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小隐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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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府衙三桂堂。
清明已过,春气煦暖,竹色入堂,雀叫共逸。
宋慈想起负责王公案的许捕头当日的许诺,笑着问郑勇:“湖州王公娘子已经寻回,那许捕头可曾请吃?”
“他嘴上说要在熙春楼请我等吃新库酒,只是还未成行。”郑勇笑着,“这厮只推说各库新酒尚未上市。”
宋慈上次接到牟湖州的书信后,边把王教授寻回娘子的事情告诉了郑勇。郑勇等人便瞒了紧要关节,去许捕头那里邀功,想打许捕头个秋风。后者自然喜出望外,对请客之事一口允诺了。
“现在湖边所有酒楼斜搭上都已写出了,全城人都晓得了新库酒上了,料他也推辞不得。”周强插话道。
公案上放着几份公文和信笺,最上面的信笺是陈侍郎的。陈求道邀宋慈明日去橘园亭家里一坐,还邀了待诏李嵩。宋慈从下面寻出一份新呈的公文,草草一读,是关于尹海的。他转向郑勇:“假尹海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
郑勇急忙回话:“回大人,西泠桥那边一直着人监视着,尚未有新的消息。”杨家案子了后,宋慈着他和殿前司的人一起,负责缉拿假尹海。“另外,府衙派往湖州的那两个观察回来了。按照大人吩咐,他们暗地里寻访了湖州东新草桥尹海的邻舍和哥嫂,确认那个尹海这一年委实没有回去过。余怀兄弟说,这尹海已死,委实如此。想那个尹海平素里极是乖巧,颇懂事理,常和邻舍走动,若是真的归家不会不理会邻舍的。现在只有老婆婆声称见过儿子。”
“那假冒的尹海自然瞒不过邻舍和兄嫂,因此他有意避开他们,独独见了那眼盲的老婆子。”
“这位老妈妈固然看不清自己的儿子,但是那假尹海口音迥然不容,难道她感觉不出来?”周强觉得诧异。
宋慈放下公文,暗暗叹了口气。原本孝顺的儿子一年没音信,一定是出了意外。老婆婆也许早就发现了异常,只是不心里愿承认而已。忽然一日有人自称自己的儿子回家来探望,老婆婆心里自然欢喜得紧呢。心中有点希望,哪怕是虚幻的希望,总胜过残酷的真相。
这个假尹海费劲心思玩的这招障眼法,差点把宋慈他们的视线牵向闽地,其目的不外乎是隐瞒行踪。这人必定还在都下,或许就藏在史相的园子里。只是他冒着偌大风险,隐藏在都下,究竟意欲何为?
假尹海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宋慈今日找郑勇、周强来,主要是追查“鬼樊楼”的事情,其关键线索落在王教授的娘子身上。
郑、周两人刚从王教授家里回来,得到了紧要的消息。王教授的夫人自小随作幕客的父亲走南闯北,湖广、闽越、川蜀都走过,故而她熟悉各地风物人情,又博闻强记,颇为精细。那日发现自己吃人劫走后,她惊慌片刻后就平息了心境,悄悄透过轿帘观察着沿途的街道,在心里默记下轿子的行踪。
据她所讲,轿子出城后,她先是看到了一座高大的楼宇,甚是气派。不久她见到了一座甚是奇特的园子(或寺庙),一溜白墙青瓦,门前有三座红色的横门。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她被抬到一座水边的楼上,在那里被幽禁了一晚上。通过楼内一道暗门,她和其他两个妇人被挟持着拾阶而下,进入一条暗道。暗道里面甚是阴暗潮湿,又左拐右折难辨东西,妇人们弓脚窄小走不快,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出的来。出来暗道,就到了一座上船亭旁,上了水边的一条画艇。
“据王家娘子讲,画艇把她们三人带到一条官船上,这官船就匆匆走了。”周强侃侃而谈,“此前随王教授转任临安时,她在官船上见过都下的几座城门,王教授当日还指点她欣赏过。被卖上的那条官船未走多久,就过了两座城门,她识得先是钱湖门,然后是候潮门,再向后她就不识得了。”
“门前一溜白墙青瓦,有三座红色的横门。”众人脑海中都想起一个地方:“显应观。”这是涌金门外临近灵芝寺的一处道观。那座高大气派的楼子就是丰乐楼了。丰乐楼是临安府最煊赫的酒楼,恰好也在涌金门外。
周强急忙从文架上取来临安府的图志,“从都下水路直达湖州……大人请看……”郑勇图志上指着,“那应该从北边的北关出发。”从临安走水路到浙西、苏、湖、常、秀诸州,直到江、淮诸道,都是经余杭水门(旧称‘北关’)。”
“这些贼人甚是狡猾,故意绕到南边上船。他们须知余杭门关卡门禁查验最严,轿子可能被盘查。”宋慈颔首,“自涌金门出城,然后上船经钱湖门、候潮门,直到北关水道上。”
“涌金门向南,显应观,然后一盏茶功夫,那座神秘的水边楼阁,楼内有机关,地下通道……”各个画面逐一在宋慈头脑中闪过。
