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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Fashion Week

Fashion Week(时装周)

早上5:30。

姜阑是被振醒的。

她摸到手机,按亮,看了一眼时间。这是她这次来纽约出差的这几天中睡得最熟的一觉,虽然只有不到两个小时。

这几天对她而言实在是太累了。

酒店房间的遮光帘没拉,外面灰蒙蒙的,天在下雨。

姜阑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看手机里的微信未读消息和工作邮箱的新邮件,一边去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

水喝下去,清醒了。

姜阑穿上运动装,拿上房卡出门,进电梯,下行到酒店健身房。

早上6:30。

回房间冲澡前,姜阑接到了温艺的电话。

温艺已经坐上车了:“阑姐,起了?纽约总部又更新了一版run sheet(时间控制表),我重新加了中国区这边的内容,刚刚发你邮箱了。”

姜阑说:“我看了。”

温艺问:“没问题吧?没问题我就让小K打印了送去你房里。我现在出发去半岛酒店候着,一会儿就专心致志地伺候徐鞍安了啊。”

姜阑说:“你辛苦。”

温艺笑着说了个bye bye。

温艺说去伺候徐鞍安,那是说笑,不可能的。温艺是担心徐鞍安和她的团队不成熟,没见过世面,在今天这种关键时刻又给她找麻烦。温艺要亲自去徐鞍安下榻的酒店盯着,再亲自跟车把她接到秀场。

路上,温艺忍不住又给姜阑发了个微信吐槽:“徐鞍安的大经纪说她要吃小笼包,不然小孩的起床气顺不过来,问我这会儿上哪儿能买到小笼包。阑姐,你说说咱们品牌这次签了个什么人。”

姜阑仍然是那句:“你辛苦。”

温艺吐槽的这句话,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业内人士吐槽过了。徐鞍安是什么人?她出生于2000年,是近两年来中国内地的头部艺人,在社交平台坐拥数千万的粉丝,连走在路上崴个脚都能挂上热搜。

VIA品牌居然签了徐鞍安。

VIA作为欧洲老牌高级时装屋,在时尚奢侈品界的地位一直举足轻重。年初,VIA被美国时装巨头SLASH集团以大幅溢出品牌估值的高成交价收购,当时在业内引发了巨大舆论。

与欧洲家族企业的保守和清高不同,SLASH集团对于如何在全球范围内加速VIA的品牌扩张并进一步实现品牌生意的高额同比增长抱有极强的野心。而在全球时尚奢侈品市场中,年年贡献超过30%的华人市场至关重要。

在被SLASH集团收购了一个财务季度后,VIA品牌总部首先宣布将加快其在中国内地的自营门店的拓展速度,并表示将考虑在本财年内试水电商渠道。紧接着,VIA中国区正式宣布欢迎中国新生代明星及歌手徐鞍安加入品牌大家庭,成为VIA有史以来首位获得全球品牌代言人title(头衔)的中国明星。

这一消息再次引发业内的讨论热潮。

徐鞍安年轻,知名度高,拥有庞大的粉丝基础,但她的个人形象与“高奢”“精致”“经典”等标签毫不沾边。VIA看中了徐鞍安的商业影响力及带货能力,在签下徐鞍安后立刻将她送上她从未有机会得到的国际时尚大刊的封面。不少业内资深人士纷纷吐槽,VIA竟然不顾从二十世纪传承至今的品牌调性,如今为了销售业绩而急功近利地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来扩张在华生意,看来连VIA这样的品牌都摆脱不了被美国上市集团收购后的运作套路。

还没等这一波热度降下去,VIA总部又扔出一篇新闻稿——

VIA今年将首次缺席米兰时装周,转而选择登陆纽约时装周,把品牌下一季的春夏时装秀搬到SLASH集团的总部所在地——纽约。

这无疑是个重磅消息。

在过去的五十一年里,VIA在米兰时装周上拥有难以撼动的统治力。这次,VIA在被收购后首次亮相纽约时装周,不费吹灰之力就吸引了全球时尚界顶尖人士及广大奢侈品牌拥趸的注意力和目光。

早上6:50。

门外的“DO NOT DISTURB(请勿打扰)”灯亮着。Ken不敢敲门,拿出温艺交给他的备用房卡,刷开了门。

窗外的天空阴沉灰暗,雨越下越大。

姜阑正坐在窗边打电话。她开着免提,右手划拉着电脑触控板,快速翻看屏幕上展示的一页页内容。

Ken把三页A3打印纸放在姜阑手边,看了一眼旁边客房服务的移动餐桌,上面简简单单放着一杯橙汁、一碟纯蛋清煎蛋卷和一碗蓝莓燕麦酸奶。

他没多打扰姜阑,见她没有多余的嘱咐就转身走了。

离开房间后,Ken给温艺发微信:“Ceci姐姐,我把你交代的事情都办完啦,今天忙完之后你们想吃点啥?吃个中餐吧?阑总喜不喜欢吃火锅?我去提前订。”

温艺回他:“少拍马屁。你们今天能把中国的媒体老师们和那几个媒体带来的艺人照顾好就是给我长脸了。”

Ken秒回她:“放心放心,姐姐放心!”

Ken是NNOD的高级客户经理。NNOD作为VIA中国区的品牌公关代理公司,过去两年来服务质量一直不错,给VIA配的团队也算稳定。原本一直带VIA的客户总监上个月休产假去了,碍于竞品条款,NNOD的老板没办法从负责其他奢侈品牌的团队里抽人,于是在征得姜阑同意后直接让原本就在VIA客户团队里的Ken顶了上来。这次遇上VIA纽约时装周大秀,NNOD更是让Ken带了两个人飞来纽约做场外支持。

Ken听说过姜阑和NNOD的老板关于自己的对话。当时他们老板有些担心Ken太年轻,资历毕竟是浅了些。

姜阑对他们老板说:“年轻怎么了?只要能力OK,就让他上。”

姜阑也很年轻。她只有三十二岁,是行业内最年轻的国际奢侈品牌中国区的Head of Marketing&Communications(市场及传讯总监)。她手下负责品牌PR(公共关系)的温艺,也只比她小半岁而已。

早上7:30。

VIA将于美国东部时间早上10:00开秀,VIA中国区将于北京时间晚10:00在品牌官网及官方微博进行全程同步直播。

姜阑的微信语音通话一直没断。团队里负责Digital Marketing(数字营销)的唐灵章在向她汇报直播信号推流测试的情况:“测完了,没问题。在这方面美国人还是比意大利人强点。”

老派的意大利家族企业在品牌数字化转型方面的保守与古板都快让唐灵章抓狂了。

姜阑问:“Social(社交媒体)上的实时舆情呢?”

唐灵章说:“徐鞍安的粉丝太厉害了,把所有和我们相关的话题全洗了一遍。实时搜索品牌关键词几乎看不到除了徐鞍安之外的用户原生内容。”

姜阑说:“知道了。你拉个群,把奔明那边负责这事的小朋友都加进来。实时舆情监测全部发进群里,我直接看。”

唐灵章说:“好的。”

三十秒后,群拉好了。

奔明的几个小朋友先在群里发了“阑总好”和一堆兴高采烈的表情包,然后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开始往群里丢各个平台关于VIA、VIA纽约时装周首秀、VIA徐鞍安、徐鞍安VIA全球代言人、徐鞍安纽约时装周等关键词的实时舆情汇总和热度分析。

姜阑看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把群调整成静音模式。

奔明,全称奔明传媒有限公司,是姜阑一个在国内巨头美妆公司做CMO(首席营销官)的朋友推荐的。

当时朋友听说VIA签了徐鞍安,就给姜阑提了个醒:“你们过去没签过流量类艺人,得小心这把双刃剑,我给你推荐个公司,你看能不能看得上。”

美妆行业向来是用流量明星的先锋军,姜阑的朋友操盘的这个品牌一年几十个亿人民币的营销预算,谁在风口就用谁,一年从头到尾合作过的流量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怎么做流量明星营销下的品牌舆情监测,没有谁比这样的品牌公司更有经验。

姜阑问朋友是怎么找上奔明的,朋友如实相告,奔明是一个艺人中介给她推荐的,三年前还是个普通的网络舆情管理团队,三年后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传媒类初创公司了,从舆情监测到风险预案及响应、跨平台小V评论引导到泛娱乐营销方案策划及实施,都在奔明的业务范畴之内。它家做过不少知名的艺人营销案例,如今融资都到B轮了。

当时姜阑听完,最后问了一句:“你司找他们,比稿了吗?”

朋友笑得不行:“当然比了,我司采购当时找了四家来比,都不如奔明的综合实力强悍。”

和奔明合作这件事,着实拓宽了姜阑的认知。

奔明的商务总监是1997年出生的,娱乐策划总监是1998年出生的,下面拉来服务VIA的另外五个人,最大的1996年出生,最小的1999年出生。

姜阑一直觉得自己年轻,但认识奔明这群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小孩后才知道什么是真的年轻。

一开始,奔明的娱乐策划总监来加姜阑微信,姜阑看了一眼对方工作微信的昵称:小小窦语重心长地说。

姜阑觉得这未免也太不专业了。

后来“小小窦语重心长地说”接了姜阑团队给出的需求,在十二个小时内就发来了一份将近四十页的“VIA×徐鞍安品牌代言人官宣舆情预案”。

这份方案里包括了品牌相关艺人分析,有近期艺人热点事件、微博热搜统计、抖音热榜统计、艺人在百度、微博、抖音等平台的粉丝画像分析、艺人在微博超话、官方粉丝群、豆瓣小组的粉丝属性和粉丝力量分析、艺人所代言的其他品牌营销方案分析、艺人路感概览、艺人黑粉属性及行为分析、艺人微博端自发声量数据及分析;也包括了品牌官宣艺人各平台负面舆情预设,有微博营销号挑事、艺人黑粉在广场吐槽品牌、豆瓣娱乐性小组中的黑粉群体嘲讽艺人波及品牌声誉,并在抖音和小红书等其他平台持续发酵;还包括了舆情应对方式预案,有重要时间节点采取舆情监测、品牌官方动作及建议话术、外围主动传播计划及各平台负面应对具体实施方案。

