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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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二月正是春天归来的时节。
二月初八日是霍山张真君圣诞,这是临安府最重要的民间节日。张真君祖庙在广德军,钱塘门外霍山路有神曰“祠山正佑圣烈昭德昌福崇仁真君”,敕赐庙额“广惠”。自梁至宋,该庙血食已一千三百余年。在这里祷告极其灵验,因此烟火极盛。
按照往年定例,二月初八日当天,都城内外,内官与王公贵族、豪门府第皆要到里庙献祭,迎献马社。各府还要制作七宝行排,现场展示奇珍异宝、珠玉殿亭。大内则呈献盘龙走凤、精细靴鞋、诸色巾帽,更以精巧雕镂筠笼,养畜奇异飞禽迎献,令人眼花缭乱。在十一日那天,庙中还安排有演出,由教乐所人员部领诸色乐部在这里演出,仪仗整肃,装束华丽。此外还要排食果二十四盏,各盏呈艺。当日临安府尹也会安排通判代祭拜。
因为时疫,今年官方的献祭规模小了许多,十一日的庙前乐舞也暂时停止。但是民间的献祭活动照旧。自从元宵节放灯后,大半个月来,临安府士民多困于家中,不得自由外出。士民们就像地下的根茎,都要憋出芽来了。难得遇见一个这样的大节日,于是大家压抑已久的热情喷薄而出,几乎倾城而出。
整条霍山路上彩旗招展、鼓吹喧天、男女如云。各种商铺、摊贩点上,奇花异果,珍禽水族,精巧面作,诸色湖石,令人目不暇接,叫卖声此起彼伏。露台之上扎的各样台阁巍峨,神鬼威勇。自早至暮,观者何止数十万。
从菩提寺到柳洲寺,各家山门前是百戏表演的场所。打筋斗、踢拳、踏跷、上索、打交辊、脱索、索上担水、索上走装神鬼、舞判官、斫刀蛮牌、过刀门、过圈子、踢瓶、弄碗、踢磬、踢缸、踢钟、弄花钱、花鼓、槌踢笔墨、壁上睡、虚空挂香炉、弄花球儿、拶筑球、弄斗、打硬、教虫蚁、弄熊、藏人、烧火、藏剑、吃针、射弩端、亲背、攒壶瓶等。来自天南地北的江湖杂耍,两淮、湖广、西蜀、闽越、南越都聚到这条街上,处处欢声笑语,春意盎然,如同旁边湖里的春水。
当日正值仲春时节,景色明媚,花事方殷。远处苏堤上桃红柳绿、风软天蓝,游人来往如蚁。从湖东西望,湖面上画舫尽开,彩旗点点。有龙舟六七只,戏于湖中。其舟俱装十太尉、七圣、二郎神、神鬼、快行、锦体浪子、黄胖,杂以鲜色旗伞、花篮、闹竿、鼓吹之类。其余皆簪大花、卷脚帽子、红绿戏衫,执棹行舟,戏游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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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芝寺周边,各家社会更是竞奇斗技。社会是临安城内各行艺人的组织,有名的有翠锦社(行院)、绯绿社(杂剧)、七宝社(珠玉)、锦标社(射弩)、英略社(使棒)、角抵社(相扑)、榜马社(宝驹,宝辔绒鞍鞯)、齐云社(蹴鞠)、遏云社(唱赚)、清音社(清乐)、同文社(耍词)、绘革社(影戏)、台阁社、穷富赌钱社、十闲社等,细分起来更有女童清音社、子弟绯绿清音社、苏家巷傀儡社、青果行献时果社、东西马塍献异松怪桧奇花社等,不可胜数。七宝社献七宝玩具,锦体社、鱼儿活行以异样龟鱼呈献豪富,争奇斗艳,互不相让。
灵芝寺南,显应观北,城墙以西,恰好围着一个大场子,立着丈高的木杆,飘着一面大旗“锦标社”,这里就是锦标社表演的地方。这锦标社是社会里的一等大社,子弟有数百人之多,因此阵势颇大。观者足足有千人之多,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连寺院山墙上,旁边的几棵老柳树、榆树上都坐满了孩童。城墙上一众铺兵也扶着女墙向下观望。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如地动山摇。
