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庙堂事(上)
1
先唐时,杭州郡治设在西湖东面凤凰山,距离钱塘江较近,因此在杭州作刺史的白乐天才有“君亭枕上听潮头”之雅兴。国朝杭州府治先是移至城内流福坊桥右,但是堂宇狭小、欹仄狭罅、破败不堪,偏偏官衙修葺为公事里最为难行之事。无奈何,在府衙办公的官吏权且将就着。江南多雨,每逢大雨府衙便有房屋倒塌之事,甚至有压伤胥吏压死鼓角匠的惨剧。元祐年间东坡知杭州府时,他只好在湖西十三间堂办公。靖康南渡以后,临安府处京畿枢密,坐东南繁华,乃国朝第一大府。府衙才得以重新修建,殿堂廊宇居然一新,更阔朗了许多。当今的临安府衙门内院堂厅库,司局房所,重重叠叠,巍然壮观。
一进府治大门有左右两座亭子,左手亭匾曰“奉诏”,右手亭匾曰“迎春”。左入近民坊巷有节推、察判二厅。次则左司理院,出街右首则右司理院、府院及都总辖房。入府治大门,左首军资库与监官衙,右首帐前统制司。次则客将客司房,转南入签厅。都门系临安府及安抚司佥厅,有设厅在内。佥厅外两侧是节度库、盐事所、给关局、财赋司、牙契局、户房、将官房、提举房。投南教场门侧曰香远阁,阁后会茶亭,阁之左是见钱库、分使库、搭材、亲兵、使马等房。再出佥厅都门外,投西正衙门俱廊,俱是两司点检所、都吏职级平分点检等房。旧例,帅臣不曾坐正厅,盖因皇太子曾出判于此,臣下不敢正衙坐。正厅后有堂者三,匾曰“简乐”、“清平”、“见廉”。堂后曰听雨亭。左首诵读书院。正衙门外左首曰东厅,每日早晚帅臣坐衙,在此治事。厅后有堂者四,匾曰“恕堂”、“清暑”、“有美”、“三桂”。东厅侧曰常直司,曰点检所(管理酒库),曰安抚司,曰竹山阁,曰都钱、激赏、公使三库。库后有轩,匾曰“竹林”。轩之后室,匾曰“爱民”、“承化”、“讲易”三堂,堂后曰牡丹亭。东厅右首曰客位,左首曰六局房,祗候、书表司、亲事官、虞候、授事等房而已。府治外有流福井,正对着仁美坊,三通判、安抚司官属衙都在这里。
州衙门右手有一座不起眼的大门,黑色的匾额上四个金色大字“都总辖房”令人望而生畏。这里管辖着临安府水陆十八门的厢巡(巡夜军警)、头项、地分、火下,负责临安城的伏路捕盗事宜。都辖使臣、总辖、供申、院长、公人数以千计,蜂涌蚁集,秩序井然。
与府衙门外的森严气氛迥异,都总辖房三进院落内西北角一间小小耳房内则是温暖如春。郑勇、朱能、陆敢、杜渊、石瑜、潘邦等人围着房中间的火炉烤火,或立或坐。火炉炭盆里旺旺燃着的炭火,几杯饮了大半的热茶,冬日里每个人的呵气,热气氤氲,让房间暖和许多。
一众人中数副总辖郑勇年岁最长、当差时间也最长,他正在给大家讲着近日临安府的一件奇事。
说的是有位刚来都城做官的王公,他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子。王公看见宅子宽敞洁净,甚是中意,当下就付了房租。回到旧寓他与自家夫人说:“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东西去了,临完,我雇轿子来接你。”第二日一早,两人收拾好行李箱笼,王公先带人押着行李去宅子收拾。临出门,对夫人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在此等等,轿子很快就来。”王公到新居安顿罢,就叫一乘轿到旧寓接夫人。去了许久,轿子一直没有回来。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旧房东道:“官人去不多时,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不想后边又来一乘轿来接夫人,我告诉他们:‘夫人上轿走了。’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怎么还未到?”王公大惊失色,知道有蹊跷,急忙回到新寓来看。果然见到那两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已先来了。我等虽不曾接得住夫人,却跑了一趟,这赁轿钱与脚步钱还是要付的。”王公很是生气:“我叫的是你们的轿,如何又有别人的轿先去接着?而今竟不知把我家娘子抬向那里去了。”轿夫道:“这个我们却不知道。”王公没办法,只好拿出几十钱打发了轿夫去,心下好生无主,暴躁如雷,却无可奈何。
“这事可也真?”朱能戏谑道。他是都辖缉捕使臣,在众人中官位最高,也只有他可以开郑勇的玩笑。“莫不是你编的故事?”
