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孤山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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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官家。”茶画香花，是临安人最在意的四件风物。每年春暮，杨驸马、宋慈等一干同年相约孤山赏花，已成定例。

“受今春时疫情影响，我等已经误了梅花，暮春再不去赏玩，不知亵渎了几多花神！诸位切莫放过。”蒋重珍总是同年里最积极的一个。

这孤山上赏花的最佳所在，莫过于御苑了，包括四圣延祥观和西太乙宫。四圣延祥观原为玛瑙寺的所在，西依林和靖故居，花密水洁，气象幽古。观内有高庙（宋高宗）韦太后捐金塑刻的沈香木四圣像。所谓四圣，即紫微北极大帝之四将，曰天蓬、天猷、翊圣、真武大元帅真君。高庙的生母韦太后在靖康之乱时被金人所虏，被拘禁在苦寒之地。她每日诚心诚意地向四圣像奉香朝拜，终于否极泰来，身还南朝。据她言说，当日康王奉旨出使金营离开王府时，有人看到有四个金甲神将手执弓剑随护着康王，所以高庙能虎口脱险，逢凶化吉。于是在绍兴年间于孤山建观，高宗皇帝亲自赐额，遂为胜景。至于西太乙宫，其原来是四圣观的西部分，后来单独划出来另建新堂。

孤山这两大宫观都名列京城御前十大宫观，由皇家派员直接管理主持。两大宫观内有小蓬莱阁、瀛屿堂、金沙井、六一泉、闲泉、仆夫泉、香月亭等景点佳处。香月亭外环植梅花，是冬末春初赏梅的最佳去处。又有挹翠堂，盖挹西北诸山之胜的意思。挹翠堂后有射圃，周边有清新亭，香莲亭、玛瑙坡、东坡庵、四照阁、西阁、鉴堂、辟支塔、陈朝桧等名胜……

宋慈等一行人原本想在四圣延祥观里小蓬莱阁赏花，那里地势最高，可以一览周边胜景。大家穿过红漆乌头门，绕过北极四圣之殿，在三清殿前，陈侍郎与杨驸马、宋慈停步对着孝庙御书匾额“金阙寥阳”把玩一番。这时，原本走在最前面的蒋重珍了叫一声苦，折了回来。大家遥遥望去，上面蓬莱阁里人影绰绰，隐隐有丝竹之音，阁外一群身着绿衣的四司六局的人正在奔走服侍，显然有人捷足先登了。

陈侍郎着亲随上去一问，原来是吏部的人在这里赏花。大伙只好折回去，欲到西太乙宫挹翠堂。不成想刚到宫门口，西太乙宫的小黄门上前行礼，原来这里被户部的人占了。一众人不免有些悻悻。同行的画院待诏李嵩建议，不妨去附近的四面堂碰碰运气。

暮春之际，时疫方散。虽然是薄阴天气，但是赏花的士女何止万数，这白堤孤山路上处处欢声笑语，车马喧哗。不时有贵家的七宝车，被牛牵着，缓缓而过。小丫鬟持香球在车旁，车上妇人袖中自持有两小香球，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望湖亭里、水阁上、道边的木质长椅都坐满了游人，有顽童攀上道边老柳树折枝以乐。湖面上更是千艇悠悠，丝竹隐隐。杨驸马环顾四周，不禁感慨：“今日真是个赏花的黄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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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得四面堂无人占。这四面堂平素里幽静寂廖，正如门前那两株拳牙蜿蜒的陈朝老柏一样。众人穿过小竹门，沿着长长走廊向岗上走，转右首，再上石阶，便是四面堂。这堂青瓦黄栅素墙，甚是素雅。堂开四门，因以得名。

四面堂踞在一个低岗上，背后松林密密。沿着岗西侧，是一方长长的竹林，有竹子百十竿，恰好隔开四圣延祥观。竹子前面有矮矮的朱红栏杆，里边围着些半开半谢的芍药和牡丹。前面石山、石屏都是堆就的；西侧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亭外两树丁香正盛。一股清香飘来，沁人心脾，原来岗后还盛开着七八株梧桐。