姜阑读得叹为观止,心想这简直太专业了。

最开始NNOD的人听说姜阑另外找了奔明来做舆情监测及传播预案,一度表示不满。NNOD作为业内闻名的、服务过众多国际奢侈品牌中国区的精品公关公司,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本该由自家全权负责的事被一家小破水军公司插一手。后来姜阑拿着奔明那份十二个小时内就交付的初版方案给NNOD的老板看,对方看得哑口无言。

不过这世上的事,有利就必然有弊。奔明团队的英文水平不行,读不行,写也不行,做不了全英文的汇报物料,对国际奢侈品牌调性的理解十分有限,同时对这些品牌在乙方公司输出交付物上的严苛精致审美要求也表示十分不解。

后来还是NNOD的人帮着奔明把所有资料和方案都翻译成了英文,做成了简洁大气、审美高级的会议文件,再派自家文案手把手地指导奔明如何写出符合VIA品牌调性的传播内容。

再就是流量艺人、粉丝经济、水军公司这些极具中国特色的娱乐营销生态,是美国人和意大利人很难理解的,姜阑也没工夫费劲去给总部做扫盲教育,最后由NNOD和奔明签了合同,让奔明作为丙方继续为VIA提供后续舆情监测服务。

NNOD的老板和姜阑说:“奔明的事,我们做不了;但我们的事,他们也做不了,谁也取代不了谁。”

姜阑回应:“那是自然。”

早上8:00。

唐灵章在群里和奔明的小朋友确认在微博的品牌广场铺素人号的预案。姜阑从头到尾没在群里说一个字,像是隐身了一样。

姜阑给了唐灵章足够的授权。姜阑让唐灵章拉群,只是需要对目前最新的情况有个实时且直观的了解。姜阑知道唐灵章很忙,她这么做是在给唐灵章节省二次汇总汇报的时间。

姜阑的意图,唐灵章心里很清楚。她加入VIA刚满一年,工作中最爽的事就是拥有一个脑子清楚并且肯授权让她在自己的业务领域做决策的老板。

忙完这一阵,唐灵章单独发微信给姜阑:“阑姐,出发去秀场了?”

姜阑回:“在路上了。”

唐灵章:“祝一切顺利呀!”

姜阑:“你辛苦。晚上加班带大家吃点好的,回头找我报销。”

唐灵章这次没跟来纽约,带着自己的小团队留在上海。品牌官方直播、社交媒体传播、线上投放、舆情监测及响应,这些事都得她压阵张罗。她实在不乐意去纽约远程操心这些事,那样她会抓狂。

这会儿,她看着时间给温艺送去了提醒:“Hello!”

温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她:“急什么急?”

唐灵章:“我能不急?徐鞍安的粉丝头条在发微博之后还要提交平台审核,不然放不出来呀。媒介代理和微博销售的同学都在加班等着呢。这都几点啦,她从酒店去秀场的出发照还没拍好?咱们自己的官微也一直眼巴巴地等你投喂素材呢。”

温艺:“小孩还在磨磨蹭蹭地做妆发,我已经快疯了。你再逼我一个字,我立刻给你表演一个原地爆炸。”

唐灵章:“唉……”

温艺心烦意乱。除了因为徐鞍安动作慢,她刚刚还收到了一个知名时尚博主发来的今天要临时取消看秀的消息。

这次VIA纽约首秀星光灿烂,同时也一座难求。各国时尚媒体出版人、总编、时装主编、明星艺人、当红时尚博主、顶尖时尚买手、顶级VIP顾客……挤满了秀场座位表的头排。之前为了给中国区的时尚博主多争一个头排的座位,温艺和总部PR前后磨了三周,硬是挤掉了一个日本提报的名额。就因为这个座位,温艺还差点得罪了好几个长期合作但这次来看秀只能坐第二排的博主。

温艺烦的不是别的,烦的是她拼命从别的国家手里抢来的一个头排座位如今居然要空着,这事搁在哪个国家的PR团队身上都是难堪。

她刻不容缓地给姜阑发微信:“Linxi说有突发状况,不能来了。”

过了大约一分钟,姜阑回复:“知道了。”

温艺的这颗心立刻就放下了。

姜阑说知道了,那就不光是她知道了,她在知道了之后还能把这事解决了。至于姜阑要怎么解决这事,那就不是温艺现在要操心的了。温艺没有对唐灵章说谎,她已经快被徐鞍安搞疯了。

早上8:20。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姜阑就收到了木文的语音回复:“离开秀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你这会儿找我去填头排座位,是哪个脸大的把你坑了啊,阑阑?”

姜阑笑了,没回。

过了一会儿,木文又发来一条:“之前你们家Ceci给我安排第二排座位的时候,想到今天了吗?”

姜阑还是没回。

木文:“你们这些品牌PR就是势利得很呢。”

姜阑:“帮不帮忙?”

木文:“必须帮!”

木文是业内非常有名的造型师。之前某次活动,他帮某个女明星从VIA这儿借了一条零售价约十七万人民币的裙子,结果这条裙子被糟蹋得惨不忍睹。那次温艺气得要命,恨不得把他从此拉黑,结果还是姜阑出面解决了这事。

那时候他欠了姜阑人情,就知道总有一天姜阑得找他还上这个人情。

临开秀了才调换座位,换了谁心里能舒服?但木文不能不舒服。不光不能不舒服,他还特别清楚欠过姜阑人情的绝不止他一个人,姜阑关键时候来找他帮忙,那分明是给他面子。

谢过木文后,姜阑顺手发了一条微信给Ken:“从你们的日常维护名单里删掉Linxi。”

车外雨点如豆,噼噼啪啪地砸在车窗上。

姜阑听着声音,远程提醒温艺:“雨非常大。最晚8:40,徐鞍安必须从酒店出发。”

早上8:35。

徐鞍安的大经纪丁硕也很无奈:“亲爱的,再给我们一刻钟吧。一刻钟后肯定能走。”

温艺的不耐烦已经溢于言表:“等不了。雨这么大,路上堵得要命,再等就要迟到。一开秀就不能入座,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丁硕把徐鞍安的贴身助理叫过来,问:“她在卫生间里待这么久干吗呢?”

助理说:“不知道哎,拿着手机进去的,还把门反锁了。”

丁硕忍着怒气没发作。

温艺在这一刻丧失了所有的耐心,转身直接往套房里间走去。

酒店套房卧室连通的衣帽间里,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各样的球鞋、T恤、帽衫、bomber jacket(紧腰短夹克)、宽得估计能塞下温艺两条腿的长裤、短得不行的crop top(露脐上衣)……

温艺快速走过这一室狼藉。

衣帽间那头,徐鞍安的化妆师兢兢业业,正在第101次检查徐鞍安今天看秀要穿的鞋服配饰。

他回头,给温艺递上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温艺对着这笑,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鞍安的团队也真是怪不容易的。

徐鞍安拿下VIA全球代言人这个title、跻身拥有一线时尚资源的本土明星名单,是她的经纪公司、团队和粉丝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当初VIA官宣徐鞍安,她的粉丝在微博上疯狂庆祝,刷得满屏只见“人间争气机”。

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温艺不知道,但“争气机”本人徐鞍安对这事有多么不热衷、多么不在乎,温艺在这几次合作下来可是太清楚了。

徐鞍安出生在江南,六岁随父母移居海外,十四岁被现在这家经纪公司的海外分部发掘并签约,十六岁回国出道,然后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就在内地红得翻天覆地。这样一个没有经历过普通青春期,虽然成年了但叛逆期似乎被无限拉长的小女孩,面对成熟的商业化准则与义务,很难让人期待她能有成熟得体的表现和应对。

徐鞍安热爱音乐,热爱创作,但为了维持高国民度曝光,近一年来她的经纪公司硬是安排她上了不少剧和综艺。前不久她的经纪团队还把她的待播剧和待上综艺的计划清单发给VIA过目,以展示徐鞍安接下来的预期热度,好让VIA觉得签了徐鞍安是一笔绝对值得的好买卖。

后来有一次媒体拍摄徐鞍安,找VIA做了全部的服装植入。温艺去现场跟片,亲眼见识到了徐鞍安有多不把丁硕的话听进耳朵里。

徐鞍安的经纪团队绞尽脑汁替她维护的各种一流商务资源,她一个都不在乎。

徐鞍安不在乎。

不在乎的徐鞍安在卫生间里。

温艺站在卫生间门外,抬手准备敲门。

这事简直太扯淡了。她从业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哪家品牌的PR被无能的艺人团队逼得亲自去卫生间喊人出来赶去看秀的。而这场别人挤破头也想要去看的秀,徐鞍安压根就不在乎。

但温艺还是抬起手——

还没碰上门边,门突然开了,徐鞍安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捏着手机。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Instagram的界面。最上方的一条关注更新是美国目前最当红的非洲裔女性说唱歌手Quashy R.刚发的。

徐鞍安将手机屏幕递向温艺,问:“她也去看今天的秀?”

温艺看了一眼手机。

Quashy发了张自拍,表情夸张抢眼,手里捏着一张卡,卡面上印着硕大的VIA logo。

徐鞍安也收到过一张长得一模一样的卡,上面除了VIA的logo,还印着:

WOMENSWEAR SPRING/SUMMER 2019

SEPTEMBER 3,2018

MONDAY 10AM EST

(2019春夏女士系列时装秀

2018年9月3日

美国东部时间,周一,早10点)

VIA在纽约首秀,SLASH总部的PR团队为这场秀邀请的各路名流组成了顶级也具有多元性的观秀嘉宾阵容。

Quashy作为美国纽约当地土生土长的非洲裔女说唱歌手,创作风格一贯真实奔放,写种族,写文化,写女性,写金钱,写贫苦,写性,写爱,作品极具个人魅力,凭此赢得无数粉丝。她在美国的公告牌榜单和格莱美获奖无数,又以大胆出位的穿搭风格经常成为北美时尚圈的热点话题人物。

Quashy的这条更新,在发布之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就已经有了近百万的互动量。

在得到温艺的确认后,徐鞍安的脸上扬起一点笑意。她收起手机,微微耸了下肩膀,说:“She is cool.I like her.(她很酷。我喜欢她。)”然后她绕过温艺,走去化妆师旁边,说:“帮我换衣服吧。”

早上8:40。

温艺:“出发了。”

“她喜欢Quashy。”

过了两分钟。

温艺:“我真的无语!前前后后磨蹭了两个多小时,到最后为了看Quashy她能五分钟就换好衣服出发!”

