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四
老吴象今年97岁,足够高寿,正平静安详地留守于医院,度过人生的最后岁月。他的经历,每一个阶段都很不平静。这源于他的人生选择。
吴象是农村改革的急先锋,参与了20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过程中的几乎所有重大决策。他呼唤农村改革和农村发展,关注农民、农业问题。以极其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去考察农村改革和农村发展进程中面临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实践中寻找答案及解决问题的办法,形成了一系列调研报告、文章及讲话稿。
几位友人在吴象子女的协助下,从吴象涉及农村改革与农村发展的200多篇文稿中,精选出一部分,编成了《中国农村改革发展历程》,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估计,在国内,读这本书的主要有三部分人,其一是与吴象有共同经历的一批人;其二是对这段历史有兴趣或有研究的一批人;其三是眼界开阔、志存高远,时刻准备参与铸造未来中国的年轻人。他们会用自己的视角与思考看待这部文集,因而,对文集本身,不必多作介绍,自由阅读即好!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同理,有其人才有其文。对吴象其人,很有必要铺张一点文字。
吴象是安徽人,1922年出生,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有个特点是比较早熟,十三四岁,那还是他的少年时期,就开始参加进步活动。1938年,中学生吴象,十五六岁,就跑到延安去了。去的时候悄悄的,家里都不知道,谎称去武汉考学校。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的全部过程,吴象都参与了。在抗大做过教员,做过地方工作,做过军队工作,经历了枪林弹雨,做过战地记者,做过新华社的文字工作,还参加过土地改革的工作队。
新中国成立以后、“文化大革命”之前长期担任《山西日报》社长、总编。“文化大革命”初期,被调到《北京日报》当社长,很快“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将其席卷,被当成“走资派”打倒,揪回山西批斗,“文化大革命”期间一直在山西受苦受难。
他是最早报道大寨的新闻工作者,但对后来大寨的一些不实报道及“农业学大寨”的片面性,一直持有不同观点。为此他长期被山西省革委会的一些主要领导压制打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迫害。粉碎“四人帮”以后,万里调到安徽任省委书记,他原来不认识万里,经熟人介绍,他被调到安徽任万里的秘书,同时兼任省委副秘书长。
知道吴象,是20世纪80年代初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他写的《阳关道与独木桥》,这篇文章影响很大。当年开全国省委书记会议时,在如何看待包产到户问题上,争议激烈。支持搞包产到户的贵州省委第一书记池必卿,针对不同意见,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吴象的文章就引了这句话作标题,文章的中心就是论述包产到户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他在安徽工作期间,最早最坚定地支持包产到户,旗帜鲜明。可以说,“要吃米,找万里”,有他一份功劳。通过农村改革,一举解决困扰中国老百姓几千年的吃饭问题,也有他一份功劳。万里调中央以后,他也调到北京,任万里同志的秘书,同时兼任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室务委员。1982年,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成立后,他任副主任。
1981年冬,在万里第一次会见农村发展组的成员之前,他就知道发展组,知道有一批年轻人在研究农村改革和发展问题。万里几次会见发展组成员,他都在座。中共十二大以后,最早就全力支持农村发展组工作的邓力群,担任了中央书记处书记,又是中宣部长,精力时间都顾不上直接过问农村发展组,就委托吴象作为联络员,联系发展组并指导工作。那时候,他60来岁,发展组的多数成员30岁上下,大家人前人后,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老吴象”。
吴象定期跟发展组成员进行交流,他主动过问发展组的工作。那一时期,农村发展组正处于以业余为主向专业为主的转变时期,难处很多。事无巨细,他都热情主动地帮助解决。发展组跟中央领导之间的联系,他很积极、很热情、很正面地介入。时间长了,除了关心整个发展组的活动之外,还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位对农村发展和改革、对农民和农业问题非常在意并很有研究的老同志,因此,他与发展组的很多人有共同语言,常常一起探讨问题,一起写文章。
