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猪竿箭
1
许是昨天的二月八会玩得太尽兴的缘故,清波门早市今天也开得迟了。只有一半的店铺开了门,赶早市的人也少了许多。连城门下的守门的厢军也懒懒的,一种宿醉未醒的表情。
凡事总有例外。六七个被晨光打扰了春梦、被饥饿擂响了肚皮、被劣质村酒弄涨了头脑的闲汉,在一家薄皮春茧包子铺门前围聚着。这些被临安人称作“拦街虎”的帮闲无赖,仗着酒劲和人多势众,大声聒噪着。包子铺老板是这清波门早市的老户了,自然认识这些无赖,知道其目的无非是想要白吃白拿几个包子。老板一面陪着笑脸应付着,一面觑着城门口的厢军,知道这群帮闲不敢过于造次。
这群摇摇晃晃的闲汉顺手拿了几只素包子后,便知趣地放过了包子店的老板,寻找着下一个猎物。他们不敢纠缠身着体面的路人,更没有胆量挑战远处城门下的公人,这时恰好两个短衣穷袴,像是外乡的生人进入他们的视野。
他们很快包围住了两人,扭住两人身上背搭,拉拉扯扯,非得让两人请他们吃酒。这两个精干后生一直忍气吞声,极力和闲汉们周旋着。看见公人们视若无睹,两人觑个机会,推开无赖们,转身向湖边快步跑去,像是耗子从猫爪下逃走了一般。无赖们怎会放走这么好耍的事,在后面兀自穷追不舍。几个看热闹的店家立在店铺前远远观望。
看客们耳听得一阵惨叫,转眼间,六七个“拦街虎”已经倒下了一半,余下两三个像是遇见了凶神恶煞,撒腿就向回跑,唯恐逃之不及。每个人都满脸血痕,哭爹喊娘般,让看客们哭笑不得。想是他们遇见了练家子,因此吃了亏。看看要出人命,城门边的七八个快手无法袖手旁观,提着铁链、刀锏追了过去。
两个后生看见惊动了公人,突然冒出一句金人话,然后转身逃窜。公人们觉得有异,十步并作五步,穷追不舍。一行人你追我赶,跑过了南屏兴教院、七陵处,前面素墙青瓦,墙内蟠松林,已经是净慈寺的五楹山门。公人们越追越近,心里一阵欣喜,再向前就有查验的卡子了,那两人插翅难逃。
突然,冲在最前面的快手脚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紧接着第二人也跌倒在地。后面人一愣,待要继续去追,倒地的快手大声叫道:“提防弓箭,我中箭了!”众人只好停下脚步去救助。那俩后生趁着公人们手忙脚乱之际,跳过路旁的竹子篱笆,躲入右边的凤凰山去了。
两名快手小腿肚子上都中了一枝黑色的短箭。快手们环视四周,见不远处恰好有一个货郎在观望,急忙招手让他过来。这货郎担上真如百宝箱般齐全,大家从货郎担上找来剪刀和布巾、丝绦等物,剪开受伤者的裤脚,拔出箭杆,再用布巾丝绦包裹一番。
只一盏茶功夫,两人小腿上原本红肿的伤口泛着黑色,嘴角开始吐白沫,神志逐渐不清。大家心里一紧:“箭头有毒!”仔细端详那两只箭,皆是猪杆小箭,箭头隐隐闪着黑色,应该淬过药。大家不敢怠慢,急忙叫来两顶软轿子,将伤者抬至清波门里的药房。
快手里有在北方呆过、略识金人语言的,他回忆起那两人最后喊的是北方金人的番语,意思是:“快跑!”莫名的药箭、金人,且两人最后消失地在凤凰山大内附近,当值的清波门王使臣知晓此事后,不敢怠慢,急忙着人去临安府和殿前司两处禀报。
2
今天是陆敢的黄道吉日了!
