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胜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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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收灯后至寒食禁烟前,按照临安府旧例,百官至御园赏花,谓之“探春”。今年赏花的所在地是湖东岸的胜景御园。这园子原来是韩拓胄的南园,也就是陆放翁为之写“南园记”的那座园林。韩拓胄败后官家将其收回改名胜景御园。
这胜景御园里佳处甚多,堂有岁寒、芳春、清芬、岁寒、许闲,亭名忘机、矜春、艳霞、多稼、幽翠、红香、豁望,更有相容射厅、寒碧台、藏春门、西湖洞天、凌风阁、归耕庄等。堂亭各有妙处,如芳春堂可赏杏花、会瀛堂可赏琼花、桃源观最宜赏粉桃、照妆亭海棠最清、钟美堂恰赏大花。
这几日全园子里苑亭榭观都装点一新,像浓妆出迎的佳人,处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胜景御园的点睛之笔是芳春堂,也是赏花盛宴的所在地。这座硕大的殿堂四面各以花石为台,高达三层,台下植玉绣球数百株,标以象牌,覆以碧幕,在如雪似玉的花海里,整座芳春堂俨然若镂玉屏,灿然鲜亮,仙气飘飘。
堂内则别是一番华丽富贵景象。铺着牡丹红锦地茵,左右各列三层雕花彩栏,护以彩色牡丹花衣,间列碾玉水晶金壶、大食玻璃官窑、各簪奇品,牡丹有姚魏、御殿黄、照殿红之类几千朵,别以银箔间贴大斛,分种千百窠、分列四面,梁栋窗户间用湘筒贮花,鳞次族插。锦帘绡幕、飞梭绣球、裀褥设防、器物盆窠、珍禽异物,珠翠冠朵、蓖环绣段、画领花扇、官窑定器、孩儿戏器、闹竿龙船,果木酒食饼饵蔬茹。
临安府内百官云集,每个官员幞头上或簪海棠,或簪杏花,或簪桃花,或簪芍药。三省六部、秘书省、御史台、诸寺监院司百官按照官秩列坐,煌煌总总,于觥筹交错中,观赏着教坊司的演出。
宋慈左手恰好是蒋重珍,湖上一别,两人已经有两月余没见了。老友见面,甚是快意,话似乎也说不尽。宋慈一边应酬四面同僚的祝酒问候,一边和蒋良贵断断续续地说着。此刻堂中央十二名女伎手执红牙象板,筝琴琵琶,方响箜篌,正在唱一套“享富贵,受皇恩。”四围“嗡嗡”的话语声,几乎淹没了女伎们的清音。
直到竹竿子报宫廷剑器舞,堂内的喧哗才平息了。宋慈留意到魏仲昌坐在对面第二排,便遥遥举杯相祝。
剑器舞开始了,二舞者对厅立毯上,列墙排列的乐部唱开始演奏﹝剑器曲破﹞。二舞者同唱“霜天晓角”:
“莹莹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唱彻,人尽说,宝此刚不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乐部唱曲子,舞剑者舞《剑器曲破》一段。舞罢,二人分立两边。又有二人汉装者出,对坐,桌上设酒桌,坐者饰演汉高祖与楚霸王。竹竿子念:
“伏以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量势虽盛于重瞳,度德难胜于隆准。鸿门设会,亚父输谋,徒矜起舞之雄姿,厥有解纷之壮士。想当时之贾勇,激烈飞扬,宜后世之效颦,回翔宛转。双鸾奏技,四座腾欢。”
乐部唱曲子,舞《剑器曲破》一段。左立者(项庄)开始舞剑,装出欲刺杀高祖的样子,右边一人(项伯)也舞剑,以身掩护高祖。舞罢,两舞者并退。汉装者亦退。
陈求道坐在面西第三排,他忆起杜少陵《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效仿唐代草圣张旭,眼里观着剑器舞,暗暗在心里揣摩着书道。
酒进五巡,汤陈三献,杂剧将这场宴会推到了高潮。五名教坊司的教习登场,分别扮演外、色、末、净等角色。装外的黑漆头有如明镜,描花罗俨若生成;戏色的系离水犀角腰带,裹红花绿叶罗巾,黄衣□长衬短靴,衫油襟密排山水样;饰末色的裹结络球头帽子,著□役叠胜罗衫,最先来提掇甚分明,念几段杂文真罕有;第四个是扮演净色的,他能说会唱,依院本填腔调曲,按格范打诨发科;第五个饰演贴净类似丑角,眼目张狂,队额角涂,一道明戗,劈面门抹两色蛤粉,裹一顶油油腻腻旧头巾,穿一领邋邋遢遢泼戏袄,吃六棒板不嫌疼,打两杖麻鞭浑似耍。
这五人引领着六十四人的优人,一百二十名的乐工,装扮成神仙道侣或孝子顺孙,在大殿中央搬演“太平年万国来朝”、“雍熙世八仙庆寿”、“玄宗梦游广寒殿”、“狄青夜夺昆仑关”等四出杂剧。优人和乐工个个青巾桶帽,人人红带花袍。或吹龙笛,或击鼍鼓,声震云霄;或弹锦瑟,或抚银筝,韵惊鱼鸟。又有八个排长,簇拥着四个美人,歌舞双行,吹弹并举。歌着“朝天子”、“贺圣朝”、“感皇恩”、“殿前欢”;舞着“醉回回”、“活观音”、“柳青娘”、“鲍老儿。”
这芳春堂内,百宝腰带,珍珠络臂;乐声笑语,舞影花影,剑光晖光,肴香花香。一派欢庆安和!
