因为这张脸,被皇后强行召进宫的,非我故意。”
皇后拿着画像在整个大夏朝搜寻,容貌肖似者谁能逃过,谁敢不从?
沈霄凝眉沉思半晌,抬手提壶,给她空空的白玉杯中甄满了酒。
罢了,好菜美酒,食之性也。
他本不该同她说这些。相识十数年,他还不够了解她么?她要做的事如何都会去做的。
大不了改天忍无可忍的时候,让人把她绑了送出宫,送回姑苏去。
“兰生喝不醉的,不如杜康。”辛薇看着他倒酒,说道。
“你还想喝醉么?”
大年夜她醉得软如烂泥,时而惊恐,时而痛苦,这酒疯还不够颜面尽失么?
“不醉就没意思了,酒又不好喝。”辛薇道。
那辛甘之味灼喉,总呛得她咳出泪来,但却痛快。
沈霄往椅背上一靠,细细看着她,唇际笑意若有似无。
“孤男寡女,你确定要喝杜康?”
男子酒上了头,难保还能按耐住冲动劲儿。若是发生了什么,便又追悔莫及。
“墨迹,”辛薇盯着他道,“你是不是不敢。”
看着她催促语气,沈霄恍惚又想起从前。
她与皇姐总有许多志同道合之处,凑一块儿敢捅破了天去。于是她俩总瞧不上他,嫌他不够胆大,顾及这又顾及那,过于拘谨。
他天性如此,却好生羡慕她可以放荡不羁,敢为他不敢为之事,肆意洒脱,傲如江上明月。
她是江上明月,怎么也落入尘埃,在宫墙之中卑躬屈膝,同一群妇人机关算尽?
沈霄阖了阖眼,黯声道:“朕明日有早朝不便贪酒,你要喝杜康,回湖光榭去喝。”
还未等他站起身,辛薇便屈身行礼,清脆的声音道:“恭送皇上。”
她倒是巴不得他赶紧走啊。
沈霄嘴角一抽,杵了片刻后起身,赌气似的大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