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井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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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冬日，清晨蒿草上白霜尚见，但江南未凋的林木仍旧浓密，密密杉树上攀延着条条古藤，如盘着条条长蛇，甚是诡异怖人。荒草也如蛇虺样侵上山径，野径上就有种阴森森的气息。好在近期少雨，砂石路面甚是干净。

从大佛头后边向左，沿着石径，过十三间楼，上行一里地，有一岔口。向右通向崇寿院、保叔塔、寿星院，直到葛岭顶的江湖伟观。左边则通向多宝院、智果院、普安院。朱能在前面领路，宋慈一行人绕到智果院后门，穿过寺院塔林，切入一条野径。再行一箭地，前面一弯颓废山墙引向庙门，这里就是水仙娘娘庙了。

四个戒严的公人已经守在门前，凛然如寒气一般。见到通判大人前来，四人一起躬身施礼。

宋慈微微皱下眉头，这是他第一次来水仙娘娘庙这里。他对这类淫祠一直不以为然，认为这些野庙淫祠最是藏污纳垢之处。

这临安府地界，除了朝廷立的山川神祇、忠节祠堂、仕贤祠外，古神土祠甚多，若显应庙、翼灵庙、旌忠庙、三将军庙、旌忠庙、石姥祠、秦王庙、白龙王庙、黑龙王祠、七娘子庙等，林林总总，数不胜数。正如前朝陆龟蒙《野庙碑》中所记载：“瓯越间好事鬼，山椒水滨多淫祀。其庙貌有雄而毅、黝而硕者，则曰将军；有温而愿、晰而少者，则曰某郎；有媪而尊严者，则曰姥；有妇而容艳者，则曰姑。”

水仙庙原本在苏堤第四堤上，香火甚旺。后来因为官府要在苏堤三堤上修“三贤祠”，祭祀林和靖、白乐天、苏东坡杭州三贤。主事者认为“水仙庙”这类土祠与“三贤祠”毗邻不当，因此下令迁移水仙庙。原水仙庙遂搬迁至端平桥东土塘上，因为地方太偏僻，从此水仙庙破败下去了，少人问津。

现在的水仙娘娘庙原是南渡初期韩蕲王（韩世忠）的一处宅院，后来改为寺院，换做“玛瑙院”。又过了几年，因为主持僧人淫乱藏污，僧人或定罪，或还俗，玛瑙院也被官府关闭。不知何时起，有好事者将这座废弃寺院改为水仙娘娘庙，原来水仙庙的信徒闻讯而来，香火转旺。这座水仙娘娘庙与原来的水仙庙有何渊源，无人能说得清楚。

这水仙娘娘庙只剩下一座高大的黑色主殿，两侧两排厢房。山门已然颓废，大院内蒿草丛生，看来许久无人清理了。原来有个老庙祝负责打理，两年前庙祝死后这里就无人管理，古庙沦为乞丐偷儿的安乐窝。大院左侧有一座七级石经幢，古色斑斓。大殿旁左侧厢房尽被烧净，烧焦的梁柱横七竖八，一副残垣断壁的凄惨景象，空气中仍然弥漫着过火后草木烧焦的气息。

宋慈一行走到大殿前，有负责该地缉盗的小使臣带着几个公人迎上见礼。在小使臣引导下，大家转向右侧的厢房。路过院子中央的大香炉时，宋慈留意到香炉里尚有厚厚的香火余烬，看来还有人常来这里祭祀朝拜。

2

陈列尸体的房子原是乞儿的睡觉处，墙角还堆放着乞儿的破碗、破烂的衣服、废弃的草鞋等。尸臭、水藻味道、食物的馊味和霉味弥漫在一起，令人作呕。朱能环顾四周，面向大院的窗棂窗扇已经荡然无存，另一面的两扇窗户犹然紧闭着。他走过去用力向外推窗扇，却推不开。

“大人，这外面是山崖。”小使臣急忙回复。

外面果然紧靠一堵崖壁，年月久了，山崖上落下土石已经壅塞了窗户，委实推不开的。

“没办法，寺院里只有这间房子地面还算得干净齐整些。”看见府衙上差一干人皱着眉头，小使臣心里很有些不安。宋慈摆摆手，“这倒也无妨。”