早上8:42。

姜阑看过温艺的消息,站在秀场外,望着远处被笼罩在雨雾中的哈迪逊河,出了两分钟的神。

她想起收到总部批允中国区签约徐鞍安的那一天。

签下徐鞍安,只是VIA在最新确立的品牌转型五年战略布局中的一个细小环节。

和十年前相比,奢侈品品牌的生意早就没那么好做了。“95后”和“00后”这一代被打上“Z世代”标签的年轻人逐渐长大成人,也逐渐成为所有直面消费者的生意行业重点想要获取的新一代客群。大时尚零售行业也不例外。

姜阑记不清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全世界的品牌方都开始疯狂讨论和研究Z世代,Z世代的关注热点、Z世代的行为兴趣、Z世代的消费偏好、Z世代的决策路径……无数个消费研究机构和市场调研公司出具的无数份免费或付费报告,没有一份能真正成为品牌理解这一代年轻人的圣经。

对于时尚,对于时尚奢侈品,Z世代的经济实力与从前的任何一代都不同,Z世代的态度和选择与从前的任何一代也都不同。

传承、经典、历史、精湛工艺、高级剪裁……这些长久以来被各大奢侈品牌所引以为豪的品牌底蕴与产品基因,已不再被这一代年轻人所在乎。

她们不在乎,她们只会为自己认为酷的东西买单。

而酷是什么,只由她们自己来定义。

上午9:20。

姜阑和几家重要的时尚媒体依次打过招呼。

这次受邀的中国媒体中,有三家都自己带了明星来看VIA的秀。媒体要做内容,媒体也要阅读量,她们选择的不一定是多大牌的艺人,却一定是当下最具热度和话题性的明星。其中一家带来的是新近爆红的一位年轻女演员,不久前主演了某部古装剧,数月来热度居高不下。

姜阑让跟在身边的刘辛辰帮忙带人入座。

刘辛辰是温艺的直属下级,温艺去半岛酒店之前把人留给姜阑,临走前特意叮嘱她要乖。刘辛辰第一次出差参加时装周,就碰上了品牌近十年来最重要的一场秀,不敢犯一丝错。

女演员坐下,开秀之前有服务生送来酒水冷餐。刘辛辰轻声询问女演员,然后帮忙取了一杯气泡水,小心翼翼地向她递过去。

这时候一个亚洲面孔的模特急匆匆走过,然后又折返回来,盯着女演员看了几秒,随即笑眯眯地欠了欠身,说:“给福娘娘请安啦!”说完之后大笑着迈开大步往后台方向去了。

福娘娘是女演员在那部爆红剧中的角色。

女演员一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本来要接气泡水的手转去一把抓住了刘辛辰的胳膊。

刘辛辰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这里唯一紧张的人。已经这么红了的女演员头一回来这种场合居然也会如此紧张。

刘辛辰回头看了看姜阑。

姜阑正在和某大刊总编寒暄。她微笑着,偶尔有一两个恰到好处的手势,看起来很轻松,很从容。

刘辛辰不会认为那是天生的能力。她知道没有什么能力是真正天生的。她很想知道,那是经历了多少类似的场合、承担过多少相似的工作任务,才能锻炼成由量到质的能力提升。她希望自己也能通过努力和沉淀变得游刃有余。

上午9:45。

从半岛酒店来秀场的一路上比想象中还要堵。

在温艺说还需要五分钟才能抵达的时候,photo call(媒体拍照)环节早已结束。但是急也没有用,徐鞍安已经成为第一个来看秀却没有品牌官方photo call照片的全球代言人。

姜阑在logo背板墙对面等着温艺带徐鞍安来。

“Lan!”

有人在身后叫她。

姜阑回头,笑了一下:“Hi,Petro.”

Petro走过来亲昵地抱了抱她,问:“Ann来了吗?我刚才并没有在她的座位上看见她。”

姜阑淡定地摇了摇头。

Petro吃惊的表情绝不是演出来的,他在很不满地表达,可是她半个小时前就应该抵达这里,并且完成媒体拍照环节的工作了!

姜阑说:“Petro,我需要你的帮助。”

上午9:48。

徐鞍安烦死丁硕了,坚决不让他跟到秀场外,连贴身保镖都被她嫌弃地丢在后面。

丁硕头疼得不行,只好拉着温艺悄悄说:“亲爱的,秀后安安和你们品牌总部高层还有设计总监的合影,务必要第一时间传给我们啊。”

温艺比徐鞍安还要烦丁硕,二话不说就带着徐鞍安进了电梯。

电梯里,温艺上下打量徐鞍安,最后一遍确认她的整套造型和之前的fitting(试装)没有任何差异。

徐鞍安还在摆弄手机,反复刷新Quashy的Ins。

电梯门一开,外面站着一个浓眉深眸的英俊外国男人。

徐鞍安眼前一亮:“Hi!Petro!”

Petro:“我的宝贝儿,你终于来了!”

在温艺还没反应过来时,Petro已经带着徐鞍安快步往前走了。

温艺匪夷所思,在后面喊他:“喂,你要带她去哪里?”

Petro用手指了指前方:“去见Quashy。”

温艺的目光终于移到站在另一边的姜阑脸上,匪夷所思地开口问:“认真的?”

姜阑笑了。

温艺更加匪夷所思:“Petro那么bitchy(刻薄),怎么突然这么肯帮忙了?”

姜阑说:“他下半年的KPI(绩效指标)更新了。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要对VIA在中国区的品牌传播效果负责,Erika给他定了一个非常高的PR earned value(公关挣值)指标。”

温艺张了张嘴:“啊……”

还真是全球的打工人都一样不容易。

Petro全名Petro Zain,是个黎巴嫩裔澳大利亚人,曾在欧洲求学和工作多年,深谙奢侈品行业运作,现在拿着E3的美签在SLASH纽约总部工作。他的老板Erika Swan是SLASH集团的全球MarComm SVP(市场及传讯高级副总裁)。Petro在她手下负责集团内高端品牌在除北美地区之外的全球市场的品牌传播工作。

VIA被SLASH收购,品牌的数个后台支撑部门首先被拆解,对应的业务需求全部由集团位于新泽西州的全球共享后台服务部门提供支持。紧接着,品牌建立米兰—纽约双总部制,继续保留位于米兰的Fashion&Design Office(时尚创意及设计部门)以及位于意大利南部的Industrial Headquarter(工业基地总部,包括生产工厂、布料仓库及产品档案馆等),然后将Business Development(渠道拓展)、Merchandising(商品)、Marketing&Communications(市场及传讯)、Retail Management(零售管理)、e-Commerce(电子商务)五个最重要的前端部门迁移到集团总部纽约,以便于内部资源共享及高效管理。

非常的美国做派。

Petro在这一系列的结构性调整中被拓宽了原本的职责范畴,负责支持VIA除欧洲、北美之外的国际市场品牌传播工作。

从行政层级上来说,姜阑除了向中国区的陈其睿汇报工作,还需要在市场和传讯这条线上向总部的Erika虚线汇报,和Petro理论上来说是平级。但落实到工作层面,姜阑对于VIA在中国的市场营销及品牌传播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需要得到Petro的认可和支持。

Petro非常懂品牌传播,但Petro非常不懂中国的消费者市场。Petro高高在上,俯视中国团队,在过去的大半年,姜阑几乎40%的精力都在用来应付Petro对她工作的日常挑战。

温艺随手一翻都能翻出一百封两人花式互怼的邮件,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上午9:55。

唐灵章吞下一口色拉。她一点都不喜欢吃生冷的蔬菜,但是没办法,外带这个最方便最快。

徐鞍安从酒店出发看秀的那条微博目前转发量已有82万,微博文案里@了VIA官微并且带了VIA大秀官方直播的链接,现在直播落地页的访问量已在历史峰值。

徐鞍安在那四张微博配图里,面无表情、不屑一笑,越发显得那条出自她的宣传总监之手的商业文案尴尬且讽刺:

“#VIA2019春夏女装时装秀#出发去看秀啦!今天这身可以说是今年最喜欢的一套造型了,好期待10点的@VIA纽约时装周大秀!想看直播可以点这里哦!”

单这么一条微博的发布,就已经花了唐灵章几十万人民币的预算。徐鞍安热度升得太快,微博给出的粉丝头条价格贵得离谱,比上次官宣那会儿又贵了八万。这条微博用掉了徐鞍安在代言合同中的一次微博权益,算上之前官宣的那条,如今只剩两条的额度,还得省着给后半年用。徐鞍安的团队在代言权益之外给出的商业微博报价是八十万人民币一条。唐灵章没有额外的预算,就算有,她也不愿意买。这价格高昂得像是在打劫。

考虑到徐鞍安本人对成为VIA代言人这事有多不在乎,唐灵章压根就没指望过她能够主动在个人社交媒体平台发一些非商业化的品牌软性露出。再考虑到要维护平级之间的必要合作关系,她也不愿意因为这事给温艺施加压力。

有时候看看别家品牌签的成熟艺人,唐灵章只想叹气。

唐灵章又快速扒拉了几口晚饭,然后她的微信桌面客户端亮了。

温艺:“看徐鞍安的微博。”

唐灵章:“看过了,一切正常。”

温艺:“你刷新再看!”

