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迎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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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新门口外富景园东新草桥。
“咣~咣~”,几声清脆的开道锣声,敲破了水村早上的平静。一群公人队伍齐整,浩浩荡荡,阵仗甚大。前面列着四把绣旗,后面是红伞、铁槊、肃静牌、十数对哨棒,一对对摆将过来。“湖州府正堂”的牌子后面,是一顶太守乘坐的软轿。轿窗两边,各有十个虞候簇拥着,人人手执鞭枪铁链守护。再后面是一众胥吏,还有七八十名红黑帽子的堂役。
这阵仗自然吸引了无数的农人来观望,都来观看知府大人来此间打春。按照旧俗,湖州府下各县镇前几日已经准备鼓锣吹妓乐,前往府衙前迎春馆内迎春牛。今日郡守应当率僚佐以彩仗鞭春,弘扬风俗,应和阳春之象,希冀来年五谷丰登。
“这公家的仪仗十几年我们没见过了,真真威风气派得紧。”
“是呀,上次知州相公来我们这里,还是村里弄潮儿在赛上获锦标那年。”
“那是壬辰年的事情了吧,已经快二十年了。”
土地庙前,几位戴着瓦楞帽、着薄底布鞋的老汉一边美滋滋地看着热闹,一边交头谈说。
“这次打春为什么选择来我们新草桥?”旁边一个后生问他们。
大家都说不清楚,只好摇摇头。毕竟新草桥在这湖州算是个不知名的小水村,距离州城又远,并没有出过什么显贵乡绅。
锣声停了,长长的仪仗、执事全部停了下来,知府的轿子在旱桥西第二家门口停了下来。
“莫不是去尹五郎家?”老汉们都很奇怪。
2
湖州府知州牟子才头踏幞头,身着绿袍公服,系了角带,脚上皂靴,缓缓走出软轿。他目炯双瞳,眉分八字,心情颇为愉悦,千百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感觉真好!
当地里正毕恭毕敬地在前引导,一面请知州大人提防脚下。尹家门前有一条涧沟,上面架着小小板桥,没有院墙只用竹篱围绕着,柴门已然开着。待知州大人进院时,一众差役已经成两列,直排到院内正房前。两只原本乱吠的黑狗见了这阵势,也知趣地退到了院内角落处,不甘心地低吠着。
院子里只有三处草舍,屋顶的草许久没有苫翻了,土墙上有许多裂痕,看来许久没有涂抹了。破旧穷苦的院落在早春略寒的风中显得更为寒苦。牟知州长长叹息一声,人间多苦呀。
听里正讲,这新草桥因为距离临安不远,年少者多入都城谋生,村内多老病妇孺之辈。尹五郎家是十二年前老家水灾后,从钱塘江边的牛家村迁过来的,故而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故交。尹海的老父尹五郎已经去世多年,家里尚有眼盲老母和兄嫂。
正屋草房门大开着,里正陪着知州走进草房。里面暗黑一片,一时看不清。忽然听得有老婆子声音:“是谁入来?”两人仔细看时,见那一个老婆子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她憔悴瘦小,脸上皮肤像老树皮皲裂。还有个穿着破烂七八岁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个小木碗,见了生人,便怯生生地偎依着老婆立着。
里正道:“尹家大娘,知州大人来了!”
婆子慌道:“我这老婆子瞎了双目,不知道知州大人进来,望乞恕罪。”
里正搬来一个杌子,用袖子擦干净了,请知州落座,然后吩咐小姑娘去端茶水给大人。牟知州环顾这草屋低矮,四壁空空,甚是贫苦,边摇摇手,示意不要茶水了。手下捧着几样礼物进来,无非是腊肉肥鹅、茶叶粗布,小姑娘惊喜不叠,急忙上前收下了。
老婆子的话语带着浓浓的土音,牟知州借着里正做翻译,问道:“敢问婆婆,你家二郎这几日可曾回来过?”
“上月最后一日,二郎回到家来。我问他:‘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二郎说他在临安府史相府里做事,恁地好也!我还很高兴。‘你的大哥只博得些饭食,养娘全不济事!为娘的很是思念二郎,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
据老婆婆讲,尹海有两年多没有回家了。这次回来,在家里也只呆了半晌。这次回家,他还带着几样枣糕和几缗钱孝敬老娘。说要不回临安了,要乘海船去闽地和朋友做生意,这一去需要一年半载才能返家的。卞知州留意到小女孩的木碗里是一块枣糕,想来是尹海从临安府带回来的。
这时一对男女被王公领入房内来拜见知州大人,原来是尹海的哥嫂,公人特意去田里唤他们回来问话。知州打量着尹海的哥哥,他戴着瓦楞帽,上身短后衣,下着半长裤,脚踏草鞋,相貌憨厚,神态怯弱,典型的乡野农人。王公是新来湖州的州学教授,牟知府常邀他一起谈论诗文,引为幕客心腹。
拜见罢,尹大郎急忙叫浑家和小女去厨房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木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准备伺候贵客。浑家又心里著实不安,忙走到柜里面,一个罐内倒出两块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放入茶中。尹大郎特意捧给知州大人和王教授。
王教授立着受了茶。牟知州见茶杯粗糙,厌恶其腌臜,接过了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并未饮用。
听说知州大人特意为了尹海的事情而来,大郎很是不安。
“回大人,尹海是小人的兄弟,不知犯了何事,劳大人亲自来问?”