杜渊的师傅是锦标社里的一等好手,他想引着陆敢和余怀过去拜见一下。三个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人群。幸得三人身材高大,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在城墙下立着六个草编的圆靶子,上面已插着数十枝箭矢。距离靶子有三十丈远处,立着五六十名汉子,皆中等身长、上身强壮、胸阔肩宽,一看都是常练弓弩的人,且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弩或弓。他们身后的弓箭架子上挂着雀画弓、铁胎弓,宝雕弓等各种弓,下面列着飞鱼袋、狮子壶各样式箭袋,箭袋内,整整齐齐地攒满射虎箭、狼牙箭、柳叶箭,威风凛凛,空气中弥漫着英武之气。
有人敲响小鼋鼓,这是静场鼓。四个后生登场,立成一排,各自捻弓搭箭,屏息瞄准。全场围观者都屏住呼吸,和射者一起紧张起来。鼓声再响,第一个六发六中,围观者掌声一片。第二个后生不仅六发六中,且全钉在草靶正中心,显然更胜一筹,引来更热烈的欢呼声。待到第三个后生时,他先用左手持弓,右手射中五箭。然后有意玩个花样,换成右手握弓,左手从腰间的箭壶里捻出一支柳叶箭,略微一瞄,“嗖”的一声,正中靶心。这般左右开弓,看得陆敢、余怀两人也忍不住大声叫好。
这第四人更是彪悍,向后再行几大步,然后左手持弓如托泰山,右手搭箭如抱婴孩,突然发箭,如连珠般,须臾之间,已连射出六箭。众人眼睛都不够用,头一起扭向箭靶,箭无虚发,且一箭一靶。这场面真是精彩绝伦,让上千观众大开眼界,喧嚣声淹没了人语声。
“那位就是我家师傅,”杜渊急忙拍拍兴奋里的陆敢和余怀的肩膀,指着锦标社众人,“且看他的手段。”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上场来。他头戴一顶力士巾,身穿一领元色缎紧袖袍,脚踹一双尖头靴,腰束一条丝鸾绦,肘下挂着小刀子,左右各持一把川弩。这人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走到旗杆下时,陆敢和余怀才看清,一部极长的乌须垂过了这人胸膛,他两眼圆睁,双眉直竖,英武之风凛凛,真似关二爷下凡般。陆敢和余怀心里顿起敬意。
锦标社的全体都恭敬地望着他,如众星捧月般。全场顿然鸦雀无声,凝神静气而观。大家不知道这位镇场的英雄又有何等壮举!只见这位英雄转身向后大跨步走去,身后围观的观者潮水样向两边退去,为他让开空间。远处有人跑至箭靶处,把靶上的羽箭尽数拔下。他大踏步走了足足有十丈之遥,然后转身面向城墙,屏息静立。静场鼓起,全场肃穆无声,只有柳树上不省事鸟雀犹自聒噪着。
那汉子突然转身,左右开弓,说时迟、那时快,只闻的“嗖嗖嗖”、“嗖嗖嗖”,六只箭迅疾如闪电。全场人都瞠目结舌,齐齐盯着箭靶,六只草靶上只有一枝箭插在中心!
众人面面相觑,如痴呆样不知所以然,莫非其他箭都射脱了靶?
那位英雄倒是神态自定,不发一言。早有弟子取下箭靶,举着靶子绕场而奔。靶子所过之处,掌声雷动,原来六只箭都串在了一起,后箭依次劈开前箭的箭杆,就是传说中的劈筈箭。略微惊呆后,反应过来的观众都大声地欢呼赞叹起来,欢呼声真如山呼海啸一般,把周边的榜马社、英略社的观众也吸引了来。
“真真英雄也!”饶是陆敢和余怀见多识广,这等神射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快的射速,且左右开弓,箭箭破筈!