唐灵章莫名其妙地刷新了一下徐鞍安的微博——在短短三分钟之内,徐鞍安连续发了六条微博,简直像是被盗号了。

六条微博没有文案,只有一张图片和一个表情符号。六张图片全是徐鞍安和Quashy R.的自拍合影。

六张合影中,徐鞍安咧嘴笑着,像是一个终于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礼物的小孩。手机前置摄像头直闪的光线下,照片过度曝光,人物没有层次阴影,真实自然的徐鞍安开心到几乎模糊。

六张合影中,Quashy R.的脖子上戴着一条VIA的标志性logo贴颈项链,徐鞍安的上衣印着由V、I、A三个字母交织组合成的图案。

唐灵章顿时觉得血都热了。舆情监测的那个微信群里有人在拼命@她。

小小窦语重心长地说:“#徐鞍安纽约追星成功#这个话题进热搜预备榜了,咱们带上品牌素材持续分发这个话题可以吗?”

唐灵章迅速回道:“当然。”

上午9:58。

离后台不远的一块独立区域被用来搭成供品牌工作人员使用的war room(作战室),里面有简易茶水间和成排的办公桌椅,桌上地上到处可见电源插线板、无线网络路由器、小型打印机,墙上还嵌着几块硕大的LED屏幕,实时直播秀场前台。

开秀在即,各国的品牌PR团队都回到这里,各自找座位坐下,短暂休息。

温艺带着刘辛辰坐在靠后的位置,这一小片都坐着亚太各地区的团队。

Petro走进war room,环视一周,然后顺理成章地在姜阑身边的空位坐下。他喝了几口水,侧身低头,开始和姜阑有说有笑。

温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当初中国区签了徐鞍安,Petro没少在视频会议的时候对姜阑的选择评头论足。徐鞍安这样年纪和外形的亚裔女孩,在Petro眼里根本就穿不了VIA的衣服,她和VIA的品牌调性相差太远。签约之后,徐鞍安几次活动和红毯的造型,VIA赞助她的样衣都得大改,每次fitting照片发到总部,Petro的反馈总是相当挑剔,不来来回回折腾一番绝对得不到他的批准,温艺被折磨到最后都麻木了。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

但这个男人在需要他展现魅力的时候又可以立刻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次时装周,徐鞍安飞抵纽约,当天就被安排在酒店做看秀的fitting。为了代表品牌总部展示对新签的全球代言人的重视,Petro带着内部造型师和三大箱服饰抵达半岛酒店,现场亲自调整和确认徐鞍安的造型。

在徐鞍安和她的团队面前,Petro收起了所有的刻薄与傲慢,展现出了风度、优雅、魅力和品位,他让人相信,他由衷地欣赏徐鞍安和她作为年轻人在音乐领域所取得的成就,这让徐鞍安在这趟行程中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如果不是温艺已经和这个男人共事很久,她也差点要相信了。

Quashy R.是Petro和他的团队这次花了很大的劲才成功邀请来的。总部的PR团队在观秀嘉宾的选择和传播计划的制订上都下了苦心,这是温艺不得不承认的,也是值得温艺在工作中学习的。温艺相信,这次看秀想要和Quashy近距离接触的人以及想要借此机会约访Quashy的媒体,数量都很庞大。

Petro能按姜阑的要求,在开秀前十分钟成功安排徐鞍安认识Quashy,真是令温艺吃惊。

吃惊的不止温艺一个人。

唐灵章发微信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啊?”

温艺回她:“世界太玄幻。Petro最新的KPI里有一条和阑总的重合。中美友好合作,就靠这同一个KPI了。”

上午10:00。

两分钟后,war room里的大屏幕黑了一下,秀场内的灯光全部暗了。紧接着,屏幕又瞬间亮了,T台中央闪烁数下,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空中爆开,然后化为无数细碎的金末,落进观秀的嘉宾席中。

VIA大秀如期开始。

姜阑看着屏幕上的实时T台,目光专注。

Petro在她耳边低声感慨:“真是一场盛大华美的秀。”

姜阑的双眼里闪着微微的光。

Finale(终场)时,模特们鱼贯而出,意大利设计总监一路小跑,笑着挥手,空中又飞起了无数金末。

闪光灯下,媒体、明星、买手、博主、VIP纷纷起身鼓掌。

这是一场汇集了几乎所有顶级资源的时尚盛宴,然而没有任何一个镜头会记录war room里的任何一个人。

上午10:50。

秀后,姜阑亲自带徐鞍安去后台见设计师与总部高层,一套标准打卡流程走完,可以产出让徐鞍安的团队心满意足的“官方认证”素材。

将徐鞍安送上车前,Petro还在百忙之中过来给了徐鞍安一个礼貌友好的拥抱。

这趟纽约之行,徐鞍安还得再待四天,拍两条片子和一套街拍作为后续的品牌传播物料。

等姜阑再回到war room,温艺已经和Ken打完电话,再三叮嘱秀后发稿和出媒体剪报汇总的事情。

大秀现场精彩绝伦,然而对于新一季产品设计表现的实质性反馈,还要看众多时尚媒体的评论和各国买手所下的具体订单。

VIA被SLASH集团收购后的首秀表现究竟如何,无数人都在期待结论。

关于今天徐鞍安迟到的事情,姜阑还没空找艺人团队给一个说法。这会儿丁硕主动给姜阑发了个微信:“阑姐。”

丁硕比姜阑还大两岁,却叫她姐。

姜阑没立刻回复。

丁硕继续发:“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们后面一定安排资源补偿。你一直很理解我们的难处,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谢,这次也请多多担待啊。”

姜阑没回丁硕,是因为真的在忙。她在给她的实线老板,VIA中国区的一把手陈其睿汇报工作。

姜阑:“秀结束了,一切顺利。”

秀结束了,但是姜阑的时装周才刚刚开了个头。她后面两天还有好几个和总部高层的汇报会议要进行,其中关于VIA品牌如何在中国市场扩大品牌传播声量、最大化提升到店客流、快速积累目标顾客数据库、试水新型数字渠道以及平衡ATL/BTL(线上/线下)营销预算的内容,她代表中国区团队将要拿到总部会议桌上的讨论方案至关重要。

秀场上浮荡着的金末,最终还是需要落地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意额,这才是美国上市公司最需要的,也是一个高级时装屋能够继续在时尚零售行业中生存下去的最重要的支柱。

上午11:10。

陈其睿回复姜阑:“我需要你周五早上九点前进公司。”

陈其睿没多解释为什么要将姜阑的出差行程压缩三天,姜阑也没有多问。高执行力是姜阑身上始终被陈其睿欣赏的一点。

姜阑:“OK。”

姜阑正要找公司行政帮忙改签机票,陈其睿的大秘书Vivian就先来找她了。

Vivian:“老板说要你提前回来,你想什么时候从纽约飞?我给你拉一下航司航班和对应的报价,你看一下。”

从今年年初,行政部已经归Vivian分管,但是改签机票这种事能让Vivian亲自过问的,全公司也没几个人。

姜阑很快就收到了Vivian发来的表格。

旺季国际航线商务舱的价格差别很大,航司、起飞时间、是否中转,同样的起降地,价格有时候能差几倍。

姜阑用手机截屏高亮了其中一个航班,发回给Vivian。

Vivian很快又回:“这班要从北京转,落地浦东已经周五凌晨三点了。你确定?”

姜阑:“确定。”

Vivian:“你不累啊?”

姜阑:“我们部门的差旅预算我得看啊。”

Vivian很快算了一下,然后感叹:“全公司可真没几个像你这样替团队考虑的了。”

姜阑在旺季坐国际商务舱中转一次,省下来的预算能让她的团队一整年在国内出差时的住宿标准平均往上提一档。

确认完行程后,姜阑很快和温艺盘了一下后面的工作安排。

周三下午最重要的会议开完姜阑就要出发去机场,后面还有一些小会议就交给温艺了。徐鞍安在纽约的拍摄也交给温艺和刘辛辰去跟片,姜阑会提前和Petro打好招呼,让他帮忙照看。

温艺说:“Neal真是不把我们当人呢,阑姐,也不知道这是Fashion Week还是Meeting Week(会议周)。”

Neal是陈其睿的英文名。

姜阑看她一眼,把话题转回工作上:“出任何问题,都别和Petro吵架。”

温艺说:“好的,放心。”

然后她看见从不喝咖啡的姜阑又找来了一瓶冰水,但她在姜阑的脸上又找不出任何显示疲惫的线索。

姜阑很少在团队面前传递负面情绪,因为没有必要。

她听见温艺问:“阑姐,我就没见过你压力大的样子,你平常觉得有压力的时候都是怎么排解的啊?”

姜阑没回答。

她想起自己凌晨昏睡的两个半小时,还有被她塞进枕头底下的小物品。

Meeting Week(会议周)

当天下午回SLASH总部大楼开会,姜阑在VIA的show room(商品陈列室)那一层碰见了何亚天。何亚天是VIA中国区的Head of Merchandising(商品总监),他这次来纽约出差的行程比姜阑的还要紧张忙碌。

两人在茶水间寒暄了一阵。

何亚天开头就是一句抱怨:“你知道这次我们中国区的OTB(商品采购预算)有多紧张吗?”

姜阑点头:“听说了。市场这边的预算也一样。”

何亚天一脸疲惫:“我觉得我不太适应美国上市集团的做事风格。”

姜阑没安慰他。何亚天这么成熟的职业经理人,这时候只需要情绪倾泻,不需要被人安慰。

她陪何亚天站了几分钟,看他灌完一杯咖啡,问他:“今天早上的秀你怎么看?”

何亚天看她一眼,笑了。他斟酌着用词,说:“比较commercial(商业化)。”

姜阑也笑了一下。

何亚天在奢侈品行业从业多年,十几年前,国际奢侈品牌的亚太和大中华区总部还集中在新加坡和香港时他就在两地工作,是相当资深的商品人。从个人审美出发,何亚天贯来欣赏的是秀款的设计感、重工感、高质感和惊艳感,他评价一句比较commercial,那意思几乎等同于cheap(廉价)。

姜阑还是笑了笑,又问:“其他人呢?”

