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陈仲丹
对“牛津通识读本”我早就知晓。这是一套邀请专家写的通识(不是通俗)读物。该丛书由牛津大学出版社组织编写,“大家写小书”,篇幅不大,所涉范围广泛,是以导读形式将各门学科内容介绍给大众的书系。译林出版社引进出版了该丛书的简体中文版,且在书中保留英语原文,以便读者在看完汉译后还能回溯品味原著的文字。前些年,译林出版社到我工作的南京大学介绍该丛书,适与当时学校大力提倡的通识教育相合。现在我与该丛书的因缘又近了一层,有幸为美国学者亚历克斯·罗兰所著的《战争与技术》作序推荐。
在此,我要先对自己与军事史的关系有所交代。一者,我是在大学中为数不多有预备役军官身份的教师,军衔为上校,还得到作训服和常服各一套,身穿军服参加过部队的活动。二者,我在南京大学开设了有关兵器史的课程,并拍摄了课程视频,供国内的大学选用。在课程中,我将几千年的兵器史分为冷兵器、黑火药兵器、近代兵器、现代兵器几个阶段。三者,我编写过几本与战争有关的书,如《图说兵器战争史:从刀矛到核弹》《太平洋战场》等。我现在仍是国防部和南京市的国防教育专家库成员,自然关注“战争和技术”的话题。
此次有作序的近便,我得以先睹为快,成为《战争与技术》中文书稿最早的一批读者。在开卷之后,我突然想起曾与本书的作者在多年前就有交往。1997年,我受学校派遣去美国杜克大学的亚太研究中心访学,不久就转到该校的历史系交流。在杜克大学历史系接待我的就是本书作者、历史系主任亚历克斯·罗兰。他个子不高,办事干练,一见面就让我使用一位在英国访学的教师的办公室,并为我写信介绍给有关老师去听课。据罗兰先生自我介绍,他的专业是军事史,本科毕业于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学的是海军工程,研究生阶段在历史系就读,取得博士学位,他是在军事学的大背景下由工学转向史学。后来我在图书馆看了他上课的录像,讲的是军事上的防御,从堡垒、防御工事讲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的雷达,最后谈到美国的“星球大战计划”(反弹道导弹防御系统),整个课程以防御为线索贯通古今。罗兰先生现已退休,是杜克大学历史系的荣休教授,最近他还就美国私营企业从事航天事业发表看法。我回国后对军事史有了兴趣,开设课程,写军事史的书,说来与罗兰先生有直接的关联。
《战争与技术》一书是亚历克斯·罗兰以他2014年在美国西点军校讲授的同名课程发展而来的。西点军校是美国最著名的军事院校,其地位与俄罗斯的伏龙芝军事学院以及中国的国防大学相当。西点军校的老师历来有着“将军之师”的称誉,能被邀请到该校授课,足以见得罗兰先生的学术地位。
该书的核心主旨,正如作者在开篇所言:“本书的目的,是想从最早期的人类到现在的经历当中,追踪技术和作战的共同演进过程。”“技术,是为追求人类目标而试图改变物质世界;作战,则通过威胁和动武来试图改变人类行为。”因而有必要了解这两者之间相互联系的全过程。一般而言,任何时代最先进的技术成果都会首先服务于战争的需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争关乎国家兴亡和百姓福祉,自然有着不容忽视的优先地位。在战争中,军事技术和其他技术通常会有迅速发展的机会。在同属“牛津通识读本”丛书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这样的记述:“新式坦克、飞机、战舰以及火炮得以开发并投入实战,雷达、喷气式飞机、弹道导弹、核武器是战时投入使用的最了不起的技术成果,战后得到持续发展。”“大规模输血以及新型药物(如青霉素)挽救了千万伤兵的性命,并成为战后的基础医疗方法。所以说,虽然‘二战’期间物质破坏巨大,但毕竟也有几样有益的技术进步。”新中国建立后举全国之力从事的“两弹一星”事业,也主要是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开发的技术成果成为保卫家园的利器。
在中国近代史上有一句熟语“落后就要挨打”,而落后主要指的是技术落后,在对手“船坚炮利”的优势面前处于弱势。因而,本书作者特别强调技术的物质性,认为这是“人类对物质世界的一种有目的的操控”。当然,我们也要看到,技术的物质优势是相对的,作为硬件的技术优势固然重要,而作为软件的精神力量也不容忽视,不然就无法解释在中国革命战争中,装备落后的人民军队为何能屡屡战胜武器精良的敌人。晚清时期,湘军统帅曾国藩收到李鸿章的来信,李在信中盛赞上海洋人的火器“神乎技矣”。曾国藩的回答是:“真美人不甚争珠翠,真书家不甚争笔墨;然则将士之真善战者,岂必争洋枪洋药乎!”曾的看法也有其道理,不然就无法解释,后来的淮军在物质的技术条件已与对手相当时,却不能在甲午战争中战胜对手。
本书是一本篇幅不大的导论性著作,当然不能对战争与技术的关系做全面探究。即便如此,该书的写法也会不时给读者以惊喜,其详略有其独到的取舍。比如在介绍早期武器时,本书重点介绍了三十万年前海德堡人使用的“舍宁根标枪”,还配了标枪图片,说明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最早的武器,且可作军民两用,用于狩猎和作战。对于这一古标枪,通常的军事史著作中很少提及。有意思的是,作者还刻意说明这种标枪是非对称作战的武器,用于“打了就跑”的战术。而21世纪用于袭击的简易爆炸装置,在他看来是新时代的“舍宁根标枪”。这样的比照使古今历史有了联系,使得对历史的描述有了纵深感。
另外,本书的写法还有从大技术角度着眼的特点。作者认为,用于战争的技术不应局限于直接使用的武器,还可包括其他方面。罗兰先生擅长的对防御的研究在本书中也有体现。他重点介绍了巴勒斯坦六千年前的防御城堡杰里科古城,并配了图片。而他关注的军事上的大技术还包括道路修建,罗马大道便于在帝国境内迅速调动军队,这也是军民两用的技术产品。他还认为,火箭是更高层次的军民两用技术,将战争从陆地延伸到海洋、天空后又扩展到太空。
正是作者致力于从宏观的视野来考虑战争与技术的关系,才使得本书与许多同类著作有所不同。他不太在意介绍具体的知识,而是侧重于关注现象、事件之间的联系,提出了一系列富有深意的命题,如对称作战和非对称作战,不同兵种的联合作战范式,火药革命宣告“化学能时代”或“碳时代”的到来,以及区别于“技术决定论”的“技术的动能”,“军工联合体”的产生,等等。这样的写法使得本书带有浓烈的问题意识,有着区别于一般知识读物的理论色彩,体现出作者的哲思。我建议读者在阅读本书时可与知识类的军事史著作交互阅读,以求相互补充,以便在熟悉历史背景和具体细节后更好地理解本书的内涵。
本序作为对导读类著作的导读,最后要说明的是,源于教育背景和知识结构的特点,罗兰先生更为熟悉西方的文化语境,因而书中所用例证多来自欧美国家,对东方尤其是中国的历史资源引用不多。因而,读者在阅读本书时也应蓄积一些与本国相关的知识储备,这样立足本土、放眼全球,视野就会更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