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忠义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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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四月,正是江南最美的时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明媚的春光里,点点柳絮飞舞着,晶莹聊人。
葛岭水仙娘娘庙大门敞开着,殿前大场地上聚着二三百人,香烟缭绕、笛鼓相和,甚是喧闹,原来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请神谕”。
每年端阳节时,西湖上有两艘大画船,上面立着秋千架,有水性好、胆子大、身子灵敏的后生在上面表演水秋千。那后生把秋千稳稳荡起,越荡越高,当身体与秋千的横架差不多相平时,弃了秋千,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腾几个筋头后落水,煞是惊艳。
当日天子带后宫、百官也来观看,湖旁观看的军民士女不下数十万,更有禁军官兵击鼓吹笛助兴。因此这湖上玩水秋千和钱塘江弄潮一样,是极为危险又极为荣耀的差事。按照旧例,行会每年从水性极好、胆子极大、身体健康的二十余岁后生里择出三十人,到这水仙娘娘庙里请神灵选定,顺便乞求神灵庇护,是谓“请神谕”。
水仙娘娘当下依然是未破命案的现场,仍处于封禁状态。经宋慈特批,行会可以在这水仙娘娘庙大场地上举行“请神谕”,可以着一人进入大殿请娘娘神谕,请完神谕后众人务必速速离开。
此前没有看过“请神谕”,宋慈和杜渊、一众守庙的公人都饶有兴趣地立在远处观望着。只见一青衣安童从大殿内出来,捧着的红色托盘上盛有几十个红色锦囊。三十个披发纹身的后生焚香祈祷后,逐一去托盘里挑选一个锦囊,恭恭敬敬地打开锦囊。
据身边的老者言说,如果锦囊里的签纸上画着一个红色神符,表明得到娘娘的眷顾,被选中去演水秋千。后生中偶有抽到神符的,狂喜大叫不已,像中了大彩头一般。当然绝大多数人怅然若失,他们手里签纸空无一字。宋慈深以为趣。
“大人请看!”杜渊暗暗指给宋慈,原来甘府内的陈小四、卞福、刘大等艇手也在三十名后生里。再仔细一看,尹汉、尹潮、尹江等杨驸马艇队里也有几人在里面。看来他们委实都是水里的高手。前几日在内湖里搜寻谢家小娘子尸首,真真辛苦这群后生了,郑勇、余怀当夜专门请他们去熙春楼吃了一次酒。
这些后生在那边争先传阅着神符,嬉笑喧闹。看着无所畏惧、朝气蓬勃的他们,宋慈忍不住羡慕起来,忆起当年的自己。“逝者如斯!”他想起一首“阮郎归”:
“钿车骄马锦相连,香尘逐管弦。瞥然飞过水秋千,清明寒食天。花贴贴,柳悬悬,莺房几醉眠?醉中不信有啼鹃,江南二十年!”
2
宋慈这次上葛岭,并不是来水仙娘娘庙,是去安济坊。
十三年前,为了把行院里的白牡丹娶入韩府,韩相用了一招瞒天过海之计。白牡丹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明月之夜,在苏堤上第六桥处投水,韩相暗地里事先遣人于荷花池塘里候着,藉着夜色和荷叶掩护,将白牡丹捞起,潜送至葛岭下韩相别院(小隐园)。经此一招,行院中的白牡丹摇身一变成为韩府里来自赣州南安的九小娘子。而坊间寻白牡丹尸身不到,以为其化魂升仙。此间原委经过,宋慈已经从谢枋口中得知。
说巧不巧,据谢枋所言,韩相势败后,帮他与白牡丹牵线的也是韩相府里的主事李固。
白牡丹,也就是谢家小娘子,在今年春天的时疫中不幸染病而亡。在她去世后,为了能携带金银细软溜出谢家,此前装扮为谢家养娘的徐达把她的真身沉入内湖,自己玩了一招借尸还魂。这厮装扮成白牡丹的样子躺入棺木,被抬到了安济坊这边,随后趁机溜走。
疑点就在这里!
