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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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花信风(上)

1

宋慈回到府里时已是上灯时分,道袍上沾满柳絮。他惦记着娘子的生辰,急忙换了外衣,赶到内院。

在池边水榭里已经备下了一桌菜肴,这些菜肴都是娘子亲手烹制的。娘子是临安本地人,做姑娘时便烧得一手本帮菜肴。梅童鱼通体鲜黄、滑润锃亮,东坡肉五花色泽红亮、入口即化,还有炖烂鸽子雏、肥好烧鹅……

“娘子的手艺真真是越发老成了!”宋慈夹着一块梅童鱼到小碟里。这时有丫鬟端上螃蟹拆件,娘子亲自将混着盐梅子、花椒末的橙子肉与之拌匀了,洗手蟹晶莹白蟹膏里的鲜爽鲜甜飘在水榭里。

娘子着丫鬟捧水洗好手,拈着荷叶青瓷小盅,品了一口酒。

“官人的酒也是好吃的紧。”娘子柳眉潜舒,桃腮泛红,放下手中的酒盅。“这酒的名字真是有趣。”她拿起陶制的酒瓶,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字“清若空”。“清若空”是以冰水为底,糖渍梅子的雪泡青梅酒,沁人心脾,清鲜空灵,契合其名。

“这是春风楼官库今年的新酿,我特意着陶主事去沽的,娘子喜欢就好。”宋慈顺手拈起一枚佐酒的腌渍过的青梅果子,递给娘子。“我记得陆放翁有句‘青梅小蘸盐,酒尽更须添’,正见于此。今日娘子生辰,可以多饮几杯。”

“谢官人。奴家也记得东坡居士有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今日青梅、煮酒、细雨,岂不凑全了?”原来水榭外已经细雨如丝了。

“这青梅果初尝时酸涩,难堪入口,不想入酒后这般馨香无比。”她轻轻品尝着梅子。“难怪人道‘搓罢青梅指爪香’。”

丫鬟们端上四碟鲜物儿来:一碟乌菱、一碟荸荠、一碟雪藕、一碟枇杷。宋慈担心夜凉,着人放下幕帘。宋慈见到丫鬟的发髻上插着朵红色杏花,心里一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也是陆放翁的名句,就在这临安城里写的。”娘子毕竟心有灵犀,道出了宋慈的心里话。

这清明的雨缠绵起来,真是分外的妖娆动情。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宋慈笑道:“这春雨如人,知道我白日孤山赏花累,特意欲留我在家里多歇息一日吧。”

“岂止是春雨,有灵性的鳞羽都知道时令,春江水暖,鸭鹅先知。奴家以为,最知道时令的莫如花木。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就有七十二番花信。”娘子喜欢插花,对花事尤为熟悉。“清明时节应该有三番花信风。容奴家来考问一下,官人可知道是哪三样?”

“容我想想。其一必然有丁香花。”这几日宋慈瞥见自家院子丁香藤上开满紫色的小花,娇羞之态可掬,这夜色中分明弥着一股幽香。白日里在孤山上赏花时,有人提及“丁香空结雨中愁。”

“这个倒是便宜你了。”娘子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宋慈的手,幽幽的香气弥漫在廊下,她也嗅到了。

“这第二嘛……必然是……桐花了,娘子且看那西墙上,邻家院子里的梧桐,夜里分外明艳。”宋慈有些头疼。“这最后一样倒是难猜……”他思考了许久,还是猜不出。

娘子得意地用牙箸敲着桌面,丫鬟们强忍着笑。

“奴家给官人一个提示,谜底在这句诗里,‘璎珞纷垂百尺身’。”

“百尺身,应该是极长的木……一种藤?”

“是紫藤!”娘子笑颜如花。因为吃了酒,她脸上泛着桃红,更是娇艳动人。

宋慈长叹:“这诗句确实很形象。”

家宴后,丫鬟拿来几张礼单呈给宋慈。“禀告主人,这些都是贺主母生辰的礼单,请主人过目。”

宋慈是闽人,其父母子弟多在闽地,他平素又不喜张扬,夫人的生辰他严禁家人告诉外人,每年娘子生辰只以家宴庆贺。因此只有杨驸马等极少数好友才知其夫人的生辰,连陈府尹也不知。

宋慈摆摆手,“晓得了。”他知道是杨驸马、刘潜夫(克庄)等五六位知心好友送的,往年一贯如此。

“杨驸马送的花篮,娘子可喜欢?”他一面吹着茶沫,一面问娘子。

“这黄四娘家的花篮不比以前精巧了。”娘子小嘴一撇。“奴家吩咐花郎去她家里买了几只花篮,都不及以前。她家春天的花篮比起冬日、秋日的花篮可差了不少。”

“有这等事情。”宋慈放下茶盏,笑道:“这也能看得出来?”

