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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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真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灵隐幽深,天竺清雅,远的暂且不提,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粉楼台,竹篱茅舍,桃柳争妍,桑麻遍野,各具风情。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所谓的“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营弦楼”。
每年元宵后至寒食前,都人争相出来郊游。湖面上画艇,栉比鳞次,歌吹箫鼓之声,振动远近。西湖苏白两堤上士女骈集,几无立足之地。这苏堤上更是挥袖如雨,香尘似烟。今年因为时疫,苏堤上查检甚严,游人稀少,堤上安静许多,也显得宽阔了许多。
当值的宋慈和右武大夫、副都指挥使魏仲昌骑着马,款款在堤上巡查各处关卡。两人计划从湖东到湖西,从映波桥、锁澜桥,入先贤堂,再过望仙桥,三贤堂(林浦、白乐天、苏子瞻),压堤桥、东浦桥,水仙王庙、龙王庙,跨虹桥,直至岳庙。
魏仲昌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今日他头戴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足蹬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更显得威风凛凛,气宇轩昂。武官出身的他曾任淮右勇捷、龙卫、骁武等军都指挥使,久在戎事,为人颇为机警。他现在的差遣是“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侍卫亲军步军个有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各一人,称作“殿前九帅”),负责皇城司(皇城司,属员称为皇城卒)。淳熙五年宋慈与他在福建路共事过,相识后彼此钦佩,引为知己。两人恰好同日当值,共诉衷情,自然都很喜悦。
一行人从净寺上了苏堤,堤上两边柳树已然发青,微风拂过,婆娑生姿。苏堤南北两面,万顷碧波荡漾,孤山如髻、白堤如黛,雷峰、保叔诸多浮屠高耸松林之上,湖东钱塘、清波、钱王等城楼连接着十里城墙,南面茶园花圃井然有序,农舍点点,间杂着团团桃红李白,甚是可观。两人一边把玩美景,一边闲话故旧,甚是惬意。
过了映波桥、锁澜桥后,两人下马过了石桥,在湖山堂前立着,听负责苏堤查检的小使臣上前禀告。小使臣退下后,两人然后踱入湖山堂来。这湖山堂最初由临安府尹洪焘于咸淳年间买民地创建,栋宇雄杰,面势端闳,后来的府尹潜皋墅又扩建了水阁六楹,陆堂四楹,并将堂阁以廊相连,环以栏槛,辟以户牖。居此远观近瞻,尽纳湖上千山万景,湖山堂卓然为西湖堂宇之冠。
水阁内甚是阔朗,临水窗牖又尽开,凉风穿堂而过,顿觉胸襟清朗。北望雷峰塔如披着金色袈裟的老衲,宝相庄严。
“想你我二人前年中元日在这里小坐,当日半塘芙蕖菰蒲,惠风吹面,仿佛今日一般。”宋慈指着阁外池塘中枯荷感慨道。“不觉弹指又是两年了。”
“‘时光易逝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魏仲昌也有同感。“当日你我还赋诗以记,兄长可记得?以堂前的浮屠为题。”在湖山堂前有四尊浮屠。这些青黑色浮屠立于四方,如四尊威严的武士。
宋慈拍拍脑门,“让贤弟笑话了,愚兄差点忘了。”
魏仲昌忽然想起某事,招手让亲随过来,附耳低语后,着亲随去了。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小弟新得了一物,看兄长可识得?”
宋慈大笑道:“莫非还是上次那种物件?”
上次两人相会时,魏仲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根细竹管,让宋慈猜测其用途。这竹管里面通透,如短笛样。宋慈拿到手中,略一端详,便认定这是一根听管。只须将管子一端紧顶住墙壁,另一端贴在耳朵上,便可以偷听墙内人说话。
“兄长可识得此物的用途么?”魏仲昌上次失了面子,这次必定要挽回一局。他从亲随手里接过一个箭囊,递给宋慈看。
“这不就是箭囊吗?”这是个军中常见的箭囊,但是用野猪皮制作的。
“除了放置箭矢,兄长可知此物在北人那里做何用?”
宋慈晓得他是特意拿来考自己的,他苦思冥想了一阵,却委实想不出来。
魏仲昌大笑,拍着水廊上的窗棂。“总算能难倒你这智多星一次了!”