“本官只是来了解你家二郎的消息,你但说无妨。”
“我家二郎自幼在江边长大,练得一身好水性,十三岁时还从江上捡回个女孩呢。他和村里的几个后生仗着弄潮的好本事,拿回许多利物呢。牛家村水灾后,我们搬到这里谋生,没了原来的田桑,无以为生,二郎就在水上帮人撑船运货。五年前去了临安府,在贵家的艇队里做事。他有两年多没有回来了,在那里具体做些什么,小人委实不知。”大郎很担心自家兄弟在外作奸犯科,连累家里。
“本官问你,前时他回来时,他可曾有什么异常?”
“回大人的话,那日小人一家去临镇上赶市。待中午回来时,才听老娘和邻人提及二郎回过家,小人没有见到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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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春牛,又办好宋慈委托之事,牟知州舒展一下腰身,可以享受一下这大好的春色了。
二月天气,春气正浓,处处草屋茅舍,团团青翠竹林,疏疏散着梅桃,粉粉艳艳。他不由想起东坡居士知杭州时所作的“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人间有味是清欢。”
桥下春水初融,清澈可人,日光如银,粼粼闪光。
“人间有味是清欢。”他忽然嘴馋了,念起家里的鱼羹了。他府里新纳的小娘子作的鱼羹甚是鲜美,他想今晚带几尾鲜鱼回去,着小娘子作一下。
“此处可有上好的时鱼?”知州转身问恭恭敬敬伺候在后的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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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是清欢。”远在临安的宋慈也想到了这句诗。
时近雨水,这淅淅沥沥的春雨也犹自下个不停。晶莹的雨珠从亭子顶的瓦当上整整齐齐地滴下,雨气如烟,空濛清雅。卷下的帘幕恰好遮住室内欲弥漫而出的孕孕茶香,室内温暖可人。
宋慈和陆敢、杜渊、余怀等人在府衙里刚用过晚膳,一起在议论着最新查访的消息。
不知是谁首先提起二月八岳庙前的飞索表演,陆敢和余怀对飞索的机关最为上心,谈得是热火朝天,浑然不顾上司也在场。
宋慈和大家捻熟,平素也不摆通判的架子,自然不觉得这样有异。
他立在窗口,一面透透气,一面欣赏着外边的草色。“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似有似无的草色,真真蒙蔽了人的眼睛。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那张折叠着的纸,若有所思。
“哪位是公门里的杜大哥?”下午在府衙门口,一个卖瓜果的小猴子递给杜渊一张折叠的粉色纸。杜渊展开纸,上面写着东坡先生的一句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下面花押处画着几枝柳枝。杜渊心里一动,这显然是柳娘传给他的。只是他挠破头皮还是解不开飞索的机关,只好拿来求助于宋慈。
对于苏堤边岳庙前苏家二姐的飞索表演,宋慈早已经知道其奥妙。三年前,他第一次看她家飞索表演时,也觉得奇妙神奇,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专门过去又仔细把周围走了一遭,这神奇也如冰雪消融般轰然而解。
余怀他们看到那条被点燃的飞索其实是个障眼法,另外还有一条飞索横亘在其旁。这第二条飞索颜色暗黑,距离水面不过五尺,因飞索表演的背景是深色的林木,又在暮色或夜里演出,从陆敢、余怀他们站立的位置根本看不到第二条飞索。那苏二娘不是悬空而行,其实是在第二条飞索上走!
听完宋慈的解释,余怀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如黑炭掉到墨池里样,怪道呢!”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宋慈心里想:“这柳娘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点到而不说破。”
“大人真真是诸葛孔明一样的神人!”陆敢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大人参不破的机关。”
“这话过奖了。”宋慈坐下,余怀急忙帮着盛茶。“我也有参不破的机关呢,就是去年中秋在王枢密府上看的那个偷桃戏法。那汉子将一条索绳掷于空中,索绳竟然坚挺直立,遣一个小猴子竟可以攀援而上。”
这是西域回回人常玩的一种戏法,宋慈至今尚未破解其机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起这索绳的众多妙处来。有人谈到了牵线的傀儡,有人谈到了用线穿过门缝牵引门栓或窗撑,从内锁住门窗的作密室技法。
杜渊先祖是蜀人,他也讲到自己的见闻。“听先父提及,蜀南大江深谷纵横,江上架桥行舟甚为不易。土人多用坚实长竹索(笮)或藤索,固定在江岸两端。两端一高一低,土人可以滑着长索过江,甚为迅捷。”
众人啧啧称奇。
宋慈忽然心头一动,不觉喜上眉梢。“原来韩府失画的机关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