“官人若是不信,一看便知。”

娘子让丫鬟拿来两只花篮。一只竹篮里全是插好的冬花,有山茶花、绿萼梅、白水仙、腊梅、瑞香等,花篮里的花已尽谢了。宋慈记得,放灯时这花篮还散着淡淡的水仙清香和瑞香药香。这冬花篮以色调艳丽的带叶山茶花为主花,黄色的瑞香花恰好增加了艳丽,花篮丰满错落,艳素有序、错落有致。他和娘子冬日里对炉赏雪赏花,以为快事。

再看另一只春花蓝,虽然有海棠、牡丹、芍药、紫玉兰等花,但是红叠粉积,过于繁杂艳丽,沾着太多的市井气息,令人隐隐生厌。

“官人看这花篮,这瑞香是冬至的花信,腊梅、山茶、水仙是小寒的花信。”娘子幽幽道:“我想那插花篮的妇人,一定是个心灵手巧、胸有文墨的女子。”

提起花篮,宋慈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唤梅香去外面书房里把书案旁的那个花篮取来。

很快,丫鬟捧着另一个春花篮进来。这是前几日宋慈分付杜渊买的,准备今日作为娘子的生辰礼物。

“官人你看,这提篮上的鸳鸯绦尤为有趣。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用两样颜色打在一起,谓之鸳鸯绦。”娘子一见这花篮便很喜欢,把玩许久,舍不得放下。“这妇人的插花手法,如男子的翰墨文章,各有特色,难以模仿的……只这花篮与黄四娘家的冬花篮竟然好似一个人插的。”

这春花蓝里粉的海棠、雪的刺玫、黄的连翘、粉白相间的林檎,相互映衬,浓淡有别,各具清姿,与黄四娘家的春花篮迥乎不同。

宋慈仔细端详着冬花篮,又看看春花篮,一个电光石火般想法从脑海里跳出……

2

雨后清新的气息透过竹帘流入恕堂内,早起的乌鸦已经在树上聒噪着,前面竹林的翠色映在窗纱上。

宋慈坐在阔大的文案后,想着手边的几桩案子。

先是水仙娘娘庙案子。莫七欲刺杀来京为杨巨源鸣冤的朱邦宁、张伯威二人,事实已然明晰。伸冤之事涉及到了朝廷里的权贵,莫七背后必有主使。刺杀未遂后,莫七被人害了并抛尸古井内,排除了何九复仇,显然是主使杀人灭口。

假尹海潜入杨府是为了获取朱邦宁、张伯威二人的踪迹,与莫七有同样的目标,可知其背后主使为同一人。据何九说,假尹海可以自由出入史相府,必然与史相有干系。

张伯威中的也是金人的猪杆药箭,与清波门公人们中的药箭仿佛,这案子里面或许有金间介入。不过,在御景园史相却嘱咐自己严查金间,醉翁之意在哪里?

谢家小娘子的案子已经昭然若揭,一切都是徐达李代桃僵,继而瞒天过海的所为。

现在手边的几桩案子里,数杨家芸娘案最为扑朔迷离。宋慈觉得他像被困在一座太湖石砌成的假山里:绕来绕去,每每以为行至出口,却被一块想不到的大石头阻住了去路,只好折回原路,总也走不出去。

他拿起狼毫,在一张信笺上写着:“绿衣人”、“瑞萼园主”、“牛二”。

“绿衣人”:他为小红窥见,必然与芸娘失踪有干系。

“瑞萼园主”:有人在芸娘闺阁小密橱里放了作伪的偷情书信,是为障眼法,这个人必与小姐失踪大有干系!此人一定是杨府内的人,且捻熟大姐的作息举止,否则他怎么知道小密橱内放着芸娘的私信。莫非他就是那个绿衣人?

“牛二”:那晚有人雇他将芸娘“装入笼里”,谁雇的牛二,这人定是主谋!谁杀的牛二?难道又是杀人灭口?

他拿起笔划掉了“瑞萼园主”、“牛二”。牛二已死,“瑞萼园主”已证伪,唯一的线索就在绿衣人身上。

若小红所言不虚的话,那绿衣人是唯一明晰的线索。

但是,这个人须熟悉芸娘的作息行止,甘府艇队中有这样的人嘛?

尹海已经排除,只余下陈小四和卞福两人。

会不会有杨府的人穿着甘府的衣服?上次郑勇提到过那个杨家艇队的刘大,他偷拿过甘府的绿衣。据石瑜查验,这个刘大与杨府的一个小丫鬟暗地里私通,这个小丫鬟专门在芸娘闺阁里做粗活。只是正月十九日夜,同舍的尹江、尹潮未见刘大出去过。

因为常走失衣服,甘府艇队的绿衣后来着杨府里两个老妈子捣洗,保管,偷换衣服断无可能。

宋慈拿起笔,又写了两个字:“尹海”。这个假冒的尹海固然与芸娘失踪无关,但朱邦宁和张伯威被杀事关体大,他已经告诉了魏仲昌。皇城司和临安府衙一起派人暗暗在史相内湖水竹园守候。水竹园临近西泠闸门,那些暗探便坐在水闸监视。据报这水乐园有一开向外湖的角门,平常不开启,但角门外却常系着一条蚱蜢舟,颇令人起疑。

宋慈扫了一眼案上的香漏,篆字香显示已近巳时了。他想起今天的事,唤身边的胥吏:“去三桂堂唤郑勇、石瑜进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