晌午时分,安济坊何九的徒弟耘哥带着几个人,押着两辆骡马车,来停尸间拉尸首,准备运往安济坊暂厝。
“我家师父苦苦寻他不着,原来竟然吃人害了!”在搬运那两具无名溺水尸体时,耘哥无意间瞥了一眼那水仙娘娘庙里尸首的脸部,忍不住叫到。
陆敢一把抓住耘哥的手:“你待怎地说?”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据耘哥说,其师父何九的小舅子燕小三在钱王门五闲楼里做“家风”。去年冬至前后,有三人在三闲楼中一小阁间内聚会密谈,话语中屡屡提及“清河街何九。”负责上酒水菜食的酒博士看见三人鬼鬼祟祟,边留了个心眼。他与燕小三厮熟,知道何九就是燕小三的姐夫,于是偷偷告诉了燕小三。燕小三借着进去兜售酒糟蟹、酒蛤蜊、虾茸的机会,打探偷听一番。主座之人额头右上方有刀疤,眼光甚是凶狠,像个军卒。主陪之人主事打扮,面颊似乎有颗黑痣。因为燕小三迅速被那主事轰出,没来及打量那背对着的下首之人。
后来酒博士打听出,那长相凶恶之人唤做“莫七”。这厮以前在军中做过事,身上有些刀棒功夫,且残暴嗜酒,专门干些替人讨债,不清不白的勾当。他似乎住在雷峰塔附近居住,常在周围上清宫、净相院、普宁寺、云涛观附近出没。
何九晓得此事后,起初派耘哥等几个徒弟暗地跟踪莫七,看其有何图谋。跟了几日没有什么收获,于是便懈怠了。耘哥后来听说,这莫七竟然在某天夜里突然袭击自己师傅,差点害了何九性命。何九大愤,着手下人四处寻觅。只是奇怪,这莫七从此竟然消失不见了。没想到吃人害了性命,丢到水仙娘娘庙的井里了。
“确然就是这厮,我带人跟着他几日,不会认错的。”耘哥对着尸首啐了一口:“便宜了这厮!我家师傅知道后,一定不知如何开心呢。”
3
在周强的眼线指认下,从惠照寺别院也捞出一条不大不小的鱼。
藏在乞丐队伍里的有一个红白皮面的汉子,撩起衣服来,露出雪也似白身子来,不像忍饥受饿的人。这汉子自称是时疫阻遏,返不得乡的商人,因为身上盘缠已然花完,无奈何做了乞儿。但是仔细盘问后,他就露出了马脚。
这厮原来姓沈,住在后市街口,一个月前在融和坊嘉庆楼偷盗金银酒器,正被通缉捉拿。因为交通阻遏,四处盘查甚严,这盗贼有家不敢归,于是暂时藏身在寺庙里。据他供认,他还有一个同伙赖二,以前住在水仙娘娘庙,前阵子庙里出了命案,现在净相寺栖身。净相院缉查铺头趁热打铁,急忙把赖二抓来。
周强、李大有闻讯后大喜,赶来亲自提审赖二。
“水仙娘娘庙后院古井里的尸体,你可知情?”李大有敲敲眼前的公案。
“知……情。只是与小人没……什么干系。”跪在下面的赖二颤颤巍巍地,不敢抬头看。“公差大……哥……大……人,小人去看了,那尸首少了……半个头,唬得小人魂飞魄散。哪敢去杀人。”
“那你倒说来,是谁谋害了那人?”
“这个……小人倒说不准,不敢冤枉……人。这水仙娘娘庙平素来往的人很多,白日里许多烧香、求愿之人……夜里总有人出没。”赖二觉得脱离了干系,胆子大了些。
“夜里什么人去那里?”周强很好奇。
“夜里出没的人多是不干不净的人,小的猜想嘛……是寻宝人。”赖二抬起头,眼睛“提溜提溜”转着。“后院古井处小人没有去过,听其他人说过,有人在古井内藏有珠宝,故而常有人在那里。但是小人没有亲眼见过。”
这赖二甚是狡黠,吐豆子般一点点吐出。
“大胆!你这厮竟然敢隐瞒本官。看来不受些皮肉之苦,你不会学乖的。”周强一拍公案,抽出签筒里的几枝红头签,唬得赖二魂飞魄散。
“大人莫打!莫打!小的不敢隐瞒!听归大郎和黄三郎说,他两人白日间曾见过死者。死者是和一名穿黑衣的后生一起去的后院。当时疑心二人去后院寻宝,他两人悄悄尾随。不想被那凶狠的汉子发觉,隐在院门后,归大郎被一把推了个趔趄。这人凶神恶煞一般,腰间露出雪亮的短刀,两人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去打听了。”
“他们可看清黑衣后生的长相?”
