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假娇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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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府的南门是嘉会门,其城楼最是绚彩,冠绝诸门。皇帝出城到南郊祭天,必须穿过此门,因此嘉会门下大道也称御道,嘉会门外集市称作浙江市。此处人烟阜集,店家星罗,画船萧鼓,昼夜不绝。
城墙里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大小酒楼有六七十座,茶社有百余处。
不论你走到哪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无需带灯笼。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的妇人,穿了轻纱衣裙,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待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官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华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三都捉事院长潘邦带着几名缉捕差役,白日里去西盐场查访拐卖人口信息,骑马刚回到城门外。
花月楼门口一阵喧哗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是几名汉子和一名妇人纠缠在一起,楼前的茶酒博士、小丫鬟、官妓、吃酒的客人、路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已经有负责巡逻弹压的皂衣差役赶了过来。若果是平日,奔波了一天的潘邦肯定不予以理会,但是他在马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火冒三丈。这领头聒噪的是一个武夫,着青红丝袍,执着皮鞭,一脸横肉,这不是专设美人局的那名孙提辖吗?
那孙提辖带着几个牌军样的男子,把一名妇人围在中间,正在理论什么。那名妇人怀中抱个蓝布小包裹,满脸惊恐,青丝散乱,衣衫不整,娇弱身子与孙提辖那矮胖粗劣的外形形成鲜明的对比。孙提辖咄咄逼人,妇人则步步退缩,围观者不明所以,多做旁观。往日的羞愧与愤怒涌上心头,潘邦下马冲进了人群,一把扯住孙提辖的肩膀,猛地一掰。
正欲发怒的孙提辖见到身后是一名身高七尺、公差打扮的汉子,心里先弱了几分。这时候,潘邦的手下也挤了进来,个个仰头挺胸,手按腰刀,立在潘邦身后,围成一个半圆。在自家地盘上,况且赶过来的巡逻差人也是临安府的人,潘邦顿时腰杆也硬气了许多。
“诸位公差大哥,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孙提辖脸上迅速堆满谄笑。“这个妇人是小人府里的养娘,偷偷从府里跑了。小人带着下人在这里追上,正欲带她回去。”
潘邦不理会孙提辖,转身问妇人:“大姐莫怕,我等是临安府的公人,这汉子所说可是真的?”
那妇人很感激地望着潘邦:“回公差大哥,奴家确是他府里的养娘不假,但是……”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似乎害怕孙提辖,不敢说实话。
“大姐,我是临安府的缉捕观察。有我在这里给你做主,他奈何你不得。”潘邦白了孙提辖一眼。
这孙提辖看来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在设美人局时他声色俱厉,很是嚣张,现在对着公人,虽然腰中挎剑,装扮华贵,却一脸谄媚之态。潘邦更觉得他心里有鬼,有意治他一次。
出人意外的是,恁差人们怎样劝说,那妇人只字不说,只管掩着袖子抽泣。孙提辖觑得仔细,逐渐涨了胆气:“诸位,这本是我家里的私事。中午这大姐失手打碎了一个茶壶,吃我家妇人责骂了她一顿。她不该顶嘴,我家妇人忍不住就打了她几掌。想到不她心性高,悄悄就走出了家,害得全家上下四处寻找。累我找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才访的她。在下所说句句属实,若有虚处,天打雷劈!”
“是的,我家主人的话句句属实。”孙提辖旁边的几个下人也应和道。
“好好的一个妇人,放在我家做养娘,我若弄丢了,她家里人如果找上门来,我何以交代?”这孙提辖惯常察言观色,越说越入道。他这番话抓住了周围看客的心理,周围茶酒博士、小丫鬟、食客等开始频频点头。“既然找到了,那就好好领回家去吧。”“好好善待大姐……”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形势对潘邦很是不利。
孙提辖趁热打铁,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钱,嘱咐下人去旁边饼店买些饼给妇人吃,一边还故意叹气演着戏:“难为她一下午没有吃饭了。”
嘉会门巡捕头悄悄湊到潘邦旁边:“在下请示观察:要不把他们放了?”
那妇人也不再怯弱,和孙提辖悄悄对视了一下,缓缓走到孙提辖那边,孙提辖把她护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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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邦很庆幸没有放走孙提辖和那妇人。
在嘉会门城楼上有缉捕铺子。潘邦着人把孙提辖一众带到了这里。为了便于盘问,孙提辖和妇人被分开到两个房内问话。
出乎潘邦意料的是,这妇人自到了缉捕铺子便一口不发,只是抱着自己的包裹,掩面低泣,像只怯弱又警觉的小猫。这让潘邦很是迷惑,难道她有满腔难言之隐?
隔壁孙提辖那边也没有收获,他到铺子后反而不慌了。这厮毕竟也是朝廷官吏,见过世面,知道公人们无法用强。他一口咬定,这养娘是偷偷从他家里跑的,他来拿她,不犯律法。
孙提辖原来与这妇人像斗鸡样相互仇恨,怎地突然默契起来了?在押解他们来的路上,这妇人和孙提辖有意走近,彼此耳语了一会。这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脱潘邦的眼光,潘邦更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有个眼尖的公人留意到,这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蓝布包裹,便悄悄禀报给潘邦:“这包裹内必有蹊跷。”
那公人突然从妇人手里夺过包裹,打开看时,里面是妇人的冠梳及锦绣罗帛,销金衣裙,描画领抹,还有一个小描金头面匣儿。匣子里是六七件首饰头面,首饰头面上聚奇异飞鸾走凤,七宝珠翠。公人们在这京都办差多年,见识极广,识得这些首饰花朵极其工巧,前所罕有,不像是民间养娘所有。
这妇人则一口咬定是自己的物品。
在隔壁房间内,巡捕有意试探孙提辖,问养娘是否从他家里卷走了什么。孙提辖似乎恍然大悟,便改口说,养娘窃走了他娘子的几件首饰头面。
莫非这些首饰头面是孙提辖家的物品?孙提辖为何一开始不提及养娘做贼的事?这里面一定大有隐情!束手无策的潘邦恨恨道:“这提辖必定说谎。问及从他家卷走的首饰头面的样式,这厮又说不清,一股脑全推给其家娘子。也罢,我请府衙下公文,且宣他娘子来对质。把他们都带到府衙里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