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吹管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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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上着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开着新酿的库酒,四五个年轻女子(临安人称作“卖客”)茉莉盈头、时妆华服,巧笑争妍,凭栏招邀。小丫鬟(“擦坐”)、推销家常菜的婆子(“香婆”)、卖小吃水果干果的小猴子(“家风”)、捧着琵琶端着管子的艺人(“赶趁”)在酒桌和隔间穿梭推销着,酒博士、茶博士更是上下奔走,无半个时刻停歇。
这里是保佑坊朱骷髅茶坊,和市西坊南潘节干、俞七郎茶坊、太平坊郭四郎茶坊、太平坊北首张七相干茶坊一样,都是临安城有名的花茶坊。笑语声、吵闹声、划拳声、叫卖声、唱曲声,柳树上的鸟雀声,和着琵琶管子声,酒香、菜香、茶香、果香、脂粉香、花香,混杂在一起,柳青色、枫叶红、荷叶绿、菊花黄,惑人眼目。紫陌红尘,花红柳绿,望竿高挑,酒旗飘扬,碧天燕过,好不热闹。
朱能、郑勇、周强、余怀等围坐在桌子,正在吃花酒。
“这酒真爽口!”郑勇放下酒盅,用筷子夹起一片鲜白莲藕。“是蓬莱春吧?”
“老兄真识货,是新酿的蓬莱春,小弟专门从熙春楼买的。”余怀着酒博士又打开一罐酒。泥头刚开,一股浓郁的香味直冲鼻底。
“前日在熙春楼的酒肯定不比这里。”周强抿着嘴,回味着蓬莱春的酒香。
“那许捕头是有名的铁公鸡,怎么舍得上好酒。”朱能咧咧嘴。“他这次能请客已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夹着一筷子精肉送到右手的粉头口里,“给你们喝的是庆华堂吧?”他诡秘地一笑,张开口,那粉头急忙把剥好的花生喂于他。
“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吧?”周强察觉到话外之音。
“这厮家里屯了很多陈年的庆华堂,每次吃酒时都是自己带来的,为了省银子。”朱能毕竟是都总辖房里职位最高者,这府衙三班六房的人都很熟悉,自然也熟悉许捕头的做派。郑勇、周强等不觉哑然一笑。
“如果不是宋大人给我消息,想让许捕头请客可真是难于上天。”郑勇不敢贪功。“我们也算打了顿秋风。”
“祈祷神灵保佑,这次能顺利捕获那批贼人。”周强举杯敬天。王教授的娘子是救了回来,但是那批贼人目前尚无下落。许捕头自然很知趣,不敢再来揽抓贼的活。陈府尹为了挽回面子,遣他负责,余怀做副,全力查检鬼樊楼。他们俩今日在这里做东,主要想请朱能、郑勇帮出些主意。朱能官职最高,郑勇资历最老,最是合适。
临安府水路四通八达,涌金门外范围内的临水楼不下六七十座。周强、余怀带着四五十个人查了几日,那座“鬼樊楼”仍然没有半点线索。这伙贼人平素甚是警觉和机敏,做事滴水不漏,让公人们奈何不得。
“这些贼人们端的是来去无踪。”余怀放下酒杯,叹口气。
“我以前在楚州当差时,曾抓过一个盗墓的贼。这厮常在下大雪时盗挖墓地,却在雪上不留任何痕迹,端的是踏雪无痕。你道怎地?”朱能开始讲故事了。微醺后开始讲故事这是他的做派,众人都以为常。“我带着几个兄弟偷偷跟着他下到了墓地里,缴获了他的家伙,内有一领蓑衣,你道怎地?机关全在那领蓑衣上。”他又饮了几盅酒,吃几口身旁的粉头喂给他的嫩鸡,故意卖个关子。
“原来蓑衣下面多带一片,由十来条竹皮编成,一行带在蓑衣后面。雪里有脚迹,他走一步,后面竹片扒得平,不见脚迹,踏雪无痕由此而来。”
“真真服了这贼人。”郑勇一拍酒案。几名妇人也都听得呆了,忘了调笑取乐。
“不知朱兄、郑兄有什么教训我等?”周强没有忘记做东的原由,恭恭敬敬先给朱能端上一杯,又敬了郑勇。
“这个嘛……”朱能示意左手的粉头夹块肥鹅给他,慢条斯理地咂吧着嘴,“那‘鬼繁楼’里的贼人必然戒备得紧,夜里尤为警惕。只是彻夜戒备也很困人,他们竟然全无疏漏,想来一定有什么高招。”
周强和余怀有些失望,朱能好像没有给出什么好的点子来。
“那些楼阁人家可曾养了群白鹅?”