“倒是一个赏花的佳处！”平素少言的谢枋不由地叹道。

此处寂寂，更显清雅，众人都不觉称好。

在陈侍郎的指挥下，十余名随从们忙碌起来。他们放下行具，摆开茶床和交椅，在堂内的案子上摆下食盒（“游山器”，也叫“食匮”）。有人扇旺燎炉里的炭火，以加热炉上两个点茶用的长流汤瓶；有人在温碗里温着酒，有人提着青蔑酒络，有人去岗下堤上迎接事先安排的女乐。只一会功夫，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迅速摆满了一案，暖炉点上了，茶点好了，布甑内筛上酒来。点茶的热气、热酒的香气、暖炉的热气缭绕在堂上，原本清冷的堂室迅速温暖起来。众人谦让一番后入座，女乐恰也到了，这赏花的小宴随即开始了。

陈求道今日做东，自然坐在茶床主位，对面是谢枋得，其余人都在两边打横。另置一张桌子在堂的角落，安排着四个女乐。堂外另有两桌，安排着其他亲随。

“我等学林和靖的清雅，让他们学石崇的富贵。”三杯温酒下肚后，蒋重珍觉得舒服了许多，“感谢高远兄推荐的这个好所在。”

“不敢当。”李嵩拱手谦让。他出身寒苦，是宣和至绍兴年间画院待诏、承直郎李从训的养子。因为祖居钱塘，他熟悉这临安府的一山一水，写一手好的江南丹青。陈侍郎和杨驸马都是喜欢文墨丹青之人，参加挂画会时常与李嵩谋面，彼此捻熟，故今日特意邀请他来和大家相识。上次在崇寿院观“骷髅幻相图”时，宋慈就对李嵩产生了兴趣，今日始见真人。这李嵩四十余岁，脸庞清瘦，身材颀长，面相温润。

“今日被吏部、户部诸人占了先机，刚才确实懊恼不过。”蒋重珍放下银钟牙箸，解嘲道。

“我等怎能与户部吏部相比，人家可都是肥水衙门。”陈侍郎边吹着翻涌的茶沫，边笑着说：“岂不闻‘吏勋封考，三婆两嫂；户度金仓，细酒肥羊’。吏部、户部的四个司，都是金屋藏娇、细酒肥羊的主。”大家都笑了。

“吏勋封考，三婆两嫂；户度金仓，细酒肥羊；礼祠主膳，淡吃干面；兵职驾库，啃姜呷醋；刑都比门，人肉馄饨；工屯虞水，生身饿鬼。”这是临安府坊间的戏语，描述六部及下面各司苦乐不均的境况。

“我听说工部四司是‘白日见鬼’。”谢枋打趣道。宋慈微笑，白牡丹事一了，谢枋似乎解脱了，今日话语多了许多，与平素迥然不同。

“连惠父的刑部四司刑都比门，也比我这工部衙门的四司强多了。可怜我这工部、屯田、虞部、水衡各司，要么是‘白日见鬼’，要么是‘生身饿鬼’，都脱不了一个‘鬼’字。”陈求道叹口气，“小弟每日忙忙碌碌，尽干些为人作嫁的差事。”他招招手，示意亲随们进来温酒点茶。

“若说苦事，小弟在罗汉洞那里，天天研讨典故、祭器、太常、乐器等事，也无趣得紧。”蒋重珍供职的太常寺位于罗汉洞，掌奉常礼仪。“比起工部也大大不及。”

这时，女乐们玉指纤纤，歌喉宛转，唱起一曲“留春令·咏梅花”。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一涓春水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曾把芳心深相许。故梦劳诗苦。闻说东风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

唱曲之妇人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秋波滴溜，其声音字真韵正，清细轻雅，配以琵琶、方响、笙与龙笛，殊可人听。在这浅斟低唱之中，又有堂外竹风潜动，桐香流幽，春雨悄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