“青天白日,我哪会编?是周强接的案子。你若不信,等他回来,你可以当面对质。”
朱能笑笑,用烧钳翻着炭盆里的炭火,没有接话。
“那此后呢?”潘邦给郑勇续上热茶。
“次日那王公就到府衙进了状。周强派人拿得旧房东过来,旧房东还是原来说法,并无异词。再问其他四邻,都说见到夫人上轿去了。后来又拿来后边那两个轿夫来问,都说是空轿往回一番,其他并不知余情。王公眼见得自家的夫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凄凄惶惶,苦痛不已。”大家听罢,一片叹息之声。
“府里现在着许院长捉拿。眼前只得行个缉捕文书,想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却又不知姓名住址,真个是有影无踪、海中捞月。许捕头这两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头烂额。”陆敢接着话题说。“昨日他还放出口风,谁能帮他办了此案,他定在熙春楼、三元楼、五闲楼请客,不拘吃新上市的酒,尝海鲜头羹。”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这许院长是都总辖房里有名的吝啬鬼,平日里一毛不拔,属于鹭鸶腿上能刮精肉的那种人,难得他这么大方一次。
杜渊蹲在杌子(凳子)上,用一块毛皮擦着手中铁锏。“这贼人肯定是临安本地的光棍,欺王公是远方人,那夜偷听得了王公夫妻间的说话,即起奸心,李代桃僵,雇轿子拐她卖到官船上。”
朱能用烧钳敲打着炭盆道:“这话倒是正解。”
“这几日小报上都登此事了。小弟听说,那王公虽然只是个扬州州学教授,但有些门生在朝廷内,其夫人也出自名门,故而府尹相公面子上放不下来。”
“不过这熙春楼的酒也不好吃得。”郑勇感慨道:“这临安城百万人口,哪里去寻觅?”除了潘邦外,房内其他人都是当差十余年的老手,很以为是。据说“杭州人一日吃三十丈木头”,这临安府真有百万之众。都城口齿日繁,作奸犯科之人自然也繁多。那些拦街虎、九条龙、白日贼(用铜铅冒充金银,土木冒充香药)、觅帖儿(小偷)之类的贼人都算小儿科的蟊贼。王公夫人这种案子,被称为扎火囤(拐卖良家女子),此类案子一年里少说也有百起。作奸者多是都城里的浪荡子,他们集团作案,分工明确,组织严密,拐卖过程滴水不漏。这类案子只有拿到受害的良家,才能寻觅到歹人的踪迹,令公人们颇为头疼。
潘邦毕竟来都下时间短,不知其中深浅:“那些被拐的良家在途中,为何不呼叫,弄出些动静来?”
“许是被吓呆了,妇人家毕竟胆小,又久居闺阁内,不熟悉外面的街道。”陆敢判断。“也可能是被迷倒了。我也只是奇怪,路上巡查的差人竟然没当场抓住过一例。”
“被拐卖的妇人大半找寻不回来的。偶有几个找寻回来的,她们也说不清被拐的细节。这临安地界人烟繁盛、道路纵横,常人尚难以辨别,那些妇人们当时已经惊吓得呆若木鸡,哪能记得清?”
“石哥此话甚是。”临安府地广房杂,又临海临江临湖,仅城门就有十八座。荒汊野径暗沟纵横,异常复杂。“这些浪荡子定然有自己谙熟的密道可以走,利用夜间转移人口也未可知。”杜渊补充说。“临安府的‘鬼繁楼、无底洞’存在已久,一直没有拿获真凶。”
还有一点,大伙心知却没有人明说。这被拐卖的妇人都是良家,被拐后多被卖为娼家,虑于自家和夫家名节,谁敢出首?因此即便以后有脱身的机会,她们也羞于回到夫家,更不敢自羞门面,去官府告发了。
这时,厚厚的布门帘一掀,周强急匆匆进来。“宋大人招呼诸位。”
2
这临安府城郭广阔、户口繁众,又兼民居屋宇高森、接栋连檐、巷陌壅塞、街道狭小,以至于城内寸尺无空,不堪其行。每到冬春岁末之交,风烛(防火)和瘟疫总是府衙防范之重点。仅防火一事,就有六都监界分、差兵一百四十八铺以巡防烟火。今年自放灯后,临安府城内几乎没有降雨,下属钱塘、仁和九县亦如此。干燥寒冷又是时疫最好的温床,于是时疫悄然而起,飙然大作,像只巨大无形的黑色大网,已经罩在繁华的府城上,让芸芸众生难以防范,更难以挣脱。
宋慈现任临安府通判,提检提刑司,府衙里“恕堂”是他办理提刑公务的公房,而这竹林轩后面的“三桂”堂是他议事的地方。
