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月下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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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乐楼是涌金门外的第一酒楼。店门首彩画欢门,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红绿杈子、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着装饰厅院廊庑,花木森茂,酒座潇洒。进的大门后,先是一道主廊,一二十步后,分南北两廊,都是济楚阁儿、稳便坐席。一到晚上这里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更有七八十个浓妆妓女,个个若仙子名娃,她们聚在主廊面上等待酒客呼唤。
陆敢和杜渊是白日来的,自然无法体验夜间的奢华。两人上到三楼,拣了一个北廊的幽静阁子坐下,吩咐酒博士:“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酒博士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他便托着一托盘上楼来。一樽蔷薇露流香美酒,三五样时新果品菜蔬,几盘肥羊、嫩鸭、酿鹅、精肉,都用朱红色盘碟盛着,整整齐齐地排放在红油方桌上。两人不觉暗地里夸道:“这般整齐肴馔,齐楚器皿,丰乐楼果然名不虚传!
立在丰乐楼上北望,柳洲寺、上船亭、五龙王庙、杨郡王养鱼庄(水中有木栏)、杨郡王环碧园、张循王迎光楼、刘内侍园、玉莲堂,一座座华楼丽园,沿着温软的绿水一字儿排开,尽显临安的富贵繁华。
两人今天来这里当然不是游山玩水,是为了监视假尹海的行踪。据线报,他已经从史相水竹院转到了杨郡王环碧园内。
这杨郡王是当朝杨太后的侄孙杨镇,他又是当朝天子的乘龙快婿,因此也称杨驸马。当今天子心疼自家女儿,特意赐几处园林,杨郡王家因此占了西湖南岸众多佳处。自涌金门向北,还有他家的养鱼庄和环碧园。在环碧园有条深入湖面两百步的长廊,长廊上装着落地长槅扇窗,无须拆装而启闭随意。更引人瞩目的还有那四间装着朱红格窗的临水堂榭,朱红格子的堂榭表明天子曾经临幸此堂榭,园中所有堂馆的匾额皆为御书。
陆敢、杜渊就盯紧了这环碧园。只是这杨郡王过于显赫,当今天子又常常临幸此园,因此宋慈嘱咐他们不得造次,唯有暗暗候着。两人一边吃着酒,一边仔细打量着环碧园周遭的地形。这园子东端贴着临安城墙,西南北三面皆是水面,类似个孤岛般,无法隐匿接近。他们已经在城墙上的望楼上安排了快手,着他们密切监视,白日用旗语,夜里用灯笼互通音耗。
柳娘曾经驾着小舟靠近那条水廊,但是水廊外的湖里立着一组长长的木栅栏,人根本无法攀上水廊。水廊和水阁都有人值守,外人临近水廊时便有人出来呵斥。
两人在丰乐楼上观察良久,苦无对策,不免气馁。谷雨后的阳光已经开始灼人了,虽是下着青竹帘幕,这湖风还是醺得人醉了,就如这美酒醉人一般。
“据尹潮讲,假尹海当时就把舟系在栅栏外。喏,就是最南端的红水阁处,然后登入水阁。”杜渊指给陆敢看。“那条小舟还系在那里,七八天了,一直没动过。”
“看来这水阁里面大有名堂。”陆敢无精打采地喝口闷酒。他放下酒盅,伸展一下腿脚,手搭凉棚,“再向前是张循王迎光楼、刘内侍园、玉莲堂……”
“玉莲堂?大哥莫忘了,那里就是端午各艇队竞标的出发点。”
几条赛艇正在那里竞速,如几条长长的江豚。杨家艇队的尹江、尹潮就是上岸取水时路过环碧园,偶然看见假尹海的。
“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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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了!走火了!”
岸上湖上的人都顺着声音望去,在环碧园水廊西面水面上,一艘赛艇上白烟滚滚。艇上的水手有些忙着扑打,有些忙着从湖里取水,有些吓得跳入水里,乱作一团。临安城古道热肠的人还真不少,周围有小舟和其他赛艇急忙向冒烟的赛艇靠近,岸上的民众有去望楼或城门口报警的、有寻绳索桶竿的。很快,一群守城门的军汉带着麻搭火钓朝湖边奔来。
丰乐楼上的食客、茶酒博士、迎客妓女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走火了。”
“烟挺大的……”
“唬杀奴家了……”
“是赛艇的……”
“怎么赶过去相救?”
“幸好火势不大。”
“放心吧,这些艇手都捻熟水性,跳入水里就无恙了,料无生命之忧……”
在三楼一间雅阁里,陆敢拉了一把红油方椅,椅背靠着廊柱,他把双脚搁在栏杆上,悠然观察着他策划的这幕剧,不禁喜上眉梢。
昨日里他瞥见几支赛艇队常在环碧园附近的水面上操练,于是心生一计。他和尹江、尹潮等杨府赛艇队的人合谋,着两个公人妆成艇人,今日在湖上一起操练。待艇子接近环碧园水廊时,公人们点起从香火社拿来的烟火,白烟滚滚,造成失火的假象。演这出闹剧是为了声东击西,专意引起环碧园水廊里值守仆役们的注意。
丰乐楼上的这间雅阁视野广阔,可以清楚地洞察下面一切。陆敢的眼光牢牢盯着环碧园最南那间红色水阁,水阁里人影晃动,必是下人们都向长长的水廊奔去。湖岸沿着这间水阁的石基向东边一折,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汊,水汊里系着一只带棚的小舟。这就是假尹海平素用的小舟。
有一只小蚱蜢舟正悄悄靠近了小舟,摇桨的是个穿绿色裙子的船娘,那正是柳娘。
杜渊就守在环碧园旁边的五龙王庙门口,心里暗暗替柳娘捏把汗。为了防备意外,他和另外两个公人准备了艘快船候在附近。一旦柳娘失手,他们就迅速赶过去解救。
这时间楼上、岸上、庙里、湖上的人都被湖上赛艇的白烟吸引,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柳娘的小舟已经悄悄靠上了那条短蓬船,她觑着岸上无人理会,轻盈地跳到了短蓬船里。杜渊嗓子发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短蓬船周围,生怕有人从水阁里出来呵斥。似乎过了好久,柳娘才从短蓬船探出头来,她冲杜渊摆摆手,看来没有什么收获。其实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于杜渊而言,仿佛两个时辰样漫长。
船上没什么蹊跷处。柳娘留在船上,似乎在思忖什么。杜渊示意她赶紧回到蚱蜢舟上。只有她回到蚱蜢舟上,杜渊的心才能落地。思忖片刻后,柳娘没有回到蚱蜢舟上,反而趴着阁子的窗户,似乎在觑阁里动静。
“坏了!”杜渊心里暗暗叫苦。“她听我们讲过,这间红色水阁才是假尹海的藏身地。莫非她要潜进去?”若在她身边,杜渊一定把她拽回来,不让她去冒险。可是距离遥遥,又不能大声制止,杜渊无可奈何,只见绿影一闪,柳娘已经消失在朱红的水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