仵作孙立放下铜炭盆，用火捻子点燃带来的炭块，烧着苍术、皂角等，用以祛除臭味，顺便驱寒。

尸体就陈列在一条废弃的长供桌上。小使臣拉下尸体上覆着的芦席，宋慈、孙立、朱能凑前细看。尸体黝黑的面脸肿胀得水渗渗、圆鼓鼓的，一颗乌珠碎裂，沾满了血污，还溅出一二血丝于眼眶外，甚是恐怖。厚厚的嘴唇歪裂变形，一口大黄牙参差不齐，似乎咧嘴在笑。不多的头发湿漉漉的，乱粘在脸上。右额头有一道伤疤甚是醒目，宋慈俯下身子，仔细检查了伤疤。

孙立道：“这是旧伤，是刀剑之类所致。”

宋慈点点头，致命的伤口在脖颈处。那里有道瘀青，像爬着一条蜈蚣。宋慈用手摸了一下尸体的脖颈，骨头已经断裂，应该是被人扼死的。孙立掰开死者嘴，检查了口腔，舌头咬断、舌骨已断掉，确实是扼杀无疑。

“致命伤是在脖颈处。眼上的伤应该是抛尸到井里时，头碰撞到了井栏杆。若是先击打脸部，致眼珠迸裂，那鼻梁眼眶骨折会更重。”

宋慈很满意孙立的心思缜密，点头微笑着。他示意小使臣拉下整张芦席。尸体全身赤裸，形骨壮健，孔武有力。宋慈弯身翻开死者的两只手掌，甚为粗砺，满是老茧，指甲内满是黑污。然后着小使臣几人合力把尸体翻转过来，使其背脊向上，背上绣着靛蓝的花纹。

这死者年龄约四十余，粗手胼脚，且腕上有处陈旧的箭伤，加上额头上的刀剑伤。他生前可能从过军，感觉是个兵痞。

死者衣物丢在案边的竹篮内。朱能把湿漉漉的青色直辍和裤子抖落，只抖落出几个散钱，并无他物。

“死亡有多久了？”宋慈问孙立。

“相公请看，这尸首脸上、口鼻、两腋、前胸肉色均已发黄，现在是隆冬季节，按照相公先前的教导，在下推断死亡在半月以上了。”

宋慈捋着髭须，点点头，很是满意这位学生的表现。“你且将尸首运回府衙，再细细检查下，看是否有其他痕损。”他回头对朱能、小使臣等道：“我们去看看打捞尸体的现场。”

3

小使臣领路，宋慈带着朱能等亲随转过大殿，走进后院。那里矗立着四五座佛塔，应该是历代僧人的舍利塔，青灰色的塔体已长出了青苔，沉默如坐定的老僧。鸟雀沐着冬阳，在松树枝头跳跃嬉戏，甚是幽静。靠近一道断壁圈出一方小小的井台，这口古井就是抛尸的地方。

井周四围白玉栏杆有隐隐红色痕迹。宋慈用手指一蘸，放到鼻子下一嗅，的确是血迹。古井周围白草上全是被踩踏的痕迹，寻觅不到什么其他线索。

阳光灿烂，佛塔安祥，古井幽深，这清静所在竟然成为抛尸毁迹的现场，宋慈不禁紧蹙双眉。

昨夜在府衙，接警的陆敢已经向他禀报了尸体发现的经过：昨日未时申时间（宋慈游湖的时间），水仙娘娘庙旁的山林突发山火，旁边智果院的火头道人发现火起，急忙报告方丈主持，周围各寺院组织和尚、道士、头陀等带着水桶、长竿、绳索去救火。

火势甚大，迅速延烧至水仙娘娘庙里左侧厢房，庙里水井只有一口，就是大殿临近崖壁右侧那口两眼井。人多火急，从井中提水甚慢。众人正在叫苦时，不知何人提起，大殿后原来废弃的小园内，另有一口古井。于是一些人赶到殿后，推开古井上石板，幸得有水可汲。在打水之际，多宝院一沙弥的木桶不慎坠入井内。救火之际，大家顾不上打捞水桶。

附近的望楼上也发现了山火，用旗语通知专职救火的火军。驻扎在大佛头的铺头也带着火军、差分等救火土兵，带着麻搭、火钓赶上岭来。大家一起合力，一个多时辰把火扑灭。火后清点损失，除了两亩山林，水仙娘娘庙只烧毁了大殿旁宰牲亭和左边厢房。