宋慈仔细翻阅了安济坊的制度,着人暗地里从礼部调来了安济坊收殓的时疫亡者的案册。按国朝制度,安济坊务必将每个亡者登记入册、验明正身后才能火化。如果徐达当时从棺中潜走,那空荡荡的棺木在火化时为何没人发现?宋慈在书册里寻到谢家小娘子的登记,“正月丙午日,丁字三零二号,秀野园,妇人一名”,其对应的棺木怎样处置了?负责安济坊的何九对此是否知情?
时疫已然消退,安济坊也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宋慈二月份见到的熙熙攘攘忙碌着的公差杂役都不见了。很快,何九居住的那座六椽楼屋又出现在眼前。上次来时,春雨潇潇、寒气料峭,这屋子里平添几分阴气,让宋慈坐立不安。今日旧地再来,春光明媚,草木丰郁,燕雀飞舞,一派太平祥和气息,恍若隔世一般。
因为堂前没有人,杜渊先下了马,准备为宋慈通报。他刚走到堂前,忽然瞥见一个着绿裙的人影一闪,躲入后堂去了。杜渊不由得一愣,“这个影子何其面熟!”几乎就在同时,何九魁梧的身材出现在堂门口:“不知道杜老弟光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听闻提刑大人大驾光临,何九急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和杜渊迎了出来,一边大声呼唤徒弟过来伺候。
三人在上次吃酒的前堂落坐,一个身材甚为高大的汉子进来奉茶。宋慈和杜渊见这人类似丈二金刚,甚是高大威猛,不觉多看了两眼。何九会意,急忙介绍到:“好让大人知道,这是小人的拙徒,唤作董极快,天生一副神力。”
略作寒暄后,宋慈便请何九屏退徒弟,开门见山道:“本官这次造访,实是有几个问题想来打扰。”杜渊注意到宋大人今日语气迥然不同以往,有意保持一种威严气势,以和何九拉开距离,想是欲给何九一种震慑。
“请相公示下。”何九急忙起身,恭敬而立。
“其一,本官念那莫七不过是街头流落的兵痞一个,这厮只会欺负良弱。而你何九则是临安城内大有名气的好汉,半个城都是你何九的相知相交,亲友徒弟。那莫七纵然有十个胆子,谅也不敢招惹于你,更不说行刺于你。这行刺事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其二,本官已经查明,你和李固相识已久,且早知道李固参与刺杀于你,你却为何对本官隐瞒此节?”
“其三,按照国朝制度,安济坊内每火化一具棺木,主事者都要仔细检查棺内亡者信息:男女、身长、特征、装束、死因,时疫时概莫能外。你做事一贯严谨小心,闻名已久。本官现在问你,你可记得正月丙午日编号为‘丁字三零二号’的棺木,棺内的亡者是秀野园家小娘子?这具棺木火化时须有你的查验画押。火化时棺木内装的是何人?可是空的?”
杜渊在旁,觉得宋慈这三个问题,真如锦标社川弩上三把短箭,突然发射,连珠穿心,让人应接不暇。恁是何九久经江湖,胆识过人,见多识广,一时间他也不免应对失措,神色有些惊慌,额上流出汗来。
其实杜渊不知,宋慈手里最为要紧的底牌尚未亮出。临安府前几日收到一封信,举报何九杀伤人命。只是这信颇为蹊跷,亡者姓名、尸身所在诸项关键均未在信里点明,信尾又不落名,无法找此人核实。“解铃还须系铃人。”因此宋慈今日直接找何九面谈。
何九捻着髭须,低下头来沉思了许久。堂内一片宁静,气氛很是沉闷,唯有屋外枝头的鸟雀嘤嘤叫个不停。
许久,何九才抬起头,扫了一眼杜渊,杜渊回以信任的眼神。然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向宋慈,坚定且缓缓道:“久闻提刑大人断案如神,今日始见其神。这三个问题,容小人一一禀报。”他扫了一眼后堂,似乎想确保隔墙无耳。“这前两个问题其实都与李固脱不了干系。也罢,不瞒相公讲,李固那厮已经吃我杀了,就在这间房间内!”