杜渊更是满脸自豪,向两人夸起其师傅。原来这位好汉唤作李公佐,川人,军家子弟出身,自幼喜欢弓弩,人称“赛由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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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喧嚣的熙春楼,三人嘴角还有琼花露余香,湖边的风也像酒样温温的惬意,不知从那里飘来幽幽的花香,真是一个可人的春暮。
陆敢、余怀与李公佐等锦标社的人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中午由杜渊做东,在众人熙春楼好好聚了一次。大家谈着枪棒弓马,饮着琼花露等库酒,品着时令菜肴,赏着这楼外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美景,觥筹交错间甚为快意。
别了锦标社众人,三人因午后不当值,索性继续在湖上周围走走。看完苏家巷口的傀儡社表演,陆敢、杜渊、余怀又顺路走到了这苏堤之上。今日岳庙前面赶会的游客也甚多,在跨虹桥旁黑压压的尚聚集着千余人观看,原来正有一个总角的童子在走索。这孩童年方十岁左右,担着两个小水桶,在距离湖面三四米高的索上忽走忽停,颤颤巍巍地,让人捏把汗。
此时暮色已落,远处小岛上高大的松林像副天然的黑幕,恰好成为走索绝佳的背景。立在栏杆旁余怀仔细打量着,这索绳似乎是挂在两个凭水亭台之间,约三十步距离,距水面一两丈之高。
在两盏红灯笼的引导下,一身材窈窕的女子登上右手亭台,周围的观者顿时欢声雷动。显然多数看客都是常看走索的熟客,这位妇人一定是走索的高手。
陆敢、杜渊、余怀三人被后边的众多游客挤压得身子紧靠着栏杆。这栏杆距离亭台尚有十余丈之遥,且天色已黑,借着水面上两只蚱蜢舟上微弱的船火,三人勉强辨识得出女子的姿态。这女子身穿紧身黑衣,着箭袖,显得英姿飒爽。她左手执一花纸伞,右手持一盏羊角灯,款款地走上绳索。略微平息了片刻,待稳定姿态后,她时而跳跃,时而翻滚,时而倒立,直如在平地上一般。羊角灯辉里裹着她在绳索上飞腾跳跃的优美身姿,观者无不惊叹啧啧,又赞叹又担心。余怀也捏一把汗在手心里,生怕她失足掉下。
这时间,两边亭台上有人在索绳两端同时点火,岸上的观众们忍不住大叫起来。陆敢等人毕竟见多识广,知道是走索人特意安排的节目。熊熊燃烧的两条火舌迅速开始向中间蔓延,那位女子似乎无路可走。只见她女子骤然一跃,似乎悬空而立,继续款款前行,似乎踩在虚空中一样。在周围一片惊讶赞叹之声,这女子很快就走到了对面的亭台上,任由原来的索绳燃烧殆尽,灰粉纷纷洒落在湖面上。
脚下空无一物却能继续行走,如仙人升空!这番演出看得陆敢、杜渊、余怀三人都瞠目结舌。任三人瞪大眼睛仔细端详,也看不出半点端倪来,这机关设的高妙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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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更时分,三人在龙王庙前上船亭叫了一条无舱的小船,准备返回钱塘门。
陆敢露出腰间的铜牌,船娘才敢让三人上船。棹声欸乃,小艇悠悠,湖面上点点灯火,春夜凉风细细,东岸吴山上宫殿灯火辉煌,隐隐笙歌声。三人酒醉饭饱,畅谈白日里锦标社、英略社、角抵社、榜马社、齐云社之奇趣,好不乐哉。湖北、湖西是不是有烟花绽放,或紫或红或蓝,花团锦绣般照亮湖面,引来无数归客的喝彩。
三人为方才走索的机关争论良久,终究不得其奥妙。“如果宋大人今日在此,必定能洞察其玄机。”杜渊叹道。
陆敢摇摇头,“那倒也未必,这百戏魔法端的是神出鬼没,天机难泄。你还记得去年中秋在王枢密府内看的‘偷桃’戏?宋大人也没参透。”那“偷桃”戏将绳索飞投于天,竟然如系在半空一般,直立不倒,人可攀援而上,神秘莫测。
些许是白日里饮酒太多,经小艇一摇,杜渊觉得头有些晕。他站起来,在船尾处迎风休息。夜色朦胧,但是借着微弱的船火,依稀能辨出摇棹船娘的婀娜身姿,杜渊忽然心头一动。
“男人们只谈论这些刀棒拳脚的东西,无趣得很。”船娘小声嘟囔着。
借着船头羊角灯的微弱光晕,杜渊识得船娘就是前天在湖上见过的柳娘。他不觉又惊又喜,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原来是你……”
“原来是公差大哥。”柳娘倒不那么惊讶。“方才听见几位公差大哥的谈话,一下子就识出了大哥的……”她忽然觉得有些失言,低下头去,青丝拂面,楚楚动人。
“大姐……唤做柳……娘?”杜渊忽然有些结巴。
“我还以为大哥不认识我这船家女子了呢。”柳娘似笑非笑,嗔道。虽然夜色朦胧,但杜渊觉得,她的容颜忽然明艳起来。
“哪能,哪能。怎么这么晚大姐还在湖上?”