“愿闻其详。”宋慈对于此类奇巧淫技总格外有兴致。
“这箭囊也唤作矢服,多用牛皮制,用野猪皮作最佳。晚上睡觉时吹起来,垫在脑下当枕头用,夜深时可以用来监听远方的动静。魏仲昌掌管的皇城司负责防范和捕获北人间谍,故而对北人的用间方法和工具颇为捻熟。“小弟着人从军器监专门拿来的。”
宋慈拱拱手:“好让愚兄佩服。”他忽然想起了停尸房的事,“有一事正好请教贤弟。”
“箭杆短小的药箭?”听完宋慈的讲述,魏仲昌捻着髭须思考了片刻。他在两淮前线符离军中时见过的猪杆箭头与此颇为相似。这猪杆箭头吃北间在牛胃和粪便里浸泡后,带着剧毒。北间潜入军营后,常用小弓发这种药箭射击国朝马匹,久之马匹腿脚溃烂,至于不治。
“那改日请贤弟到府衙中帮愚兄检校一下。”一事待了,宋慈心情欢畅。他踱步到水阁西窗边,凭栏远望。但见花木蔽翳,亭馆相望,那里是第二桥边的先贤祠。
前朝宝历年间杭州有袁姓太守在此建了先贤祠,纪念这临安府本地的忠臣孝子、善士名流、德行节义、学问功业、孝妇孙夫人等,因此第三桥又名袁公桥。自前唐至国朝,祠内已供奉人物三十四人,各立碑刻,表世旌哲,四时祭拜。
“那两具无名尸首就是在先贤祠被人发现的。”宋慈唤来一位亲随,低声吩咐几句,着他去先贤祠打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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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了湖山堂,沿着苏堤缓步向西,一众亲随在后面牵马跟随。过了苏堤上第三桥--望仙桥,桥侧就是供奉白乐天、林和靖、苏东坡三先生的三贤祠了。
与湖山堂的朗阔相比,座落在小洲上的三贤堂显得高逸潇洒。它以横木为门,左右各有一段矮矮的素墙。墙内有座竹园,植着十余株竹子,竹林里围着一座小小亭子,甚是清雅。一座小石桥通向小洲,洲上建筑很是紧促:东向正堂(三小间)后屋(四间)外加廊屋,曲折围成一院,南北两端临湖各建一红格窗三开间的水堂。三贤堂亭馆参错,多植柳桃;前挹湖山,气象清旷;背负长岗,林樾深窈。
这祠内厅堂的匾额颇为有趣,曰“水西”,曰“云北”,曰“月香”,曰“水影”。两人一面赏景,一面读着匾额为乐。
“这后堂上的匾额,还是得之所写的。”去年中秋前,宋慈和陈求道、谢枋等人在此游玩,三贤祠的堂主因为匾额破旧,又早闻陈侍郎榜书大名,特意奉茶请陈侍郎题写新匾额。趁着酒兴,陈得之一挥而就。那榜书写得畅快淋漓,众人无不赞叹。
“想来那匾额早已挂上了,今天你我恰好一观。”
“久闻得之的榜书临安府中第一,今日小弟总算得见。”
“贤弟怎地不知?你那殿前司里延桂亭的匾额,就是得之所书。”殿前司的官衙距离大内不远,在凤凰山八盘岭中,衙内有小山名为月岩,岩上有亭曰“延桂”。
“就是我衙内冲天楼下面的那座延桂亭?”魏仲昌赧颜道:“真真是疏忽了。”
寂寂院落、曲曲屋廊,两人如行在方外之地。穿过正中小门,宋慈指着堂门上的匾额:“就是这里了。可好?”
瞬间他的笑容凝住了,不觉“喔”了一声。魏仲昌兴致勃勃地仰头观看,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有异,颇有些迷惑不解。
匾额上两个隶书大字“仰高”新上了油漆,鲜亮耀眼。但是两字结体轻浮,力道不足,远称不上大家手笔。这分明不是当日陈侍郎的字!
答案就在下面的落款:“右通直郎刘蕴古。”
“刘蓄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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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虚舟亭上坐下,亲随拿着食盒上来,侍奉两位大人吃些酒水点心。身着紫色道袍的堂主闻讯赶来,着人呈上祠内的官酒。寒暄见礼罢,甫一落座,宋慈开口道:
“恰好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堂主。”
根据堂主所讲,这位唤作刘蕴古的以前是做首饰生意的商人,往来于寿春和临安之间。据刘蕴古称,他的两个弟弟都在北人那里做官。虽然家人都在北地,但是他全家心向国朝,愿意做国朝内应,“苟见用,取中原,灭大金。”朝廷感其忠诚,任命他为浙西帅司差遣,命其入朝。去年冬某日,他来三贤祠祭拜后,自称与三贤心有灵犀,执意要捐出一个月俸禄,自己书写匾额,以旌诚心。堂主拗他不过,只好取下陈求道新写的匾额,命人重新制造匾额。
“常人都是以新易旧,这刘大人倒是奇怪,非得要以新易新。”堂主识得宋慈是陈求道的好友,有些尴尬地慨叹:“且执意在匾额上刻姓名和官职,颇为怪异。”
堂主讲时,魏仲昌只管闷头品茶,不吭一声。宋慈情知有异,也不便发问。待堂主退下后,他问魏仲昌:“贤弟莫非识这个刘蓄古?刚才见你言语中似乎有不屑之意。”