宋慈和杜渊都没有想到何九如此直爽,一时竟然有些措手不及。两人忍不住同时站起,相互看了一眼,全身警惕起来。内室里有女子的小声惊呼,在这外间听得分明。
何九不顾,仰头叹道:“这偌大的临安府,赫赫庙堂之上,多是些唯唯诺诺之辈,无几个谔谔之士,好让我等草民寒心。”他正视着宋慈,突然抱拳道:“大人是朝堂上少见的忠勇多谋之士,小人敬重已久,相见恨晚!何九今日不必藏着掖着,欲敞开胸襟,不知相公是否有意。”他一指后堂,“大人如果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何九不才,请相公移步后堂一观即知。”
杜渊手把腰刀,用眼色示意宋慈。宋慈呵呵一笑,“何九是个好汉,不会害我,你且安心在此候着。请!”
3
二人进入后堂,走到那个硕大的神龛前。何九掀起神龛的帷幕,里面原来供奉着三个神位。神牌皆是绿底黑字,中间神牌上镌刻的是:“故大宋承事郎杨公巨源之位”,左右神牌分别是“故大宋朝奉郎朱公邦宁之位”、“故大宋兴州通判张公伯威之位。”这里供奉的不是何九祖先的神位!
“相公可知道这三人的故事?”
宋慈摇头不解。这杨巨源的名字他倒是记得,似乎是蜀中平定吴曦叛乱的功臣,后来不知何故自杀。至于其他二人,他却是不知。
何九长叹一声:“这期间慷慨激烈之事说来话长了,请相公容在下慢慢叙来。”
他请宋慈在神龛旁的交椅上落座,自己坐在床沿上。“这莫七行刺的并非小人,其实是朱邦宁、张伯威二公……”
听何九讲,春节人日下午,他和朱、张等一众人饮酒后,行至内湖圣因寺后面。朱邦宁忽然内急,便独自到旁边林中僻静处小解。不久,林中传来打斗叫骂之声,何九等急忙冲进去看究竟。原来朱邦宁正与一持刀汉子斗在一起,情势很是危急。
事发突然,众人皆没携带兵刃,无可奈何。情急之中,何九用一方飞石击中那刺客脸颊,刺客忍痛大叫,扭头急退。众人瞥见了刺客的面相,这汉子额头有疤痕,长相甚是凶恶。张伯威恨极,对刺客穷追不舍,何九招呼徒弟赛关索、董急快等手持棍杖随后赶去,他自己则留下照看朱邦宁的伤势。
一盏茶功夫,赛关索、董急快搀扶着张伯威回来了。原来那名刺客有人接应,不知何处射来一支短杆箭,正中张伯威右小腿上。那刺客趁乱窜到了湖边,跳上一名后生划着的小船逃了。
“原来如此。”宋慈捻着髭须点点头。
何九继续讲述道。朱邦宁只是吃刺客用刀划伤,伤势无碍,倒是张伯威中的箭伤甚是麻烦。虽然敷上了金创药,伤口却多日不愈。朱、张二人久在军中,识得这是金人的药箭。中箭后虽不致命,但是伤口感染难以愈合。两人不再理会伤,继续忙事。
过了几日,大约是元宵节前,两人欲到苏堤的“三贤祠”去走走。有了上次的行刺,又没有寻访到刺客的踪迹,何九等不免担心。不过想来苏堤是都下最繁华处,游人颇多,料贼人不敢造次,也就任他二人去了。临行时,两人和何九约定上灯时分在“三贤祠”码头见,由我家大姐和董极快去接。但是当天大姐和董极快在这里一直等到初更时也没有见到人。何九甚是焦急,派人四处查找,竟然再也寻觅不到两人的踪迹。
直到那日樵哥带人去临安府衙内收厝无名尸首,何九才再次见到两人,可是与两位义士已经阴阳相隔,回天无力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何九当日就着人将两公盛装厚殓,迅速火化,入土为安。因此,当魏仲昌因为猪杆箭追问两具尸首时,何九心里暗暗一惊,只推说出了差漏。
“叵测两位义士还是遭了奸人的算计。”何九拍着大腿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小的那日应该多着人陪着他们去。”
“莫七为何行刺这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