“白鹅?”周强、余怀面面相觑,不知道朱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朱能用筷子点一下桌上的肥鹅,“就是这,鹅,鹅。”
“有的,有的。”余怀想起来了,“香河坊青石街那家临水楼院子里委实养了一大群白鹅,还有秀义坊潘阆巷、嘉应公祠旁那座楼,也养着几只白鹅。只是养白鹅与鬼樊楼有和干系?小弟愚钝,请大哥明示。”
“还是请郑总辖给你们说说吧。”朱能虽醉了,心里并不糊涂,不能把好处都占了。
“我闻白鹅胆怯易惊,晚上一有生人临近,便会喧哗。”郑勇吃了人家的酒,自然不能什么都不做。“这些贼人们有意养鹅,必是帮助他们守夜报警。”
余怀一拍脑袋,“有道理,甚有道理。我等又学了一招。”
周强急忙端起酒盅,“两位哥哥真是见多识广,足智多谋,难怪宋大人最敬重依仗你们二位。来,让小弟再敬敬哥哥!”
朱能与郑勇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其实这原非他的点子。前些日子,殿前司的魏副都指挥使来拜见宋慈,商议搜寻北间之事,朱能、郑勇二人在旁伺候。说及北间的诡计多端,魏大人便谈到点鹅为兵,帮助守夜的故事。今日周、余二人做东央他出主意,他哪里有什么好点子?席间他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也算打个周余的秋风罢。
郑勇有意捉弄朱能一下。他一边招呼粉头们给朱能夹菜劝酒,一边放下酒盅,幽幽地说道,“朱兄既然有此妙计,何不帮忙到底,明日和他们一起去拿住那些贼人。”他张开口,身边粉头善解人意,给他喂上藕片,“须知,这鬼樊楼可是陈府尹最上心的案子。一旦得破,功劳无上。”
“这点子极好!”周强把筷子向桌上一拍,“我明日就去禀报陈相公和宋提刑,央他……”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朱能吓得差点把嘴里的美酒喷出来,他瞪了郑勇一眼。“各位兄弟有所不知,我手边的差事还未了结呢。提刑大人今日新交给我两件差事。吃完酒,我须得到大佛头那边询问……”
这倒是实情。日间在十三间楼见到的那个昏迷的后生,宋慈着他午后去问话。另外一件差事,是差遣他去查访小隐园夜里值守的人。
2
“李固”、“尹海”、“牛二”、“莫七”、“徐达”、“白牡丹”。
这是素纸上写着的几个名字,这页素纸放在文案上。
李固李代桃僵,谋划劫持芸娘,牛二受其主使。李固不意死于非命,芸娘幸运得脱。
假尹海也是李代桃僵,在杨府里候着朱邦宁、张伯威等人的踪迹,后来发现朱张二人踪迹后,着人在先贤祠将两人谋害。现在或潜藏在史相园里。
莫七刺杀朱、张二人未遂,被人害了灭口。
徐达卷走白牡丹的金银头面,然后李代桃僵,从安济坊逃走。
以上消息均已核实,如织机上的条条丝线,明晰齐全,宋慈正欲把这些丝线纺织出一副完整的丝帛来。
他拈起一支小毫,划掉“徐达”和“白牡丹”。
然后又在素纸下部画了几个圈。
莫七刺杀朱、张,假尹海暗觑朱、张踪迹,这么说莫七和假尹海应该是一伙人。假尹海幕后是谁?自然与北人有关。是北间?还是和北间勾结的人,譬如那个刘蓄古?
假尹海隐匿在史相府内,引荐他给甘府的也是史相府里的主事,史相知情吗?史相上次赠他礼时,言谈里似乎别有深意,意在何处?
这是第一个秘(圈)的含义。
牛二吃谁所害?当天正午时李固已死,知道李固奸计的还有何人?事发第二日晨,立在芸娘阁门前的绿衣人是谁?他必然与芸娘被劫有干系。
陈小四?卞福?刘大?
刘大原本已经不在嫌疑人名册上。昨日,石瑜又从与刘大同舍的尹潮那里获取一条重要信息。当夜四更时分刘大并不在自己床上,他是天刚蒙蒙亮时才偷偷溜回来的。尹江也证实了这点。
这是第二个秘(圈)。
他在纸上又写了一个“芸娘”。芸娘必有所隐瞒,他须再去盘问一番。
还有那诡异的管子声,十三间楼附近出没的白裙影子……
这些新生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打成了几个死结,让几个案子依旧扑朔迷离。
办案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一切焦急不得,需缓缓图之。须将一条线一条线慢慢捡起,细细拆解,才能解开死结,厘清本源。
先说北间吧。殿前司的人和陆敢他们暗地里在清波门内遵化坊刘蓄古家、西泠桥史相水竹园外候了一个月了,并无发现可疑人来往。用猪杆箭射伤朱邦宁、清波门公人的北间这段时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阵子都城内外搜寻甚严,这些北间一定躲了起来。他们怎样瞒天过海,互通音耗?
“什么样的人可以正大光明地走街串巷,做这些人之间的耳目,又不为公人所疑呢?”
这个问题困扰宋慈已久。他瞥了一眼香炉内篆香,已经在堂内枯坐了一个时辰。他觉得有些闷,欲到堂外走走,门口的仆役急忙打起竹帘。
出的堂来,隐隐花香,竹风抚面。三桂堂在府衙的后部,四面俱静,隐隐可闻墙外街巷内的叫卖声。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务观的这句诗委实好的紧,写得仿佛就是今日此刻。
“卖花……花篮……卖花……卖花……卖……打水盏声……”
宋慈忽然停下脚步,“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