魏仲昌“哼”了一声,“以愚弟看,此刘蕴古必然是北人的奸细无疑。”
“何出此言?”宋慈颇有些惊讶。
魏仲昌以前在淮右军中时,知道其人其事,当时颇为怀疑。刘蓄古全家尽在北方,若果如其所陈,何不将其家人迁至南方?这人有一副好口舌,言之耿耿,总能蒙骗很多人。朝廷中执政的史相尤其推崇此人,将其作为北方义民心向国朝的典范,特意对刘蓄古恩宠有加,加官进爵。魏仲昌毕竟人微言轻,因此心里于此事郁郁不平。
“兄长你想想,常人题写匾额,必不会落款自家官职。刘蓄古这厮此举反常,必有深意。”
宋慈放下茶杯,想了一想。“莫非是为了向临安府内某人传递消息,告知联络自己之法?”这分明是通知其他金间自己的所在。
用间之事,关系国朝军国大事,极其慎密。而今南北两朝时敌时友,彼此用间也属寻常。八年前川中吴曦叛乱,背后就有金人用间。孝庙时宇文虚中在北国作间,事败后全家被戮杀,孝庙特意赐谥号“肃慜”。若刘蕴古是北人的奸细,这临安府里必有他人接应无疑。
“兄长真真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惠父的法眼。”魏仲昌赞叹一声。他环顾周围无人,放低了声音:“不瞒兄长,自吴曦据蜀叛乱后,当今圣上和执政对北间分外重视,我皇城司这几年来主要忙于此事……刘蓄古这厮,一直被我暗地里盯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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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压堤桥、东浦桥后便是龙王庙。庙前坐着个道士,他穿着道袍,头戴逍遥中,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宋慈识得这道士,知道他在这庙前卖符水已经有年头了。
庙前的素墙上题咏甚多,两人都对一阕《定风波》赞不绝口:
“密约偷香趁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回首东风销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
这曲子词墨迹甚新,料来题写不久。宋慈便问道士可知是何人所写,道士依稀记得是一位来自四明的吴姓士子所提,据说是为了纪念当年在这里殉情自杀的一位花魁娘子。两人闻说后不觉恻然。
过了跨虹桥,苏堤已然巡完,当值已告结束。暮天上已经一抹腮红,归鸦投林,冷意渐生。
两人意犹未尽,魏仲昌一指吴山(宝石山),“明日你我兄弟不妨登上江湖伟观,访一下东坡旧迹,方不辜负了如此春光美景。”
“贤弟此话正合我意。明日我们一起去崇寿寺玄慈那里讨素斋吃。”
别了魏仲昌,宋慈让亲随在曲院上船亭边候着,自己径直走到岳庙前。在岳庙山门口有许多卖花的花郎和花店。
在这临安府里,数钱王门里黄四娘家的花篮最为有名,其家花篮样式最奇巧,种类也最为丰富。但是苦于僧多粥少,平素难以买到黄家花篮。除此之外,这岳庙前卖花的也甚热闹,喜欢插花的宋慈娘子颇中意这里的花篮样式,今晨出门时特意嘱咐他来这里看看。
因为买卖不好,众多花郎和花婆见了宋慈这个主顾,一窝蜂地围上来叫卖兜售。宋慈快步冲出来,瞥见右手近处一家花店,门前斜招上写着“时新插花”,边径直走了进去。
这家花店里面颇为阔大,满眼五彩斑斓,铺面冷香幽幽,说不尽杏娇桃艳、梅冷兰幽。宋慈仔细赏着案上摆着的一排春花篮。花卉自然争妍斗娇,却缺少一种难以言表的新意和灵感。
这插花类似书艺,精美的插花类似钟太傅、王右军的书法,流着一种信手拈来、自然疏淡的姿态。黄四娘家花篮颇得其中真昧,别家难以摹刻。宋慈娘子特意问过个中原由,据黄四娘说,她家的花篮是央一位花娘专门摹画的。娘子后来还感叹道,这花娘必然是个冰雪聪明、极有风致的妇人,可惜不得一见。
宋慈刚走出花店,从对面的褒忠衍福庙中蜂拥而出一群人来,尽是些七长八短汉,三山五岳人。宋慈没有理会他们,正欲前行,不想那众人中为首的奔上前冲着他唱个大喏。
宋慈不觉一愣,这汉子有些面熟,但是他一时间想不起来人的姓名,不免有些尴尬。
“相公可记得在下?小的是安济坊的何九。”这汉子约四十开外,身高七尺,身健膀阔,眉宇间一股英气,像是舞枪弄棒之人。原来他就是安济坊的何九!府衙停尸房里的无主尸体都是交他火化埋葬的。
宋慈回了一礼:“幸会幸会!我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何九回头指着那一群人,“小的不才,方才带着一帮不成器的徒弟们去庙中拜岳武穆。”这褒忠衍福庙是孝庙所立,专门供奉岳鄂王的神灵,庙里还存着岳武穆长子岳云上阵时用过的大铁枪。
“山野草民,久闻相公清名,不意在此邂逅。”何九很是谦恭:“今日真是三生有幸!”
两人正在寒暄,身后忽然一阵脚步声。石瑜急匆匆奔到宋慈身旁,满脸兴奋:“大人,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