“奴家原本就在这龙王庙前摆客,方才正准备归家,幸得载上几位贵客。前几日湖上人多,宋五嫂那里生意繁忙,央奴家在那里帮忙。”
杜渊忽然想起,前日就是在宋五嫂的鱼羹摊旁遇见她的。
“前日幸得有大哥帮奴家弹压,要不奴家真要吃那些浪荡子弟的亏了。”她微微道了声万福。“方才听几位大哥在说走索的事。走索的应该是苏家二姐吧?”
“你怎么知道?”
“奴家常年在湖上走动,各种社会、川广十八路人见得多了,彼此大家都很捻熟。”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三教九流的人倒认识不少。”不知何时,陆敢已经走到了两人旁。
“岂止是三教九流,只这湖上达官贵人、小姐娘子,许多人都搭过奴家的船。远的不说,只这内湖临湖园子里”她用玉手轻轻一指孤山断桥方向,“大小娘子、各位大姐、丫鬟养娘,奴家多数都识得。譬如史相府的于、王、田诸位小娘子、甘内侍家的两位大姐,还有谢侍郎家的五娘子和养娘……”
“喔。”陆敢忽然想起郑勇、石瑜二人在查的案子,眉头一蹙,忍不住打断了柳娘的话,“你可识得断桥边杨家的大姐?”
“是芸娘吗?当然识得呀。”
“她经常搭你的船吗?”
“这两年有十多次之多了吧。只是好几日不见她了,许是天冷的缘故吧。我们都是蜀人,算是同乡了。她是西蜀嘉州人,我是夔州人。”
陆敢、杜渊才发现她口音中的确有西川口音。
“大哥请看那茶案上的小花篮,就是她插好送我的。杨家大姐可真是妙人,要模样有模样,要女红有女红,要脾气有脾气,又有好的家底……”
“那你可知道,杨家大姐是否有意中之人?”陆敢不想听她唠叨,追问:“或者她与他人幽会也未得知。”
“杨家大姐是大家闺秀,小女子只是个草民,这等闺阁内之事情,我怎会知晓。”柳娘突然有了警惕。“杨家大姐清清白白的人,这位大哥莫要污了她的清名。”她的语气从温柔变成了气愤。
陆敢讪讪而退,幸好夜色遮掩住了他脸上的尴尬。杜渊也不知所措,想要劝解,却突然变得呆头呆脑了。幸好余怀及时过来打了圆场:“大姐,你这划桨的功夫是谁教的?”
“是俺家爹爹,他以前在沿江水军凌波军(水军)做过。”这凌波军以前属于鄂州岳家军。
杜渊原本想打听她家人情况和住址,自觉有些造次,只好闭嘴不问了。
“你既然识得苏家二姐,那你可曾晓得她家走索的奥妙?”余怀念念不忘走索的秘密。
“奴家当然晓得。不过这是走索家养身立命的饭碗,奴家怎好意思泄露出来,砸了人家的营生!”
余怀倒是被吊起来了胃口,一直鼓捣柳娘说出来,可惜柳娘此后一直守口如瓶,只管埋头划桨。
“算了,不要为难人家了。”杜渊出来解围。
杜渊和柳娘彼此偷偷相觑着,虽然夜色深沉,彼此看不清楚,但一切尽在不言中。小艇悠悠向着钱塘门划去,一天的欢乐共着这湖上的风、白日的喧嚣渐渐散去。
陆敢不免有些郁闷,这娘娘庙里的尸源如同这沉重的黑夜依然找不到明晰的路。这郁闷像块大石压在心头,令他隐隐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