灭火后，多宝院的沙弥和其他两名僧人来打捞木桶时，井索勾住了水下的一样重物，死沉死沉，几人也难扯得动。于是复叫人帮忙打捞，竟然捞上来具呲牙咧嘴的死尸，眼睛兀自睁得老大，唬得人魂飞魄散。大家不迭地丢了井索，尸体又“噗通”沉入水中。

宋慈扫了一眼井栏旁沉重的石板，感觉非有膂力一人不能挪动。

“这口井是何时封闭的？为何盖着石板。”

“回相公，在下委实不知。因为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平素只使用前院那口两眼水井，没人留意到这口古井。若不是这次救火，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水。”小使臣回到。

“这里是以前南渡后韩蕲王的废旧宅院，后来改为玛瑙院。民间传说，古井内有藏宝。有人说道是韩蕲王府里一小娘遗下的，有人说是玛瑙院方丈偷藏的，不知真假。因此常有人于月黑风高时，鬼鬼祟祟来这里做那不明不白的勾当。”朱能插话道。“几年前我等在此附近办过几起案子，都是盗墓掘宝之类的案子。但是此井何时封闭，我们也委实不知。”

宋慈若有所思，大家不敢打断通判大人的思考，气氛有些沉闷。

朱能忽然有个想法，转向小使臣：“负责这里的火下（救火人员）驻在何处？”

“在岭下大佛头寺里。”

“他们一定熟悉此间各处井的状况，速唤他们过来问话。”

“遵大人命，在下现在差人去唤。”按国朝制度，这临安府城九厢界，各厢均设一员小使臣注授，负责本处烟火盗贼，收解所属。小使臣知道自己官职至微，因此在州衙上司面前毕恭毕敬。

宋慈冲朱能颔首称道。负责救火的巡军、火下、地分，必然熟悉这岭上各处的地形和水源。按照制度，他们须对救火用的井定期疏通淤泥，因此应该捻熟这口古井事。

宋慈吩咐诸人在这小园子周围仔细搜寻，看是否有其他可疑痕迹。大家四散开来。

宋慈觉察到小使臣身后一名年轻差役欲言又止，于是招手示意那衙役过来问话。

“本官来问你，你可有什么禀报？但直说无妨。”

也许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朝廷的三品大员，那差役满脸通红，紧张得半天不出声，喘息了一阵子才低声回到：“回相公……我……小人知道谁是真凶。”

“喔？！”宋慈和朱能都一脸惊讶。

“快快讲来，是什么人？”朱能催促道。

“就是……就是……这庙里的水仙娘娘。”

宋慈苦笑不得，朱能则被气得满脸通红。宋慈挥手，制止朱能举起欲打的右手，和颜悦色地问差役：“你且讲给本官听听，怎地是水仙娘娘害人？”

“回相公，这水仙娘娘……专管水里的冤魂，溺死在水里的都是拜水仙娘娘所赐。这人不是从井里打捞出来的？故而在下说是水仙娘娘取了这人的性命。再者，我......小人……自幼在葛岭后面的蒋家桥长大，常来这里拜祭水仙娘娘，也亲眼见过几次娘娘显灵。在大人面前，小人不敢有半句妄言！”他一股脑说了许多，不再结巴了。他看宋慈脸色平和，继续说：“好让相公大人知道，这周遭野人都知道水仙娘娘法力无比，故而把水仙娘娘庙当作净地。没有人敢在娘娘的庙里杀人的，会遭天打雷劈的！”

“一派胡言！”朱能额头青筋暴露，满脸怒火。

“青天白日的，小人不敢说谎，确实亲眼所见。”

“你真的亲眼见过娘娘显灵？”宋慈诧异。

“真的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谎言，让小人天打雷劈！相公，每到月圆时节，三更时分，这大殿里白云缭绕，天香扑鼻，那娘娘就会现出真身。”

4

宋慈漫步踱入大殿。

大殿面阔五楹，甚是古老。上面房梁东西两侧角落，各开有一扇圆形的天窗，因此大殿里有光线射入，不甚阴暗。借着流入的冬阳，大殿内的布局清晰可见。破旧的大梁已经成为蝙蝠的家园，铺着青砖的地上随处可见蝙蝠的粪便。大殿内弥漫着一股腐败陈旧的气息，还有一种湿漉、冷凛的感觉。