“这个小人却不知。”
“是何日的事?”
“……容小人算一下,放灯前……四五日……许是初十、十一……”
“那归大郎和黄三郎现在何处?”
“归大郎和小人一起在这净相寺栖身,前些日子已经害肚疼死了。”
“那黄三郎呢?”
“自离开水仙娘娘庙后,小的一直没见到他。小的句句属实,如有不实,天打雷劈!”
4
魏仲昌对着窗外的日光,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猪杆箭。虽然擦拭干净,但箭头带着黑色,隐隐流着寒气,这是药箭无疑,也确实是北方金人常用的药箭。
当年他在淮南军中任防御使时,军中缴获过此类药箭。北军中用箭头在牛胃和粪便等浸泡,做成毒箭。这种猪杆小箭,须用牛角短弓发射。这种短弓形制颇小,类似本朝的弩器,可隐藏于身上,多是间者所用。在南北两朝的淮南、兴元、荆襄前线,北人多遣间者携此牛角短弓,潜入军中,杀伤军马,虽令人头疼倒也不足为怪。
根据清波门那些公人的描述,这两个番子颇有胆智。只是这些番子在临安府作甚?
殿前司和清波门的快手们把整个事件复原后,还发现了一处诡异。两名中箭快手都被射中小腿,两枝箭皆是由身体右侧射来的,而非前面。因此发箭者另有其人,当时周围必然有那两名间人的接应!在电光石火之间,连发两箭皆中,这射箭者必是善射之人。这人事后又能迅速抽身而去,不留任何踪迹,显然是个高明的间者。这些精锐的北朝间者潜在都门之下,定然别有深意!
魏仲昌不觉背上一股寒气,似乎有人在窗外正用牛角短弓,弯弓搭箭,瞄准着他!
他自觉口干舌燥,把猪杆小箭放在案上,端起茶呡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他吩咐下人重新泡上。
“临安府衙的那两具无名尸。”魏仲昌在屋子内踱着步,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临安府衙停尸间查验的那两具尸首。锦标社的师父此前也查验过那两具尸首,确认那两人的箭伤并非本朝的弩箭所致,中的也非本朝的药毒。他带着皇城卒勘验后确认,那两人身上的箭伤都源于这种北人的猪杆小箭【所谓“袖箭”】。根据两具尸身体格、上面刀剑伤痕推断,遇害的两人应该是本朝的下级军校。
被人暗杀并藏匿的军官!
出现在都城的金人番子!
一样的猪杆小箭和箭毒!
还有苏堤上题匾的右通直郎刘蕴古。他手下的皇城司察子一直在密切监视着此人的行踪。此人住在清波门内和宜坊,目前还没发现异常。
这些北人的细作究竟在谋划什么?
虽然南北两朝签订有嘉定和约,表面上一团和气,逢重大节日两国还互遣来使,使者车马相望于途。但是背后相互排遣间者、刺探情报、走私禁运物资的小动作不断。当年西川吴曦叛乱不正是金人用间的结果?这教训非常惨痛。
记得惠父说过,两具尸首一具在先贤祠后面被发现,另外一具在苏堤第一桥下面被发现,时间在掌灯时分。几个苏堤游客发现并打捞出来,先告知了祠里的祠监。地方里正和祠监当时都以为死者是落水酒鬼,没仔细盘问那几个游客就打发他们走了。现在想来,这些游客很是可疑。
有必要再勘验一下那两具无名尸首。
“来人,”他把茶盏一放,“备马去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