2
胜景御园临水有座小小屿洲,洲上一围桃李,一座阁楼。屿洲南北有两座一模一样的白石拱桥,人称作柳浪桥和学士桥。
宋慈一众人立在柳浪桥上,远远欣赏着湖上景色。湖面上画舟何止百数,麇集湖面,波光闪烁,如快活的鱼讯,隐隐有歌吹箫鼓之声入耳。堤岸边游人士女扯起百十纸鸢,点点飘在空中,把天空装点得五彩点点,绿柳碧天,团团粉花。这民间的赏花之乐,不亚于官家之乐。
湖上会已经两月有余,除却在湖州的牟子才,又补了一个魏仲昌,今日还是六人:谢枋、宋慈、杨驸马、陈求道、蒋重珍、魏仲昌。春和景明,大家甚是乐趣。
蒋重珍打量着每个人幞头的簪花,发觉众人簪花竟然都是海棠或桃花,忍不住自嘲道:“我等簪花都是极普通的,怎及得上对面那些人的‘金缠腰’,怪道我等没有入阁为相的命呀。”
众人互相对视,复又看着对面,不觉哄堂大笑。那边学士桥上立着赵汝述、胡榘、薛极、聂子述等史相的心腹(民间称作“四木三凶”里的四木),幞头的簪花都是红色的芍药,是“金带围”无疑。
本朝庆历年间,韩魏公(韩琦)在扬州任太守时,在官衙里种了一种芍药,唤作“金带围”。因其花瓣呈红色,恰好包着一圈金黄色的花蕊,好似红袍围着金腰带。一株“金带围”分出四枝,每枝只开一朵花。当年韩琦请三位朋友来欣赏,其中在扬州任职的王珪、王安石受邀赴宴。另一位受邀者因为腹泻无法参加,韩琦只好临时拉来路过扬州的陈升之参加。酒过三巡,韩魏公请在座三位一起欣赏“金带围”,并且在每个人头上都插了一朵。神奇的是,在座的四位先后都成为宰相,成就一桩“四相簪花”佳话。
“四相说不上,四木倒坐实了。”谢枋幽幽道。众人又是一笑,朝野目四人为“四木”,因为其名字中都有个“木”字。
“今日杂剧甚妙,”蒋重珍换了话题,“听闻史相府从不用杂剧,何也?”
“史同叔一次在府中开宴演杂剧。其中一优人饰士人念诗,曰:‘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旁另一士人曰:‘非也,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满座皆惊,哑然无声。此后相府十年有宴,皆不敢演杂剧。”杨驸马耳目最灵,便接话道。众人虽不作声,心里都暗暗佩服这优人的胆大。史相是浙东四明人,平素喜欢任人唯亲,朝野皆知。
陈侍郎担心冷场,又换了个话题。“这园子原本是韩相的南园,官家收回后着工部打理一番,改成聚景御园。完工那年,圣上于端午临幸这里,龙颜大悦,至上灯时才归。小弟幸得伺奉,深以为荣。不想当夜都人围观者太多,入城时争相入门,蹂践死者六人。圣上闻之深悔,自此不复出城。”一片嗟叹之声。蒋重珍复道,“小弟听闻去年上元夜圣上尝荧烛清坐,有小黄门奏曰:“官家何不开宴?”圣上愀然曰:“‘尔何知,外间百姓无饭吃,朕饮酒何安?’”
