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芸娘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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挹秀园杨驸马的书房。
犀皮香桌儿上那只绿釉莲瓣蟠龙博山炉不见了,换成了一只红色的力士博山炉。群山之巅,站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神鸟。炉柱则是一个跪坐在神兽背上的力士,“力拔山兮气盖世”,他单手把山峰托举起来。博山炉内点的应是沉香,缭绕浓郁。
宋慈坐在中央那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上,芸娘在下首犀皮交椅上陪坐。杨驸马今日入宫当值,委托孙主事招待宋慈。
临墙博古架上的物件摆列依旧:周彝商鼎、汉篆秦炉、宣王石鼓、历代铜鞮、并希世古董玩器摆设、各色金莲蓬钟儿,还有梅瓶、玉壶春瓶、胆瓶、槌瓶诸多样式的瓷器,里面自然少不了宋慈最中意的几件汝瓷。天青釉弦纹樽、青瓷盘、汝窑天青釉莲花式温碗,都还静静地呆在原处,那件天青釉三足洗已经放在宋慈自家书房的文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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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人命干系,今日不得不再来问你。”宋慈看芸娘一直低着头,晓得她心里一定忐忑不安,便安慰她道:“你且宽心,本官与你爹爹平素交情深厚,定会回护于你。”芸娘点点头。
“前几日你已经去过府衙,那夜接你的可是那人?”郑勇已经带着芸娘去府衙的停尸房认过牛二的尸首。
一提起尸体,芸娘香肩微微颤抖。“回大人的话,奴家壮着胆子看了两眼,依稀是那汉子的相貌。”
“这倒好了。那个汉子,就是接你去的那个舟子,当夜就吃人害了,沉尸内湖湖底。”
“当夜吃人害了?”芸娘不由得一惊,抬起头,用袖子掩住嘴。
“这才是最蹊跷处。”宋慈盯着芸娘,“你须晓得,当夜劫你的只有那舟子一人。那汉子因何被害?何人取他姓名?你可曾知道一二?”
芸娘又低首不语,犹豫不决。宋慈晓得她的苦衷,他端起茶盏,任茶沫在唇边升腾着。“你且放宽心。我今日一人前来问话,就是顾忌你爹爹和你的颜面。这房内就我们两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的话只入我耳,我断不会传入外人的。”
芸娘思忖良久,站起身来,深深施了一礼。“谢谢大人。奴家的话,切莫让我家柳郎得知。”
宋慈示意她坐下,“那是自然。”
虽然难以启齿,芸娘还是讲出当夜的诸多细节。
“劫走奴家的那个汉子甚是粗鲁,他浑身酒气,在那阁子里时……他除去奴家头上的锦袋后,忽然眼里满是淫秽,甚是可怕……差点要轻薄奴家……”怪道她不敢让柳珩得知。回忆至此,芸娘粉面含羞,柳眉紧蹙,身上又微微发抖。
“那汉子当时还说些什么?”
“他嘴里嘟囔着着不干不净的话,好像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雏,便宜了李固那厮,不如让我先……尝个……鲜。’真真唬杀羞杀奴家了。”芸娘声音越来越低,“他……上前抱……着奴家……拉扯……裙衫……上下其手,奴家拼死反抗才得以脱身。”
“最后是他自己主动放手的?”宋慈放下茶盏,心里起疑,那牛二很是莽壮,芸娘怎能敌得过他?“你莫要害羞,自己回忆下当时的细节,这十分关紧!”
芸娘看见宋慈的眼神,知道其利害,便安定一下心情,闭眼长思。
宋慈不敢打扰她,自己慢慢走到博古架旁,拿起上面的金莲蓬盅把玩着。
过了一盏茶功夫,芸娘睁开眼,“这便是了。当时外面门扉上传来几下扣门声,那汉子不得已才舍了我出去。”
这不啻黑暗中的一道光亮。“外面门扉上有扣门声?外面是谁?”宋慈急忙追问。
“奴家那时又怕又羞,满脑子想着怎样脱身,哪里敢去看?那人并没有进屋,只在外面与那汉子低声理论……奴家听不分明。”
这么说,阁子外面有一个人!李固当日中午已死,外边的人又是谁?