随着吴象跟发展组的接触越来越多,他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把发展组的信息和意见及时沟通及时传递,做到上情下传,下情上达。他担任万里的秘书,万里的一些报告也是他来主持起草,只要是涉及农村、农民的,他都把农村发展组的一些观点及时吸收进去。这段时期,他在给万里起草讲话和报告时,直接让发展组的成员参加。
由他来指导农村发展组,是发展组的一件幸事。他知识丰富,宽宏大量,讨论工作时,中间不会因为一些观点和一些工作方式发生争执,彼此很容易沟通。年轻人会有不同看法,但是在沟通方面,在最后得出结论的时候,都很顺畅,让人觉得很愉快。
他非常开明,有什么都摆在桌子上讲清楚,对人很宽厚。他与农村发展组的交往,从不以领导的身份自居,而始终保持参与者的身份。他跟发展组很多年轻人结成了忘年交。步入90岁后,他依然一直关心农村问题。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是非常感人的。关键是他这样的人,执着和孜孜不倦,显得特别自然,没有一点刻意。
吴象的文章深入浅出,很平实,从不追求辞藻华丽,底蕴很深厚。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却毫不犹豫,毫不退让。他长期搞文字工作,搞新闻,给一些重要领导,尤其是给万里这样的领导当文字秘书,这方面的经验非常丰富。你看吴象写的一些东西,谁都看得懂,观点非常鲜明。写大文章,写小文章,让人看得懂似乎是最基本的要求,真正做到,并不容易。
在发展组时期,吴象就以一种平易近人实实在在的方式支持发展组,把发展组的一些重要观点,吸收进领导人的报告,变成国家领导人的观点和意见,这个影响就大不一样了。他一天乐呵呵的,非常乐观,很平淡地以一颗平常心就把事情做了,举重若轻,那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才会有的淡定。
我与吴象越混越熟,已至无话不谈。我们长聊过无数次,除了涉及农村改革的话题外,让我记忆犹新的有两次交谈。
一次是聊到他的经历时,我问他:“当年你十几岁跑到延安,又经历了十多年血与火的战争环境,你害怕过吗?”他淡淡一笑,说道:“当然害怕过,后来一想,害怕也没什么用,渐渐就习惯了。”我又问:“在战争年代,你亲身经历过生命危险吗?”他说:“很多次,我身边倒下过一批批战友,我是幸存者。”我说:“你们当时是不是对生命比较漠视,不太珍惜生命。”吴象想都不想便说:“有人可能会漠视别人的生命,但没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在那样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珍惜生命就表现为要有人准备牺牲。”我问他:“你们这些人当时的追求是什么?”他说:“当时想得很简单,把日本人赶出去,打倒反动派,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让所有中国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不仅丰衣足食,而且活得有尊严。现在看,这不是简单的目标,而是历史性的大目标,完全实现,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另一次是在聊天时说到了坚持实事求是的话题,老吴象语重心长地说:“‘实事求是’四个字,真正做到可不容易,共产党也好,个人也好,真正做到都不容易。首先是认知问题,认知偏离了实事求是,革命战争时期会出问题,和平建设时期也会出问题。层次越高,影响面越大,偏离越大,后果越严重。其次是环境,有些环境的形成,就是让人不要实事求是,或者不能实事求是。最后还要看个人勇气和影响力。土改时期,我感觉到一些问题,尽力想坚持实事求是,影响力有限,挡不住大潮流。杜老(杜润生)那时层次较高(中南局秘书长),在土改中,坚持实事求是,就起了较大的作用,但大潮流他也挡不住。反右时我在认知上没有觉得反右不对,但对具体处理人的问题上,也想尽力坚持实事求是,效果有限。在大寨问题上我始终想坚持实事求是,反倒成了我反对‘大寨红旗’的罪状,给我和家人带来无尽的磨难。可见,对个人和对党来说,坚持实事求是都很难。当然,再难也要坚持。”他最后讲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多年的思考,我得出一个结论,凡是认知与常识冲突时,往往是认知出了问题。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
吴象品格高尚、平等待人,平易近人是他的本性;勇敢、大无畏、牺牲奉献精神是他的骨气;坚持实事求是是他毕生做人的基本原则。
对这样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我只能从心底呼喊,老吴象,向你致敬!
原中央政改研究室综合局副局长
孙方明
2019年8月2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