他刚抿了口亲随奉上的铁观音。身为闽人,他感觉还是家乡建德的茶更贴肠胃些。把茶盏放在小几上,他端详着堂内右侧屏风,上面写着一副楹联“黄纸红旗喧道路,黑风青草空巢穴。”这首联是好友刘克庄赠他《满江红》中的两句,当时他在江西幕府筹划军事、平定叛乱。那是一段何等激扬澎湃的岁月!现在虽然贵为朝廷三品大员,自然没有生命之虞,但是临安府通判,提点刑狱,比金戈铁马的平叛复杂得多了,也无趣得多。
陈府尹一早就在“清平”堂召集他和尹通判、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节度推官、观察推官、观察判官等在一起商议防疫之事,从辰时议到午时。司法参军刚把议事记录呈放在公案上,待宋慈签押。这防疫的差遣交尹通判全权负责,按理与宋慈无涉。不过,多年提检刑狱的办案阅历让他养成了过目不忘的习惯,他在心中把刚才商议的各件要事又过了一遍:
其一是救治病者事宜:奉诏,掌全国医政翰林医官局负责出药,颁发药方,分方治病。尚书省太医局在清波、钱塘等十三座陆上城门口和城内外各坊桥设置医棚,将丞、教授以下三百人专门治疗疾病。尚书省太府寺所属和剂局负责制药,惠民局负责售药。御医在《圣散子方》、《庆历善救方》、《伤寒总病论》中寻得“时气疫情方”、“霍乱吐泄方”、“山瘴疟方”等方子,天子仁厚,已令御医司出白龙脑、犀角、硫磺、安息香、白石英等珍稀药物为饵。
其一是处置病者事宜:扩大将理院规模,在府内及各县新设一十六处将理院,将时疫病者收治其中,建立隔离场所。将理院(病囚院)根据病人病情轻重隔离处置,以防相互传染。将理院和厨舍交令转运司办理。参照崇宁间苏轼知杭州旧例,在大的寺院内增设安乐坊,医愈千人以上的寺院,赐该寺主持紫衣一件及祠部牒十道。将理院负责记录收治病人的数量以及死亡人数。
其一是处置亡者事宜:此事由安济坊负责处置。对疫情死亡者要及时收纳、运转、火化、埋葬死者。预计死者众多,故埋葬时依道君皇帝时创建漏泽院旧例。官员应记录每块穴地埋葬的死者信息,且每个墓穴至少要挖三尺深。以陶缸作为棺材。须砖刻墓志,记载死者姓名、年龄、死亡和埋葬日期。
其一是赈济灾民事宜:由地方乡绅、僧人、道士负责设立粥棚救助。
……
议事完毕,陈府尹单单留下他,两人又密谈了一个时辰。陈府尹是淳熙丙午年进士(早宋慈两年),又长他几岁,彼此相交契阔,谈话不用避讳什么,但是谈话内容却是沉甸甸的。作为通判,宋慈的差遣包括临安府内征税、教化、治安(包括防火)、刑狱等诸多事宜。王公娘子被拐案虽然不大,但是在都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案干系官家和临安府的面皮,马虎搪塞不得。此案干系“鬼樊楼”,非短时可厘清。还有时疫下临安的治安……
宋慈以前在江西路和福建路提点过刑狱,也协助处理过时疫,但是他现在通判的是临安府,天下第一大州府。这都下人丁百万,宫阙、仓廪、府库、城池、苑囿、寺观、民军,干系甚多,都总辖房内从使臣、总辖、供申、院长到地分、头项、火下,何止千数?缉捕总辖有十员,缉盗公差有六千人,仅防火一项就有六都监界分、差兵一百四十八铺。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在这天子脚下,成败不仅干系个人仕途穷达,更干系百万芸芸黎首的安危福祉。
他现在只有半个时辰休息时间,休息后要去停尸房和孙立再检查一下那具水仙娘娘庙里尸体。趁着这饮茶的功夫,他脑海里盘点着抑制时疫蔓延之事。
这首要事是禁绝交通。都城十八座城门要加强宵禁,湖上要道设卡,减少军民交通,一干军民流动出门须凭路条。城内勾栏瓦市(城内由修内司负责,城外由殿前司负责)闭市。其次是防止井水污染,对湖上六井等水源加强防范。其三是严加防范和缉捕盗贼,防止贼人闲汉趁火打劫,临安府和御前兵马司要定期巡防湖上。最后还要打压以巫医、传教等方式妖言惑众、制造恐慌的行为,暂时禁绝淫祠野庙。
“半道红街黑龙庙、潘阆巷三将军庙、秀义坊嘉应公祠、寿域坊白马神祠、大隐坊玉仙堂,芳林乡石姥祠、石榴园巷吴客三真君庙、西溪法华山义勇武安王及清源真君庙、端平桥会灵护国祠、城南厢江岸灵休庙、皋亭山七娘子庙、义桥崔总管庙、天云乡秦王庙、象光湖西济惠、福济二王庙、北葛沈村济惠义祠……”在这份长长的淫祠清单上,宋慈找到了“葛岭水仙娘娘庙。”那尊似曾相识的塑像突然再次跳进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