何亚天说:“各国内部的merchandiser(商品负责人)意见不一。Wholesale(批发业务)那边的buyers(买手)普遍觉得这一季会比之前好卖很多。”

“好卖”这两个字说出口,何亚天也就不想再做进一步评价了。

个人审美是一码事,但是作为一个品牌的中国区商品负责人,看问题的角度当然不能那么狭隘。品牌调性和定位是一码事,但是如果一个品牌连年的时装秀都只是叫好而不叫座,那能不能活下去都还是个问题。

VIA被SLASH集团收购后内部制订的五年品牌战略转型计划,商品年轻化的创新是首当其冲的第一步。不管何亚天个人舒不舒服,都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并且在他的职责范畴内履行好他的本职工作,满足雇主对这个岗位的期待。

其实何亚天还有些别的事想和姜阑聊,但他的日程排得很满。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团队还在等我,我得走了。”

姜阑说:“OK,你们一会儿是要去巡店?”

何亚天点头:“还要去看看年轻人喜欢得不行的那几家streetwear brands(街头服饰品牌)。我团队的小朋友就盼着这个行程,你能懂?”

姜阑这回是真心地笑了。

何亚天临走前又吐槽了一句:“一件毫无设计可言的box logo(方盒形logo)T恤可以卖到几百美金,你能懂?”

姜阑确实不懂。她想起年初那会儿,曾经抽空参加过一场调研Z世代对品牌偏好的焦点小组访谈。

那次焦点小组访谈,其中一个环节是主持人拿出两件单品,请在座的八个年轻女孩分别选择当下最想拥有其中的哪一件。

两件单品,一件是做工精致的某奢侈品牌经典款连身裙,另一件是两个街头品牌联名发售的某限量胶囊系列中的T恤。

八个年轻人中有六个都选择了后者。

这场访谈只是那次市场调研定性分析中的一场,还有相同的九场在其他重点城市同时举行。对于这个专门设计的问题,每一场的结果几乎都一样。线下定性分析之后又追了三千个样本量的线上定量分析,最终的验证结果也是一样。

姜阑一直都认为审美是件非常主观的事情,同时也认为自己在审美层面一直拥有极强的包容性。她无法理解那件印着box logo的黑色棉质T恤(甚至不是高支棉的)究竟有什么美感和时尚属性,但这并不妨碍她尊重新一代年轻人的潮流追求。

当时在现场,主持人也问了为什么。

有三个女孩子不约而同地说出:“因为很酷啊。”

姜阑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年轻时的姜阑远远不熟悉什么是欧美语境下的街头文化,也无法预见由街头文化所延展出的街头服饰能够在全球服装和时尚产业掀起怎样的一股大浪。

在过去短短的三四十年间,这一股代表青年亚文化的服饰风潮一路从美国东海岸刮到美国西海岸,再到英国,继而蔓延影响了整个欧洲大陆,然后一路东侵,在日本东京里原宿经由本地迭代后华丽转身,强势地反向输出回北美和欧洲。嘻哈、冲浪、板仔、朋克、工装、休闲运动……这些曾经对中国大众消费者市场相当陌生的内容,如今能够被这一代年轻人追捧如斯,着实令姜阑难以理解。

下午和总部开的大中华区预算会议结束后,香港那边负责MarComm的Anita留在会议室里叫苦:“就这么点budget(预算)还要做什么事情?”

姜阑就听着。

受宏观经济和旅游业影响,香港这两年的零售业生意十分难,奢侈品牌往年在香港可以躺在内地游客贡献额上数钱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如今不少品牌都已开始考虑关减部分香港直营门店。

Anita这次带着香港媒体来时装周,想带两家媒体去好一点的牛排馆吃一顿晚饭都要自己贴钱——SLASH集团对香港地区的生意预判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香港变成这样,姜阑身上的压力只会更大。

美资集团不是做慈善的,香港掉下去的业绩只能由内地来补。除了同比生意额,还要看年利润率。不光业绩要做上去,还要把费用降下来。一提费用,市场预算永远都是头一个要被砍的。

在这个会议中,姜阑争预算争得极其辛苦。VIA下一年在中国内地背着实现高双位数的业绩同比增长指标,在这个大目标之下,品牌层面的投入不可能少,姜阑需要保一个绝对数字。但是集团有集团的财务总目标,品牌和地区的市场预算要按生意额的比例分配,如果要达成财年利润目标,VIA中国内地的市场预算绝不能超过总生意额的9%。

姜阑也想说就这么点budget还要做什么事情,但她只是对Anita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这是自上而下的决策,她去争这个是不自量力,这件事情还是要靠陈其睿出马。

姜阑在楼下买了点吃的,直接回了酒店。

进屋后她去卸妆洗澡,回来看了看时间,离上海办公室上班还有两小时。她定了个闹钟,睡了一小时。

醒来后,手机上又多了好些新消息。

姜阑翻看着,然后看到杨素发来的赞美微信。杨素就是那个把奔明推荐给她的、在国内美妆巨头做CMO的朋友。

杨素:“早上起床刷了一下微博,你们这次时装周不错啊!和徐鞍安相关的各种热度和舆情都棒棒的。”

姜阑打了半天的字,删删改改地回了一条:“奔明很好用。这是我们近半年公关扩大做得最好的一次。”

杨素:“‘公关扩大’是什么东西?你不会正常说话了?”

姜阑:“我正常说话就是‘这是我们近半年PR amplification做得最好的一次’。你又不让我和你说英文,我能怎么办?我已经尽力翻译了。”

杨素:“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怎么还记仇呢?”

之前有一回两人交流工作上的事,杨素把姜阑嫌弃得不行,说你们这些在外企打工的人中英文混着说话就是让人讨厌得很,听着就觉得很装。

姜阑反击:“你天天挂在嘴上的那些‘覆盖顾客认知穹顶’‘如何抢占用户心智’才让人听着就觉得很装。”

杨素差点跳起来:“我们工作环境就这样,你还不让我正常说话啦?”

姜阑说:“我就不是?我认为你歧视外企打工人。”

杨素无言以对。

姜阑觉得装不装这事,和说什么语言真是没什么相关性。一个从入行第一天就用英文作为工作语言、所有专业知识都是在英文语境下理解并积累的、50%的日常沟通都要用英文清晰表达思维的人,她说话的时候真的只是下意识地选择当下自己最熟悉的、最能准确传递自己想法的词语来表达,这和刻意装腔作势是两码事。

但杨素的嫌弃太正常了。

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够做到绝对的客观理性,每个人对别人的评价都带了主观的偏见,不管那个偏见是多么微小;每个人也会在不经意间对别人进行歧视,不管那个歧视是多么隐形。

姜阑想,她看待事物也一定存在偏见,存在歧视,尤其是对她不理解的人和物。比如那件她认为没有什么美感和时尚属性的box logo T恤。

杨素:“我教你这句话该怎么用中文说出来——我们这波热度炒得还挺不错的。”

姜阑扣着手机笑了好半天。

和杨素聊完,姜阑先给陈其睿写了一封汇报邮件,说了预算的情况。

钱是头等大事,没钱,再大的牌都是虫。

邮件发出去没多久,Ken的消息就进来了。在他、姜阑还有温艺三个人的群里,Ken发了一条微博的截图。

姜阑一看,是Beto的微博。

Beto是个长居伦敦的华人博主,在微博上主要做时装评论。他有四十多万粉丝,在时尚博主里算中等规模,但他的文字一向毒舌刻薄,他的粉丝和他的互动黏性极高,有不少业内的时尚媒体编辑非常喜欢看他的吐槽评论来解压。

Beto的微博才刚发出一分钟就被NNOD监测到了:

“今天收到了超级多的私信,都是想让我讲一讲这次VIA纽约大秀的。大家盛情难却,我就在睡前简单说几句吧。

从年初高价收购,到今天把秀直接搬到纽约办,SLASH集团对VIA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还有人看不明白吗?我八个月前就说过的话,今天还要再重新说一遍吗?

那就再重新说一遍吧。

奢侈品行业如今但凡是个品牌,都在琢磨着怎么年轻化,要想年轻化,就得街头化。看看隔壁的Balenciaga和Givenciy,哪个不是欧洲老牌高级时装屋了,这两家在街头化的路上跑得多么畅快?业绩不香吗?再看看隔壁的Louis Vuittin,今年3月直接让Viriil Ablih登门入室掌舵品牌男装部门,它家男装的业绩在今年第二、第三季度涨了多少大家看了吗?连法国的宇宙大牌都肯让做街牌的非洲裔美国人当创意总监,就别再成天嚷嚷着VIA要完了,VIA完不完,真不是你说了算的。

VIA自己当然也不想完(此处复习一个热知识:在被收购之前,VIA的全球业绩已经连续下滑三年了)。看到隔壁这一个接一个赚快钱的,VIA眼红了,VIA坐不住了,VIA现在也要搞年轻化,不搞不行,不搞要完。虽然VIA已经落后别人八千米了,但VIA还是要奋起直追。所以就有了今天的这场秀。

大家觉得今天的秀款拿去当大学生校服还行吗?还是觉得我稍微有点过了?

我记得之前VIA官宣徐鞍安的时候好多人都在号,说VIA眼瞎,你们现在是不是才知道VIA下了多大的一盘棋?今天runway(秀场)上随便一个look(造型),都是为徐鞍安量身定制的有没有?青春洋溢有没有?绝配有没有?

别再天天笑话人家流量明星的粉丝其实没几个能买得起奢侈品了。你们就知道人家买不起了?你们就知道人家不是因为穿不了那些产品才不掏钱的?要是都像VIA这样青春洋溢,粉丝早都举着人民币蜂拥而上了不是吗?

既然说到徐鞍安,那么也不能忘记表扬一下VIA。国际品牌就要有个国际品牌的样子,给代言人title就是要大气爽快,不要像隔壁的某个大牌那样,从品牌代言人到品牌大使到品牌挚友,这还没完,还要再按产品线分品牌代言人、品牌大使、品牌挚友,这是逼着让大家怀疑它家抠门,不愿意掏代言费,需要靠这五花八门的title换明星免费干活(此处分享一个热知识:不会还有人不知道奢侈品牌能用title省钱吧?)。做品牌就要做VIA这样的!大气!