“圣上真仁心天下!”众人齐声感叹。
“赖圣上诚心达于上天,这时疫已渐消,民间也喜庆了许多。”陈求道忍不住长叹一声。“可惜娄年兄再也见不到今日胜景了。”上次湖上会娄彦发告病请假,不想十日后竟然不治。
宋慈忽然想起一事,转向谢枋:“听闻君直园子里有人害时疫而亡,不知是否是宝眷?”他发现谢枋今日神情依旧委顿,话语很少。
“谢谢惠父牵挂。”谢枋眼神中明显在回避:“不过是一位做针线的奶妈。幸而在园里没有传播开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远远听见学士桥上一片喧哗,原来是几位六部尚书簇拥着身着紫袍的史相、甘内侍等走上了桥。赵汝述、胡榘、薛极等四木自然如狗见了主人,摇头摆尾地奉承过去。
“我等还是躲开他们吧。”几人对史相都不感冒,还是躲着走为好。
“莫若到稽古堂去,那里陈列着大内收藏的钟鼎、金石、字画等,今日专门还挂着画院待诏们的新品供百官欣赏。”陈侍郎建议道。
“此议甚好!”杨驸马响应。“我等可以顺便过访一下马遥父、李迪功等诸友。”
一众人刚下得桥来。一个小黄门过来躬身作揖:“临安府的宋提刑大人可在里面?相爷请提刑大人到凌风阁说话。”
众人颇有些惊诧,宋慈也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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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凌风阁是临水的三楹水榭,榭边几树梅桃杏李,右手两层竹楼,甚是清雅。阁内设两把犀皮一字交椅和一高脚案,案上一个博山古铜香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著四扇花鸟画,无非黄家富贵、徐家野逸,与这榭外山水花木相契合。
小黄门请宋慈到阁内落座,着人上茶后,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便退出了。宋慈不解史相召见他的意图,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一面品着茶,一面仔细打量着阁子里的楹联“十样结亭环水树,一碑述记卧风檐。”
阁外传来脚步声,宋慈急忙起身,珠帘一掀,当朝宰相史弥远(字同叔)走了进来。刚才身着紫色官袍的他已经换了一身便服:身穿鸦翅青圆领,腰系羊指玉闹妆,头带俊莪冠,足蹑珍珠履。他满面春风,与适才学士桥上睥睨万物的宰相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惠父不用见外。”虽然史相大宋慈二十余岁,又位居宰辅,但是平素里对宋慈倒是青眼有加。
两人落座寒暄后,史相开门见山:“上次我府内三小娘子的珠宝失窃案子累惠父操心,本相无以为报。近日得圣上恩赐,赏赐福建道进贡的茶饼。本相想惠父是闽人,想着人送到尊府上,以为谢意!”
宋慈急忙起身恭谢:“下官区区犬马之劳,蒙相公如此厚礼,愧不敢当!”
史相示意宋慈落座,神色有些严肃起来,低声道:“近日频频得殿前司密报,都下有北间出没,恐危及圣上安危。惠父既提点临安府刑狱,又聪慧睿智,此等事有劳惠父多多担待了。”
“相爷钧旨,下官敢不从命。”
两人边品茶,边聊些风物事情。宋慈摸不清这史相招他来的深意。为了谢上次的相府失窃案?为了本属于殿前司的北间?似乎都不值得专门想见一场。他只好陪着笑,和史相一起没有边际地闲谈着。
“惠父聪慧睿智,不亏国朝内第一探案高手。”史相脸对着阁外的大好春色,话当然是说给宋慈听得,似乎话里有话,“给惠父的礼物,你可以好好品鉴一下,莫辜负了本相的一片苦心。”
他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呡了一口,似乎是向阁外发个信号,另一个小黄门迅速进来:“禀告相爷,圣上着相爷即可去钟美堂赏大花,还有给内官们赏赐。”
“圣命不可违,本相先告辞了。”
史相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宋慈独自在阁中坐了许久,苦苦思忖。据魏仲昌所说,那疑似通北的刘蓄古正是拜史相的大力推荐下才得到擢升,史相适才突然提起北间,这是何意?刚才的话外之音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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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回到府里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府里的虞侯向他禀报说,史相府遣人送来礼物,娘子已经着人放到了书房里。
换下官服后,宋慈来到书房里。在案上摆着茶叶四小竹笼、新酒四小坛、金剑一枚、画轴一卷、宝带两条,旁边一叠信笺。
书童端着烛火,宋慈先是展开画卷,仔细端详,原来是画院待诏马远的“渊明高卧图”,上面还有史相亲笔,写得是陶潜“饮酒”诗中末两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他又拿起信笺,不想竟然是空白的,他不觉一愕。书童急忙递上礼帖。宋慈读着礼贴,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贡茶四饼、金华酒四坛、金剑一枚、画轴一卷、玉带一条、金涂犀牛带一条、上好信笺四页。”原来这信笺竟然也是礼物!
“奇怪?”他放下礼贴,拿着这几页空白信笺,上下翻看,不解何意。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宰相肚里真是高深莫测呀!
有小丫鬟出来请宋慈入内宅用晚膳,宋慈便分付丫鬟和书童把茶酒、宝带、画轴等先带入内宅,他随手把金剑和信笺放入招文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