他绕着主像走了一圈。四面壁画已经澷漶不清，两厢供奉的十八罗汉都残缺不全了，还少了几尊，只余下空空的底座。四个角落供奉的四尊伽蓝菩萨倒是保存完整，且还有香火供奉。每尊菩萨前都有小香案，上面的香炉里都有新烧的烟灰，香案前的蒲团也保存完整。

宋慈重新踱回到大供桌前。供桌上面积着薄薄灰尘，中间摆放着几个有缺口的黑色陶盘，两边的大烛台已经烧尽。原本供奉的水果、糕点应该是被乞儿拿走的，烛台里蜡烛已经烧尽。大供桌后两侧是垂着黄色帐幔的神厨。

他抬头打量主座上的水仙娘娘塑像。塑像上面藻井和宝盖已然发黑，巨大的黄色帷幕已经破烂不堪，如老僧的百衲僧衣，随着梁顶的风微微飘扬。

倒是七宝九龙上坐着那个娘娘倒是如新塑一般。她身穿金缕绛绡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这水仙娘娘的塑像突然抓住了宋慈的眼睛：她眉目含情，暗流忧郁，眉如春山，脸似昆玉，樱唇红玉，素裙如雪，浩帔云锦，甚为鲜亮。这雕塑者肯定是个高手，雕塑得如生人一般灵动。宋慈不禁心里一动：这个娘娘很是面熟，似乎在哪里谋面过……饶他苦思许久，也想不起是谁。他苦笑着拍拍头，“老了，不济事了呀。”

刚才那个小差役的话虽说荒诞不经，但是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定数呢？宋慈已经年近半百，仕途沉浮二十年，对于神鬼幽冥之事，虽然不信，但是也不如年轻时那样藐视了。如果不是突发山火，这古井中尸体何久才能重见天日呢？就算发现，也可能是白骨一具，难辨面容身份了吧？这高台上的水仙娘娘施展法力，冥冥中让尸体重现人间，也未可知呢。

他退后几步，低声读着黑色大殿两根柱子上楹联。“看破有尽之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念之境界，一轮之心月顿明。”这分明是佛家的教义。“这一啄一饮，莫非真有定数？”恶人在临死时，是否真会忏悔自己的罪行？

有人大踏步走入大殿，虎虎生风，“咚咚-咚咚”官靴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着。不用回头，宋慈知道这人必是朱能了。“禀告相公，火军那边已经问完话。”

大佛寺的铺头提供的消息说多也不多。他们负责周边井的维护和疏通，那块大石板是他们放置的。设石板是为了保证水井不被寻宝人损坏，或者被乞丐等玷污。最新一次下井疏泥是在端阳节，他们下去疏泥时没有发现尸体。这庙内常住的乞丐原来有五六个，唤做王瘸子、黄三郎、十三郎，还有几个不知名的。他们听说发现了尸体，害怕公人们找他们麻烦，在公人封庙前都如猢狲般星散，难以寻觅。

宋慈叹了口气，这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吩咐朱能：“有几件事交你去办。先把尸体运回府衙里，交孙立再仔细检查。遣人封闭水仙娘娘庙。着人在庙墙外树林、荒院内搜索。打探那些乞丐去处。查访周围寺院的僧道……”

勘验现场结束时已经正午了。天气晴朗，身上温暖了许多。尸体运走后，大院里弥漫着酸酸的醋味，那是孙立用醋浇到炭火上去尸味的结果。

左手山墙外那边突然有些喧嚣。宋慈转向小使臣：“隔壁是什么地方？”。

“回相公，那里原来是庙里的菜园。前几日刚被安济坊征用当做停尸的地方。”

山墙上的荒草如弃儿乱发，疯狂地野长着。山墙上有几个豁口，高可及肩，可逾墙而过。宋慈走到豁口张望了一下。对面有数十个当差的，正在地上挖掘着墓穴。粗粗一算，地上已经挖好了百余个墓穴。远处还可见充当棺材的瓦罐，正正齐齐地堆着。

“看来这时疫还真是挺重的。”他心里暗暗叹口气。

“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