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连环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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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着湖面有一间三楹水轩,轩内案上已备好菜肴。盒里边攒就的八槅细巧果菜,一小银素儿葡萄酒,两个小金莲蓬钟儿,两双牙筋儿,安放一张小凉杌儿上。
谢枋怀中立着一个总角的小女孩子,甚是清秀可爱。宋慈料想这应是小娘子收养的女儿吧,刚才在净室外嘤嘤哭泣的孩子就是她了。见宋慈进来,谢枋让养娘和梅香进来把小姐带走。小女孩很懂礼貌,冲两人施个万福后,才默默退出了。
按照惯例,朝廷在四月初八日在德生堂举办佛祖诞辰纪念礼拜活动。笃佛的皇太后亲自去拈香,皇后带着妃嫔,史相带着百官均随行,谢枋因此一直捱到申时后才赶到了秀野园。辛劳了大半天,谢枋已然疲惫不堪,又闻得这个坏消息,他更显苍老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好先吃了几口闷酒。
“敢问兄长,小弟方才见到小娘室内墙上那副春容。这是何人所画,恁地传神?”
“愚兄听小娘自己言说,先前有一个爱慕她的后生,是个画师。是那待诏为她写的春容。”
谢枋已经想了许久,满饮了一杯酒,总算下定决心:“贤弟,你可知我这小娘的出处?
“愿闻其详。”宋慈觉得总算转到了正题。
“我的小娘就是以前韩相府里的九小娘子。”
“竟然如此!”宋慈忖道:“果真有难言之隐,难怪兄长金屋藏娇,却不大肆声张。”
“贤弟知道,愚兄前蒙韩相青眼,常在相府中走动,韩相常常在宴中请她家九小娘出来弹琵琶。那琵琶一曲真如天籁之音,让人三月不知肉味。这小娘子长得更是国色天香,气质如仙。说来惭愧,愚兄暗地里对小娘竟生爱慕之情。后来韩相被戮后,他家那些小娘子做星散。愚兄独独念着这九娘子,便通过相府里他人与九娘子暗通款曲,把她接入秀野园中金屋藏娇,也算得偿夙愿吧。”
他又满满斟上一杯酒,端起酒杯,和宋慈一饮而尽。说出了心里的秘密,像卸下了背上的一块巨石,谢坊轻松了许多,再向下讲时自然随意了许多。
“虽然九娘在我家里,可以看得出,她的心只在韩相爷身上。今日回想起来,愚兄这半老之人,无才之身,有何德何能消费如此佳人?我们两人间本无多情,她是因为感恩才委身下嫁于我的。”宋慈不好意思插口,只好任他说下去。
“一切亦如这两句话。”谢枋指着轩内那轴楹联:“千万场秋月春风,弹指间蝴蝶梦来、琵琶弦上;三百副金樽檀板,关情处桃花扇底、燕子灯前。”
“真如一场蝴蝶旧梦,说不清是劫是运!贤弟也知道,受韩相牵连,愚兄落官闲居,这风月之心已然淡了。平素里九娘居于园中,我在城内,只偶尔走动一下。她后来收养了一个养女,唤做迎姐,就是贤弟所见的那个女娃。她另有几个丫鬟服侍,料来也不寂寞,闲时以游湖弄琵琶为乐。贤弟刚才在闺房内一定见到了,那把螺钿紫檀琵琶就是她生前的最爱。”
“问句不妥当的话,小娘子可结交有外人?”
“听梅香们说,前年中秋后,她寻得一个吹管子的,是他的旧好。这个吹管子的也是个雅人,常在孤山水边吹着管子,隔着内湖和她的琵琶相和,周围园子里的人甚以为异。想来小娘寂寞久了,再说她以前是行院花柳人家出身,我却不以为奇。平素里她虽然一人,却守身如玉。不是夸口护短,我那园子里的丫鬟下人们都是老实本分的老人,不会欺瞒于我。唉,只是防了前门之狼,不防这萧墙内的歹人,小娘她终于还是吃那个……徐达……的欺骗。罢了罢了,也是命中注定吧。”
“好让兄长放宽心。刚才仵作已经验过娘子的尸身,身上没有伤口。那徐达说得没错,他没有害小娘的性命,小娘子确实是害了时疫亡故的。”
“这倒好些,我略宽心些。”
“刚才兄长提及,这小娘是行院出身。”宋慈不解道:“她以前不是韩相的九小娘子?”