“妇人们弓脚南行,一个时辰功夫……应该可以走到这个范围内吧。”周强还在图志上画着。“这范围内临水,方便入江,且可以停大船的……只有钱湖门杨府上船亭。”
“这杨郡王府上船亭毗邻清波门,清波门外即聚景御园,殿前司平常戒备森严。这群贼人们敢走这条路?”郑勇颇有些怀疑。
“这也许正是他们的高明处。”周强坚持道:“兵行险路。”
“周观察,你着人在这个范围内排查寻找那座水楼。”宋慈很欣赏周强的这个点子。
“还有什么?”宋慈留意到郑勇似乎还有话说。
“王夫人还说,看守她们的是几个关西口音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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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惠父,快过来看看我新写的字!”一身道袍打扮的陈求道放下狼毫大笔,招呼着踏入书房的宋慈。
“政事堂也,君不可以枉道于天,反道于地,复道于社稷,无道于黎元,此堂得以议之。臣不可悖道于君,逆道于仁,黩道于货,乱道于刑,克一方之命,变王者之制,此堂得以易之。兵不可以擅兴,权不可以擅与,货不可以擅蓄,此堂得以诛之。王泽不可以擅夺,君恩不可以擅间,私仇不可以擅报,公爵不可以擅私,此堂得以诛之。事不可以轻入重,罪不可以生入死,法不可以剥害於人,财不可以擅加於赋,情不可以委之於幸,乱不可以启之於萌;伐紊不赏,削紊不封,闻荒不救,见馑不惊;逆谏自贤,违道伤古,此堂得以杀之。”
这是唐李华的《政事堂记》,六尺见方的宣纸上氲氲着新墨的芳香,整篇字爽利挺秀,骨力遒劲。
“李遐叔此文如寺院山门外金刚,威风凛凛,庄严莫侵。”宋慈赞叹不已,“配以道之你的字,穆文正书,两得益彰。”
“惠父也学会奉承了?”陈求道哈哈大笑,示意亲随上茶上点心。
陈求道真是书法大家,自然颇懂古字。趁着李嵩未到,两人闲话起前日陈求道的一份上疏,这份奏疏是关于两个字的。“峡”字原来写作“陜”字,与“陝”字极为近似(前字从“人”,后字从“入”),因此西川陜州与河南陝州官印平素里人易混淆,多生错讹。作为文字大家的陈求道上疏,请改“陜”州为“峽”字,这“峽”字左从山旁,也契合其州地貌。奏疏得到了圣上的准允,陈求道心情颇为高兴。
宋慈此前并未留意到两字的些微区别,听陈求道这么一讲,才明白所以。他拍着几案慨叹:“不想这字间的妙处委实之多。”
陈求道说得性起,又说起“傘”【繖-伞】与“爽”字,“垚”与“壵”……
“说完了字,该说画了!”陈求道指着书童刚送进来的名刺说。
三人见礼后,李嵩在长桌上展开一幅长卷,“两位兄长,这就是孤山赏花那日小弟提到的草图。”宋陈二人饶有兴趣地欣赏着。
“先看湖东,从南边的嘉会门开始……环湖东边的四门:钱湖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这是最北的余杭门。”宋慈发现其间的寺观、园林、府衙、楼瓦、祠庙,诸多名胜无一遗漏,想来为绘此长卷,高远端的是下了番功夫。
李嵩复又卷开另外一轴,“这卷是湖北岸的。”
“这里就是葛岭了。”李嵩指着长卷,“兄长请看,这里是水都尉的总宜园,前韩郡王的小隐园,这里是玛瑙院、大佛头……”
“且慢……高远兄,这小隐园如何在水宜园里?”宋慈很是诧异。“我在府衙看的志图与此不同。”
“惠父兄,你这真是问对人了!”李嵩捋着长须,“小弟为了绘制这幅图,这五年来把葛岭上所有的寺观园庙都走遍了,这个中原委容我慢慢道来。”
陈侍郎的书童冲了新茶奉上,三人便品茶便论画。
“这小隐园倒是很有些故事在里面。它原来是韩郡王的,据旧人说,韩郡王当年藏了一个行院出身的如君在里面。大约两年后如君搬走了,这里就空着,只留着两个家人看守园子。韩郡王势败后,这园子经手过几家,去年末新卖给水都尉了。不想,水都尉今年初又突然亡故了,据说这园子还没来得及打理……”
宋慈走到案前,仔细观察着长卷。“既这么说来,总宜园和小隐园现在都是水都尉家的,必然相通。”他若有所思,手指在卷上点着,“通过总宜园,再直接到水仙娘娘庙。这里有一条捷径!”
陈求道和李嵩都不解地望着他,宋慈于是把那夜迷魂的情形讲述了一遍。
“后来我带人再去那里查验过,依旧如堕云雾里般。府衙里志图标明总宜园后就是小隐园,却有院墙隔开,彼此不相通。当夜我的确置身于一片墓地中,却不是安济坊旁的那块新墓地。我那夜到的地方距离水仙娘娘庙应该不远,却一直寻不到那个所在。”宋慈冲着李嵩深深一礼,慌得李嵩急忙放下茶盏回礼不迭,“今日看了高远兄的这张草图,我忽然茅塞顿开,原来是府衙里的志图老旧的缘故。当夜我跟着那白衣人穿过总宜园,再进入里面的小隐园,那块墓地应该就在小隐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