有点跑题了,还是说回来。

那天有粉丝问我怎么看奢侈品牌街头化的趋势,我怎么看重要吗?我又不是这些品牌的股东,你说是不是?但如果你非要让我说两句,那我还是可以说两句的。

奢侈品行业以为这是它们对街头文化的一场收编(就像过去几十年中它们对其他青年亚文化所做的一样),但它们错了,这分明是一场街头文化对主流资产阶级审美的掠食。

但是,当街头时尚被所有年轻人觉得酷的时候,它还酷吗?当街头文化变得主流,它还是街头文化吗?

这两个问题有点深奥了。我本人其实还挺爱买街牌的。换个简单的问题问问大家:咱们国家什么时候能出一个James Jebbia或者藤原浩啊?

P.S.艺人粉丝别来搞我,如果你们看了不开心就是我错了,我给你们跪下道歉。”

幸会

Ken在群里问:“要不要我们去和他沟通撤稿?”

姜阑没回,先等着看温艺怎么说。

温艺:“撤什么撤,你这一联系,他可不就又有东西写了?”

Ken:“吐槽吐得这么狠,我们也放着不管啊?”

Beto的粉丝和熟悉他说话风格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这条微博通篇的奚落和嘲讽,讽刺其他品牌在中国区批发title,同样也在质疑VIA是为了省钱才给的徐鞍安全球代言人的title。

在奢侈品年轻化这条路上,VIA跑得太慢,VIA跑得狼狈。

“赚快钱”+“大学生校服”≈网红爆款。这就是Beto对VIA此次纽约女装时装秀的核心评价。

刻薄吗?

刻薄。

姜阑在群里回复:“放着。”

姜阑还记得三年前Beto曾真情实感地夸过那一场后来被他称为“堕落前之绝唱”的VIA大秀。对于VIA现在的年轻化转型策略,Beto刻薄,是因为Beto对VIA有更深的期待。被刻薄没什么,不被刻薄、不被期待才是问题。

当晚睡觉前,姜阑又看了一遍Beto的微博。那段对于奢侈品街头化趋势的评价和那两个对街头文化与街头时尚的灵魂拷问,让她多想了一会儿。

第二天上午会议结束后,姜阑稍作思考,还是去了徐鞍安拍片的地方探班。

温艺对姜阑的到来感到意外。她知道姜阑的行程有多紧凑,也知道姜阑很少有改变自己决定的时候,姜阑之前说过不来,可现在却来了。

温艺问:“阑姐你是有什么需要特地来现场交代的吗?”

姜阑说:“我来看看。”

摄影师和助理在拍摄现场改光。

徐鞍安没回休息室,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塞着耳机在听歌。过了两首歌,她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原本属于丁硕的椅子上坐着姜阑。

“Hey.”徐鞍安有点惊讶。

姜阑也说:“Hey.”

徐鞍安咧嘴一笑。头两天在VIA的大秀上成功认识了Quashy,小女孩的心情很不错。

姜阑看了一眼她的手机,音乐APP的播放界面是Quashy的专辑封面。姜阑问:“好听吗?”

徐鞍安说:“Of course!(当然)”然后她分给姜阑一只耳机,“你可以试一试。”

姜阑塞好耳机。

徐鞍安挑了一首歌曲播放。过了十几秒,她又把歌词界面翻出来,递给姜阑看:“词很棒。”

姜阑很少听非洲裔美国女性说唱歌手的作品。她读了读被徐鞍安说很棒的词,里面描述的是一个女人的性欲,和她是如何主宰自己的欲望。女性鲜活的欲望破笼而出,强势且有力,像锋利的匕首一般割断姜阑眼前的光线。

姜阑眯起眼,笑了一下:“好听。”

徐鞍安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椅子边:“能创作这样的音乐,真cool。”

姜阑看着徐鞍安。这个女孩子从十六岁出道开始就活在万千闪光灯之下,她或许还没有过性经历,姜阑不确定她是否真正明白这首歌词的意思。

徐鞍安小声哼着歌。过了一会儿,她冷不丁地说:“签我做代言人让你们很为难吧?”

姜阑问:“为什么?”

徐鞍安说:“我也刷微博啊。那么多人都说我不配。”

姜阑说:“的确是有这样的评论。”

徐鞍安扭头看她。

姜阑也看着她。

徐鞍安说:“I like you.(我喜欢你)。”随即她又咧嘴一笑,“You are kind of cool!(你有点酷)”

姜阑离开时,去和丁硕打了个招呼。

丁硕很担心徐鞍安对品牌方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他原本应该一直跟着徐鞍安的,可是温艺把他叫去确认明天待拍视频修改后的脚本了,而徐鞍安的助理根本管不住她。

他说:“阑姐,这次来纽约辛苦你们前后安排了啊。”

这话不是场面话,这次徐鞍安的纽约之行花费不小,从航班舱位到VIP通道到酒店再到用车用餐,徐鞍安是什么标准,她的随行团队就是什么标准。

姜阑说:“不辛苦。毕竟当初合同金额你们让了那么大一步,后续合作方面我们不可能怠慢艺人和你们。”

丁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Beto的那条微博讽刺得其实没错。

徐鞍安的全球代言人title,是她的经纪人丁硕和商务总监通过中间人和VIA磨着谈下来的。

当初温艺通过中间人首次询价,得到的回复是徐鞍安一年的服装、鞋履、配饰全线排他的品牌代言标准报价为1500万人民币,含6个拍摄工作日、2次出席活动、4条商业微博发布,其他林林总总的附加条件还有一大堆。

因为得知是VIA询价,徐鞍安的团队愿意将标准报价降到1000万一年。

温艺来和姜阑汇报,姜阑说:“问问他们,降到300万需要什么条件。”

这个价砍得太夸张,中间人递不出去这话,直接在丁硕出差来上海的时候约了他和姜阑、温艺面谈。

丁硕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说话也很直接,就问能不能给全球代言人title。

中国明星对title的执念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流行的,好像不加个地域做前置定语就显示不了咖位。其实像VIA这样的品牌,代言人就是代言人,哪怕去了火星也是VIA代言人,加不加全球两个字没有任何差别。中国区发稿的时候加了,总部发稿还是不会加,如果明星的国际影响力不够,欧美媒体连转发都不会转发。为一个title肯降70%的报价也只能说是中国特色。

但这话姜阑和温艺都没在现场说。

随后姜阑去请示陈其睿,问:“老板,给这个title吗?”

陈其睿反问:“你今年的预算很充足?”

姜阑说:“OK。”

次日傍晚,姜阑开完最重要的一个会议,回酒店退房后直接坐车去机场。

坐在安检后的休息室里,姜阑整个人终于松弛了一些。她吃了点东西,然后随手打开微信朋友圈,没刷几下,就看到了郑茉莉发的一条动态。

郑茉莉是VIA之前在国内做门店活动时合作过的一家本地活动公司的老板。姜阑和她关系还可以。

郑茉莉的这条朋友圈写着:“好多年轻人。真酷。”

姜阑点开她的配图,那是一张活动现场的施工图。

姜阑点开她的头像,发消息问:“在忙什么年轻人的活动呢?”

郑茉莉:“一个特别小众的街头品牌展,国内外的都有,今年第一次在上海办,特别低调。比Innersect(潮流展名)那种泛潮流化的展要有意思多了。里面有个牌子今年找我们搭pop-up store(快闪店)。”

姜阑想了想,问:“什么时候开展?在哪里?”

郑茉莉:“就这周五。你从纽约回来了没有啊?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接你去啊,拿工作证走内部通道。”

姜阑:“今晚从纽约飞。周五晚上7点我公司楼下见。”

登机后,姜阑问空乘要了一小瓶sleeping water(睡眠水),在起飞之后喝了。飞了四个小时后,姜阑仍然困意全无。她做了多种入睡的尝试,包括看书,写邮件,听白噪音,但都失败了。她需要让自己真的陷入疲惫。

周五早上八点,姜阑进入公司。

Vivian也到得早,见到姜阑很是惊讶:“这么早?你到家之后不会没睡觉吧?”

姜阑说:“飞机上睡得沉,回来还要倒时差,就不睡了。”

陈其睿在八点半抵达公司。Vivian打内线叫姜阑去陈其睿办公室。姜阑说好的。

一进门,姜阑和陈其睿打招呼:“老板,早。”

陈其睿说:“坐。”

姜阑在沙发上坐下。

陈其睿说:“明年你这边的预算我和总部谈妥了。集团会从北美的预算中拿出一部分来支持中国,你这边的费用先由本地支出,然后他们会按季度refund(返偿)。”

姜阑问:“一部分是多少?”

陈其睿说:“加上这一部分,你明年预算的占比能够达到目标生意额的15%。”

姜阑说:“谢谢老板。”

陈其睿没有对这句感谢做出回应。他从头到尾也没问姜阑这一趟出差累不累,是否需要调休两天。

姜阑在纽约时间周一晚上给陈其睿汇报了预算的情况并向他寻求帮助。陈其睿在北京时间周五早上就给了姜阑一个明确的回复。

温艺之前吐槽Neal真是不把大家当人,但是在姜阑这里,她不需要一个老板对她嘘寒问暖、对她人文关怀,她需要的是一个老板能给她铺平台、能给她配资源。

能扛得住下属扛不住的事,能解决得了下属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才是姜阑的标准中合格的老板。

陈其睿叫姜阑周五九点前进公司,是为了一个重要会议。

中国用户流量最大的第三方电商平台要推出Luxury Pavilion(奢品中心),有一支团队今天专程从杭州来到上海拜访各家国际奢侈品牌中国区总部。

VIA在中国还没有开始拓展电子商务渠道,品牌官网也还没开通线上购物功能。SLASH集团年初宣布VIA将在今年试水电商生意渠道,中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市场。

中国的数字营销、数字媒体、电子商务环境与欧美的差别太大。欧美品牌更多依赖自建官网,但是中国消费者日常网上购物的首选却通常都是第三方平台。

但是对于中国的第三方电商平台,国际奢侈品牌的态度一向保守又抗拒。原因有二:一是假货,二是代购。

这些巨量的C2C灰色生意的存在对于任何一个国际奢侈品牌的在华生意而言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伤害。

VIA中国区团队对对方此次来访的态度表示中立和一定程度上的开放。

会议中,陈其睿很少说话。只有在对方团队展示数据时,陈其睿问了一句:“数据真实吗?”