谢坊吃惊地望着宋慈:“贤弟难道没有认出,她就是以前行院的花魁白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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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外的男扮女装案,就像一个顽皮的孩童,藏着掖着许多线索不提,还玩着障眼法,先弄出另一具死尸来捉弄人。
芦席上男尸被水浸泡得发白,身子涨得像鼓起的皮囊,皮囊上还扯挂着缕缕水草。孙立还没验尸,宋慈等都看得见男尸脖子里有道清晰的扼杀痕迹,像是被锁链样的索绳勒过。因为脖子骨头断裂,汉子的头软软地耷拉着,只剩一点肉连在身体上,甚是可怖。尹潮、陈小四等几个后生见到尸体忍不住就吐了。尽管用煮醋淋过尸体,依然臭气熏天。这男女两具水下尸体,打捞出来竟然差别如此之大!
验尸时,孙立发现男尸的左手腕上缚着一截断了的草绳。据打捞尸首的后生们说,这尸首是被一块大石系着沉在水底的。那些后生们在这男尸旁又发现一条蚱蜢舟,沉在水底的泥中。这蚱蜢舟船底板吃人砸出洞来,显然是有意所为。杀人后沉尸沉舟灭迹!
这人就是那一直寻觅不到的牛二!
徐达辨出牛二后,朱能急忙着人去剑器营,把和牛二住在一起的妓女,唤做梅丑儿带来,带来的还有牛二租住房子的房东。两人都掩着鼻子,胆战心惊地过去辨认了尸首,确是牛二无疑。
据房东说,牛二还欠他几百文钱房金。牛二失踪前他去找牛二催要房钱,牛二说他很快有场大买卖做,干完了这桩大买卖就还钱。牛二平日里干的都是些不干净的勾当,房东也不便问那买卖详情。
那梅丑儿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她刚辨完尸体,全身兀自发抖。
“本官来问你,牛二失踪前说过什么话,你不得有半点隐瞒!”
梅丑儿战战兢兢:“回大人的话,那日他来奴家这里,身上才……百十文钱……兀自缠着奴家不走。没奈何,奴家自己破些钱,准备些果子酒菜给他吃。他喝多了,还许我一条手巾,一条钗子……这汉子以前许下的倒也算数,确实不曾少奴家。因此奴家很开心,他就多来这里几趟……后几日不见了,奴家以为他跑到别的院子里,找别的姐儿去了……”
“少说废话!”朱能在旁喝道。“他说的那桩大买卖是什么买卖?”
“……回大人的话,时间久了,奴家记不清楚……好像说是把一个雏儿关进笼子里。”
“‘把一个雏儿关进笼子里?’”宋慈一愣,“究竟什么意思?”
“奴家觉得,好像是拐卖良家女子的勾当……回大人的话,奴家胆小,当时还劝他小心些,别被官差巡夜的捉了去。”
“他待怎讲?”
“那汉子笑奴家,说是有女子怀春,自己私下勾引汉子……这不犯法条……他只是帮助运人。”
“你可知道在哪里运人?运的是何人?”宋慈急急问道。
“回大人,这他倒没细说。似乎……似乎是……在内湖里一家园子。”
这牛二当夜要拐走或者运走的那个妇人就是芸娘吗?
不过,有一点已然明晰:这牛二原本约好接徐达潜出谢府,不意为人所害,故而失约不至,徐达无奈才想出了移花接木那招。
运芸娘的牛二死了!带走芸娘的尹海是假冒的!约芸娘的“瑞萼园主”毫无踪影!这三人如鼎之三足,三足皆断,此前的缜密推断自然也如那鼎一样轰然而塌。
宋慈不觉为芸娘捏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