“那舟子愤愤地回来,嘴里兀自嘟囔着‘便宜你了。’临走时突然转身,从奴家髻上抢走了一支金钗,奴家哪敢去夺。他在外面把门锁上就走了。”
“他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当真再也没回来,也没有外人再来。奴家又累又怕,又羞又疑。不知道柳郎现在何处?不知道缘何落到这般光景?那夜天气寒冷,外面长夜茫茫,奴家想呼叫又怕招来别的恶人,想自寻短见,但是阁子里除了一床锦被什么都没有。奴家已经晓得是那李固在后使坏,当时暗下了决心,如果他进来相逼,奴家就咬舌自寻短见,拼却一死罢了。”不想这芸娘外表娇弱,其实内心刚烈,宋慈暗暗佩服。
“奴家昏昏然睡了一觉,恍惚中有白衣观音大士伏在奴家耳边说‘莫怕,你的恩人来了’。奴家一喜之下,不觉醒来,竟是南柯一梦。窗外天已大亮,忽听见有男子在外边唤人,竟然是柳郎的声音,奴家有喜有惊,急忙呼救。从地狱到天上,恍若重生一般……”
这一饮一啄,莫非天意?这梦幻之事,端的奇妙。宋慈来不及多想,忙插话问道:“本官访得,之前曾经有浪荡子写信勾引于你,那个浪荡子可是李固?”
“正是李固这个歹人。”这书信确是小翠所传。
“当夜你还能忆起什么?”
“在船行途中,周围似乎有笛音,呜呜咽咽的,甚是怖人。”宋慈点点头,当夜郑元和在吹管子凭吊白牡丹。“奴家依稀听到岸边有人低声唤奴家,似乎是柳郎的声音。转瞬即逝,若在梦里一般。奴家当时被罩着头,眼前一片漆黑,不敢出声。”
宋慈和颜悦色地望着她,“那夜确有第三个人在场,你可确信?此人起初在船上吗?上船时只你和船夫两人?”
“奴家不敢确信。当时奴家慌乱得很……那夜雾气弥漫,几步外便看不清,且木阶凉滑,奴家弓脚窄小,小心翼翼,行得甚慢。眼前没有人。待奴家慢慢走入上船亭,才见得那只蚱蜢舟。那舟子头戴毡帽,着厚厚的外袍,走过来便要扶奴家上舟。自来男女授受不亲,奴家正在犹豫,忽然一滑身子向前一倒,被那舟子……便抱着……奴家放入舟里……”她眼前突然一亮。“现在仔细一想,奴家当时吃人从后面推了一下。”
“你自然没看见这人的相貌?”
“没有。在蚱蜢舟上那船夫一直没有做声,只听见划桨的声音、笛音还有柳郎的唤声。”牛二把她头上蒙上锦袋,许是为了避免芸娘看见第三人,这个神秘的第三人行事甚是诡秘。
“走到上船亭时,你留意身后可有人?”
“不曾有人。奴家一直担心被人瞧见,不时回头觑着。”芸娘现在有些不确定。“雾深夜黑,也许有人在雾里也未可知。”
“那人先敲了你的阁门,然后在园子月门外暗处候着,待你走过后行在你身后,突然推你下船。是也不是?”
“奴家现在也是这般想来。此前,奴家一直以为是那舟子一人所为。”
“当夜确实不堪,你记不清楚也是自然,且莫责怪自己。”宋慈安慰她道。“总算天佑良善,有惊无险。”
“也是。”芸娘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浅浅的,如拂过春水的清风。
那个敲阁门的人必然是园子里的人,否则牛二怎样识得园子里的路径和门户。
宋慈扫了一眼书房门口,低声问道:“我且来问你,你那两个梅香可也老实?”
芸娘会意,回答得小心翼翼:“小翠虽机灵乖巧,也曾替人传书,但是绝对不会干出格之事。小红平素粗心,常拿错各色物品,遗漏各样细软,故而奴家穿衣、梳妆、插花唤小翠,但小红憨实忠心。那人绝非她们俩中的一人!”
问话结束,芸娘道了万福欲去。宋慈忽地想起一个问题:“当夜你离开闺阁时,为什么把门从里面反扣上?”
芸娘大惑不解:“奴家没有从里反扣门,只是掩上了门。奴家原想着天亮前还赶回来,须留着门。若反扣了门,岂不把奴家倒关门外了。”
芸娘走后,宋慈独自在书房坐着,若有所思。他瞥见小红在门口伺候着,脑海中转出一个念头来。他招招手,示意她进屋来。“梅香,那边博古架上那个红色的金莲蓬盅甚是可爱,拿过来让本官看看。”小红答应一声,取来恭恭敬敬地呈上。
宋慈微微一笑,挥手让小红退下,自己拿着那只金莲蓬盅儿把玩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