当时大屏幕上投出的是VIA在该平台上的最近一年的海外代购额:整整13个亿人民币。

会后,姜阑和对方团队的市场负责人互加了微信。

对方市场负责人出生于1991年,已经带着一个几十人的大团队,手里负责十来个平台级营销IP。这是姜阑第一次直观且近距离地感受到目前中国互联网行业的人才情况。

这是一个曾经离奢侈品行业非常遥远的行业,但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没有什么事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晚上7点,郑茉莉准时来姜阑公司楼下接她。

姜阑上车后递给她从纽约带回来的小礼物,然后系上安全带:“多谢。我们走吧。”

郑茉莉却不肯发车,打量着姜阑身上的衣服和鞋子,欲言又止。

姜阑问:“怎么?”

郑茉莉说:“你要不换个衣服换双鞋?那儿就没有穿成你这样的人。”

姜阑一年四季上班都穿VIA的连衣裙,配不同高度的VIA的鞋。她身上的装扮就一个字:贵。

姜阑不肯轻易妥协:“有这必要吗?走。”

郑茉莉说:“你确定哦?那边的空调和你们写字楼的不能比。”

姜阑说:“纽约大降温只有13℃,我穿这样都没把我冻死。”

郑茉莉笑着发动了车。

到了活动现场,郑茉莉给姜阑的左手腕套上工作人员的荧光黄手环,然后笑话她:“哈哈哈,你看这个黄色还挺配你的裙子。”

姜阑无言,跟着郑茉莉走员工通道进去。

虽然郑茉莉说这是个低调小众的展,但这是在上海,是在周五晚上,人就不可能少。放眼一望,几乎全是年轻人。

郑茉莉带着姜阑快速逛了一圈,让她对这里参展的品牌大致有个印象,然后再把她带回自己这次负责搭建的两个品牌之一的临时开放式后仓,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给她找水喝。

郑茉莉说:“年轻人聚集的地方就是这个氛围,你别要求高啊。”

姜阑往里看了一眼。

后仓最内的角落里,摆着一把普普通通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睡着了的男人。男人戴着棒球帽,穿着卫衣、长裤和球鞋。从头到脚都是深灰色。从头到脚都没有任何一个品牌logo。他身上的装扮就一个词:Label-less(无标签)。

郑茉莉给姜阑拿完水就去忙了。

姜阑在外面站了许久,其间郑茉莉回来一趟,看她还站在原地,问她:“你来了不去逛逛啊?”

姜阑摇头,她只想在这里仔细看看这些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郑茉莉又回来了,看她还是那个姿势,忍不住说:“你穿这一身站在这里,就真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吗?”

姜阑说:“不觉得。”

姜阑又说:“我以为年轻人口中的酷,是可以包容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一同站在属于他们的街头上。”

费鹰是被振醒的。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这是他这次来上海的这两天中睡得最熟的一觉,虽然只有不到四十分钟。

费鹰塞上耳机,按下接听键:“胡老板。”

胡烈的声音稳稳地传过来:“费鹰,我今天到深圳,这边有个数据科学峰会。你有空的话我们吃顿饭。”

费鹰说:“我在上海。”

胡烈说:“哦。你到上海不找我?哪天到的?”

费鹰说:“昨天刚从日本回来,累得还没顾上联系上海这边的朋友。”

胡烈又问:“你哪天回深圳?我预计周日晚上回上海。”

费鹰说:“不走了。”

胡烈说:“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费鹰说:“彻底搬过来。”

胡烈想了想,说:“知道了。你在上海的投资团队现在还缺人吗?我这边有资源可以推荐。”

费鹰说:“暂时不缺。”

胡烈说:“行。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

费鹰毫不客气:“借辆车。”

胡烈纳闷:“你身家是我多少倍?你借我的车?”

费鹰说:“我车还没弄过来。你车多,借给我一辆让我先对付两天。我要你那辆改装过的斯巴鲁。”

胡烈失笑:“你这是早有打算。行,我回头让人给你开过去。你把地址发给我。”

挂了电话后,费鹰站起来,活动了两下肩膀。

后仓天花板搭得太低,他举个胳膊都不方便,只好走出去。外面很是闹腾,上海的周五晚上人不少,是谁告诉他这展肯定能办得低调的?

费鹰站定,放眼一望,全是年轻人的场子里有一个女人穿得格格不入。他所在的圈子里女人本来就少,平常装扮成这样的女人就更少了,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费鹰路过她身边时,她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

他听到她说:“我以为年轻人口中的酷,是可以包容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一同站在属于他们的街头上。”

扫码

费鹰随意逛了一会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郑茉莉这次服务的街头品牌的主理人是费鹰的朋友,也是这个展的出资方和主办方之一。费鹰今天过来是给朋友捧场。

这会儿,他朋友作为圈内嘉宾去场馆另外一头主持一个青年影片线下放映活动,和另外十二位来自不同领域的年轻人一起探讨当下的青年文化,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费鹰没什么兴趣,就没跟过去看。

现在的这些展,一个比一个形式大于内容。今天这个展对外号称小众低调,实则还是换汤不换药。

没过多久,胡烈发来微信:“明早十点,车给你送过去。”

费鹰:“谢了。”

胡烈:“你搬来上海,我很高兴。”

费鹰笑了。

认识胡烈那一年,费鹰正好三十岁。

那一年,他一手创立并培育成长的原创街头品牌BOLDNESS刚刚过完十周年的生日;他和另外一个管理合伙人共同创立的壹应资本(YN Capital)则刚刚完成二期基金16亿人民币的首次关账。

费鹰和胡烈认识的契机很平常:壹应投的某个年轻品牌找了FIERCETech(胡烈创立的营销科技公司)做品牌的全渠道数字化布局咨询及实施,项目进行得很稳很好,壹应就和FIERCETech顺理成章地建立起了联系。

胡烈那一年刚刚结婚,事业如日中天,是一个男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有一回两人吃饭,饭后胡烈没抽烟,决心戒烟备孕。当时费鹰眼睁睁地看着胡烈掏出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不得不笑着感叹:“谁不想活成你这样,胡老板。”

胡烈则说:“谁又不想活成你这样,费鹰。”

优秀的人和优秀的人之间总是能互相欣赏,有情怀的人和有情怀的人之间更是能互相理解。

胡烈欣赏费鹰,也理解费鹰。

费鹰既做实业又做投资,胡烈很少见到能够在感受过金融杠杆来钱有多快之后还能继续深耕实业的人。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实业创业是一条很不易坚持的路。费鹰对街头文化的高度热爱,驱使他在实业这条路上走得相当纯粹。胡烈欣赏一切纯粹的创业人。

壹应资本专注于消费品赛道,只投最年轻和最具增长潜力的消费品牌。和胡烈所在的科技互联网行业相比,消费品牌的规模天花板很低,近些年来并不是投资的风口,但是壹应资本仍然投了许多中早期的本土创业品牌。

胡烈问过费鹰为什么。

费鹰回答说:“想让世界看看,中国人也可以做品牌。”

胡烈很理解地笑了。

费鹰朋友的品牌今天的看场员工本来有两个,其中一个上午来了半天下午就不干了,直接去展上玩了。现在的小孩大部分都有这样的自我和自由,这是没办法的事。来不及再招人,就剩了一个继续看场。这会儿被剩的这一个实在是想去上厕所,抓住费鹰着急地问:“哥,你能帮忙看一会儿货吗?”

员工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他其实并不认识费鹰是谁。BOLDNESS从来不参加任何街头文化展或潮流文化展,费鹰也从来不接受任何街头/潮流媒体或时尚商业媒体的采访。

费鹰对他说:“没问题啊,赶紧上厕所去。”

姜阑在外面看够了年轻人,拍了一些让她印象深刻的品牌搭台照片,然后回到郑茉莉这次搭的pop-up store里。

姜阑挑了几张照片发给刘辛辰。刘辛辰是她部门里对潮流文化最热衷的年轻人,每年会专门请假去看美国的ComplexCon(知名潮流文化展)。

姜阑问:“有你认识的品牌吗?”

刘辛辰很快回道:“阑总你居然会去这个展!那个灰色logo的品牌就是现在好红好红的一个国内街牌!你有没有买点什么呀?”

灰色logo的品牌就是郑茉莉的客户。

刘辛辰的话启发了姜阑,她想到郑茉莉说的“来都来了”,觉得自己应该代入消费者视角,在这里完成一次选购。

她捏着手机,转身看了看周围,然后指着一件看起来很宽大的T恤,问这间展台里唯一的男员工:“请问这件有我的尺码吗?”

费鹰闻声抬头。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看向这个不久前让他留下了一些印象的女人,然后说:“我给你找找。”

费鹰去翻了一下出样的几件,都太大,又去后仓看了看,也没有。

费鹰又走回来,往这一排挂通的上方看了一眼,然后伸长胳膊去够最上面叠摞着的几件。

他抬手的动作将身上的卫衣一并带上去,露出里面打底的纯白色T恤一角,以及那一角下面的一截腰腹。

姜阑就站在他旁边等着,她身上有很高级的香味。

费鹰一番折腾,找出一件最小码递给她。他没告诉她这件其实是男款,他朋友的这个牌子完全就是个直男品牌,连unisex(中性款)的尺码都很少开发。街头服饰是个几乎完全由男性消费主导的领域,近些年来的“男款女穿”看起来是流行,其实根源是女性需求的被忽视。

姜阑接过来在身上比画了一下,然后说:“这是给男人做的吗?领口又高又小。”

费鹰没笑,虽然有些想笑。他实在是好奇一个看样子对街牌没什么概念、看起来也绝不会穿这一类服装的女人为什么要在这儿给自己挑衣服。

他问:“买吗?”

姜阑没在衣服的吊牌上找到价格,抬眼问:“多少钱?”

费鹰懒得再查价格,也不认为她会真买,张口胡诌:“六千。”

姜阑说:“帮我包起来吧。”

费鹰这会儿是真的想笑了。

姜阑问:“怎么付款?”她环顾一下周围,没看到收银和POS系统机,也不知道这些牌子晚上闭店之后要怎么挂账和对库存。

费鹰拿出手机,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打开,继续胡说八道:“今天上展的限量联名款都暂时不能卖。你先加我微信,等能卖的时候我给你发专属的小程序码,然后你可以直接下单。”

姜阑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本土品牌,数字化程度居然能这么先进。她想到唐灵章负责的VIA品牌微信小程序开发项目,不由得心生感慨。总部对中国的数字营销环境和中国互联网平台对零售品牌的影响了解太浅薄,VIA中国团队想要做任何数字化创新,进程都慢如龟速。

唐灵章不止一次地抱怨:“我的精力和才华都被浪费在没完没了地给总部人民扫盲了!”

姜阑又何尝不是。

费鹰看着姜阑。

姜阑思索了两秒,捏着手机,手指滑了两下屏幕,对向费鹰的手机,完成扫码。

姜阑用来扫码的手机是她的工作手机,微信是她的工作微信。

姜阑的工作微信里有很多各大品牌的销售顾问,基本都是她每次出去巡店的时候在别的品牌店里以顾客的身份加的。这种方法非常便于她了解各家品牌的上新节奏和门店活动,比等内部汇总的每月竞品报告要即时有效得多。她的微信里不光有上海的销售顾问,还有很多出差的时候加的国内重点城市的当地销售顾问。平常工作间隙,她会有规律地刷一刷工作微信的朋友圈,看看各大奢侈品牌在中国的直营门店里又有什么新动作。

姜阑在工作中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她给所有工作微信里的销售顾问都统一做了标签分组。

扫码添加费鹰的微信后,姜阑也顺手给他打了标签:Sales(销售)。

这是她头一回添加奢侈品牌之外的销售顾问的微信,她有些好奇这些本土街头品牌在零售管理和零售服务方面的职业化程度,想看一看这些品牌的销售员工是怎么做日常顾客关系维护的。

到目前为止,姜阑在今天这个展上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工作。在奢侈品年轻化和街头化不可逆的大趋势下,她需要快速学习并了解过去没有涉猎过的行业知识。

姜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对费鹰说:“好的,谢谢。”

然后转身走了。

姜阑走后三十秒,费鹰的脖子被郭望腾从后面勾住了。

“干吗呢在这儿?帮我卖衣服呢?毁了我几单生意啊?”郭望腾笑着问,他主持完那个青年文化讨论环节,一回来就看见他这兄弟已经睡醒了,正在和一个从头到脚都精致得不像话的女人加微信。

费鹰说:“你这生意还用我毁?”

郭望腾说:“刚才那谁啊?普通顾客?”见费鹰点头,他奇怪道,“普通顾客你加人微信?看人家漂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

费鹰说:“滚。”

郭望腾锲而不舍:“那为什么啊?啊?”

费鹰看了一眼姜阑的背影,忍着笑说:“就觉得这人挺逗的。”

姜阑这辈子都没被人评价过“逗”,姜阑这辈子也想不到会有人觉得她挺“逗”的。

根本不知道自己成功地“逗”到了别人的姜阑去找郑茉莉道别。郑茉莉还不能这么快就走,她得一直待到当天闭展。

郑茉莉问:“觉得好玩吗?以后类似的活动还叫你吗?”

姜阑言不由衷:“还行。以后还有你就叫我,我有空就来。”

当晚到家,姜阑洗过澡,回到卧室。

她把手机从床头柜上捞过来。她想做一些睡前阅读和学习。打开外网,她开始搜索关于街头文化和街头服饰的相关内容。

看了不到一刻钟,姜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疲劳只是一方面,那些对她而言实在是提不起太大兴趣的内容才是高效催眠剂。

关灯后,姜阑对今天的经历略作回忆,灰色卫衣和白色T恤的一角,还有露出的那一截腰腹在黑夜里浮现。

如果所有街牌的销售都像今天的那个人一样有这么好看的腰腹肌肉,那么她还是愿意定期去逛一逛这些店的。

周一下午是每周必开的业绩会议。

自从VIA被SLASH集团收购后,曾经的月会就变成了周会,美资上市集团无法忍受意大利家族办公室在过去对生意额追踪的怠慢。

陈其睿坐在VIA中国区一把手的位子上,更是要给总部交业绩的。每个职业经理人在目前的阶段都有自己更进一步的野心,陈其睿的野心不容忽视也无须遮掩,大家都认为他想要SLASH集团中国区一把手的位子,而这个位子还从未给过任何一个中国人。

开会时,陈其睿先发话了:“上周零售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看向朱小纹。

朱小纹是VIA中国区的Head of Retail Management(零售业务总监),手里管着全国的零售团队和培训团队。她从业二十多年,自己就是从奢侈品门店一线销售一路做上来的,陈其睿此前一直都很信任她的业务能力。但是上周的业绩太惨了,在时装周品牌声量如此高的情况下,全国的同比业绩居然还能进一步下滑。

面对陈其睿的发话,朱小纹面不改色:“那我就说一下情况吧。也需要其他相关部门给到相应的支持。”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

隔着会议桌,姜阑和何亚天目光相对,彼此心照不宣。

但凡零售碰上业绩不好的时候,惯用的推卸法宝有两个:一是挑战商品部给的货不行,二是挑战市场部带的客流不够。

朱小纹继续说:“先说配饰部分吧,手袋的几个top sellers(热销款)一直断货。商品部这边给到调整后的product assortment(商品组合)和竞品相比太没有竞争力了,店里卖不动。再说成衣,秋冬厚外套都是现在好卖的,往年店里早就收到货了,今年到现在我们还在卖早秋的薄款,客单价起不来,生意必然受影响。”

VIA虽然是做高级时装起家的,但70%-80%的生意额贡献都来自配饰,其中手袋更是大头。中国奢侈品市场的其他品牌大抵都是如此。手袋生命周期长,更容易作为身份和财力的标识,对于顾客转化的价格门槛与成衣相比也相对低一些(一个愿意花2万元购买手袋的顾客未必愿意花2万元购买一件成衣)。成衣的顾客则更注重季节性、流行性和剪裁款式,能买得起应季奢侈品成衣的顾客只会选择她喜欢的,而她喜欢什么又实在太主观,会受太多因素影响。

陈其睿看向何亚天:“Chris?”

何亚天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说辞:“RTW(成衣)现在没到店是因为货迟迟没到大仓,商品部没有办法。”说完,他看向物流负责人David。

David说:“这一季动物皮草和稀有皮革很多,都卡在海关。我们在尽力push(推动),但海关的做事风格大家都懂。还是要问问当初buyers买货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难清关的货。”

球又踢回了何亚天这边。

何亚天看回陈其睿:“Neal,去年秋冬零售一直反馈要厚皮草,要高单价的成衣,不然同比增长做不动,这你知道。我们买货的时候也是做了这方面的考虑。Selina如果今年接受不了到货时间,那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再提这一类的需求了。”

Selina是朱小纹的英文名。

何亚天和朱小纹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何亚天看不上朱小纹为了达成业绩目标的各种手段,但同时他的部门在日常工作中又总被朱小纹和她的人用业绩压力卡着脖子。何亚天不爱低头,然而在陈其睿的领导下,他必须在某些时候做出妥协,比如刚刚过去的这趟时装周出差,为了满足零售一线的需求,何亚天和他的买手团队带了上海和北京的两家旗舰店经理一起去纽约挑货。但这不代表何亚天愿意在内部管理层会议上当众对朱小纹让步。

朱小纹没有立刻反击,很沉着地看着何亚天。

陈其睿问何亚天:“手袋是什么情况?”

何亚天说:“哪家品牌的手袋top sellers没有断货的情况?说商品这边调整后的product assortment(商品组合)没有竞争力,太主观。我建议还是回归数据,客观分析目前的情况。”

再大的奢侈品牌也属于零售行业。零售行业看销售数据,什么时候都是先看客流量、转化率、客单价和客单件这几个关键零售指标。

陈其睿让零售运营分析的人把各店周报明细表打开,投到大屏幕上。

上周各店客流量和去年同期相比全面大涨,这也是为什么朱小纹今天没有在一开始选择挑战姜阑。在客流上涨的前提下,就算转化率和客单价持平,总业绩也该是涨的。可上周转化率和客单价都在往下掉,朱小纹挑战何亚天货品的点又都被何亚天反弹回来了,她需要再找一个解释。

朱小纹说:“手袋的top sellers一直断货,但是Marketing(市场部)那边的推广露出还是集中在这几只上,很多顾客到店直接点单却又买不到,这些都是无效traffic(客流),而且还会拉低我们店里的CR(转化率)。”

陈其睿看向姜阑:“你怎么说?”

姜阑当然可以像何亚天那样把球直接踢回去,她能解释的理由也有很多,但她选择不踢。

她对陈其睿和朱小纹说:“我来调整一下Marketing这边的工作。接下去在媒体和明星、KOL(时尚博主)端我们会集中主推目前全国门店货量较深的几款手袋,看看是否能对店里短期的生意起到一些帮助。从长期来看,我们还是需要顾及品牌的长远策略,品牌传播不能只是为短平快的销售表现服务。”

姜阑知道陈其睿的脑子很清楚。

他在开会一开始就问零售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他很清楚零售团队目前的近况,他这是要当众敲打朱小纹。但VIA目前的零售生意没有朱小纹不行,陈其睿还需要给朱小纹找一个台阶下。

高自尊的何亚天不愿意给这个台阶,那总得有人给。这个人不可能是陈其睿本人,那就只能是姜阑。

对于在管理层会议上对另一个平行部门做出让步,姜阑并不觉得自己没面子。只要老板陈其睿的脑子清楚,姜阑就无所谓什么面子不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