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庙堂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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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咣--咣—咣--”,隔壁仁美坊中开元寺悠长的暮鼓,惊走了檐角上鼓噪的乌鸦。
停尸房位于府衙的最后一进,在这萧杀的寒日暮色中,隐隐散着晦气。
宋慈在黄铜盆中洗净手,把巾帕丢给孙立。“确是‘临江军’三字无疑。”
此前孙立已经用葱、椒、盐、白梅撒在尸首上,对尸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在尸首的左臂上方,有隐隐的“临江军”三字刺青。
宋慈捋着髭须,若有所思。早年他曾在江南西路幕府里参与过江西剿匪,这临江军就在江南西路治下。当时这临江军有三砦--本军、水陆、管界,是湖口军事重镇,不过开禧年后临江军就被撤减了。此人在二十年前曾在临江军中当兵无疑。
“大人注意到这死者脖子上的扼痕了吧?”
宋慈点点头,这扼痕平平绕着脖颈。多年验尸的经验告诉他,凶手身高必然与死者相仿,也是七尺身材。凶手先从后面用索绳套住死者脖颈,然后将死者反扛到背上,让受害者双脚腾空,双手抓拿不住。若是凶手是身材高大之人,他扼住死者脖颈后,只须用力向上提,死者必然双脚腾空,无法使力,脖颈上扼痕是斜着的。
一阵寒风吹进房内,在空荡荡的房间打了个旋,随即夺门而去。宋慈瞥见停尸间墙角的两具尸体,不觉一愣:“这两具尸体为何一直在这里?”他记得月余前办理史相府珍宝案,在这里勘验相府上船亭旁浮尸时,这两具尸体就已经在此了。
“这两具尸体一直无人认领,是无主之尸。”
“那为何没有交安济坊埋葬?”按国朝制度,贫苦无力埋葬或无主尸体应交由安济坊负责收厝下葬。
“回相公,两人的死因有些蹊跷在里面,因此卑职不敢贸然火化。”
“此话怎讲?”
原来这两具尸体初抬来时,孙立查验过后,的确是溺水而死,且适逢年关,贪杯落水亡者较多,他每日忙得火烧眉毛一般,故而没怎么在心。两名死者衣衫褴褛,作乞儿打扮,一直没有人认领这两具尸体,孙立也认作是贪杯落水的乞儿。前几日他得暇,仔细又检查了一下尸体,竟然发现出了几处蹊跷处。
“两人的着装似乞丐,但脚掌、指甲、面容不似乞儿般腌脏。”孙立素来干事严谨,颇得宋慈器重。“两人是落魄的军家子弟,或者破产的外地客商,或者是待诏,也未得知。相公请看这里。”
芦席下两具赤裸的尸体皮肤已经发皱,变得腊白,幸得天冷,臭味不那么刺鼻。看得出生前两人都是皮肤白皙,孔武有力。脚掌磨砺很厚,手指甲缝没有污垢,头发已经干燥,没有肮脏油腻。肯定不是乞儿。宋慈又绕着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
两人右手虎口处有粗茧,应该常手持器械做活。手臂上有轻微的撕拉扭打伤痕,前臂小腿都有淤青。死者大腿内侧肌肉粗糙且有茧子,这说明死者生前经常骑马。左手尸体前臂和小腿上分别有三处刀斧伤疤,右小腿上有一处箭伤;右边尸体前臂、额头共有四处刀枪伤疤,左肩部有箭伤痕迹。宋慈经历过几场战事,谙熟军人和战事,晓得这几处都是身体上盔甲防护不住最薄弱处。看来这两人生前常骑马、披戴盔甲,极有可能是军人。如果是军人,那箭伤和利刃伤疤就好解释了。
“这处箭伤是最蹊跷处。”孙立蹲下指着左手尸体的右小腿说:“是死前不久中的新伤。”
宋慈也蹲下,借着孙立提着的灯笼认真观察。这伤口已经溃烂成酒杯口大小,黑色怖人,发着阵阵恶臭。“莫不是中了药箭?”
“若果是中了乌头(云贵撒药)等箭毒,伤者往往不能控制身躯,无法行走,落水而死。若果如此,死者应该口眼多开,面紫黯或青色,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口眼耳鼻间有血出,有中毒而死的症状。但是这个死者没有此类症状。”孙立将灯笼交给杂役,亲自掰开死者的嘴,请宋慈观看。口眼耳鼻确实没有血痕。宋慈又拉起死者的手,仔细检查一番。
“此人生前曾吃人用药箭射中过,也治疗过,只是没有痊愈。”他用手指指了一下伤口。“且看这里,伤口上敷过金创药。”
“这箭伤的伤口大小不寻常,药箭的箭杆甚是怪异。其所中药箭上的毒不是南方常用的毒,伤口虽浅,毒性甚大。在下驽钝,虽翻遍了药书,也没寻得这毒药的来由。”
“倒也无妨。明日翰林医管局和太医院几位学士要来府里,和府尹相公一起商量时疫,可以顺便请几位一起来看看,也许可以觅得箭毒的来处。”宋慈一面安慰着自己的部下,一面看看窗外,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分。“这两具尸首在哪里发现?”
“在下翻阅了当时文牍记录。一具在先贤祠后面,另外一具在第一桥下面。当时是几个游客发现水里的尸首,他们报告了祠里的祠监。是正月十四日酉时掌灯时分发现的。后来赶来的地方里正当时以为是落水的酒鬼,也没仔细盘问那些游客。”
“是三贤祠还是先贤祠?”宋慈问道,孙立是苏州人,这吴音中的“三”“山”“先”着实难辨清楚。
“是苏堤上过了第一桥的先贤祠。”
又多了两具无主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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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回到东厅里的“三桂”堂已经酉时了,该堂以前是三都捉事使臣王观察的办公场所,因此也称使臣房。朱能、周强、郑勇、陆敢、杜渊、李大有、潘邦、石瑜等已在此恭候多时。
宋慈居中而坐,缉捕使臣(观察)朱能、总辖陆敢、副总辖郑勇、周强等坐在两边交椅上,其余人垂手立在交椅后。宋慈扫了一眼,除了潘邦,其余人都是府衙里当差多年、眼明手快的老手。
“这次召集各位前来,主要有两件事情。先一件就是水仙娘娘庙案子。”他开门见山。“这个案子着李大有负责办理。”
李大有出列躬身领命。
无主命案首先要寻访尸源。按惯例,府衙内的画师已经描画了死者的影写(画像),公人们需要带着影写去四处查访音耗。供申李大有手下虽然有四五十人,但是临安城庙观馆舍、市廛村里、勾栏瓦舍、邻近的湖上山林极多,仅勾栏瓦舍就有南瓦(清冷桥熙春桥)、中瓦(三元楼)、大瓦(三桥街,也称‘上瓦’)、北瓦(众安街)、下)十三勾栏最盛)、东瓦(浦桥街)、候潮门瓦、新门瓦、便门瓦等。把这四五十人散在期间,寻找一个无名之人,真如大海捞针一般。不过……
“启禀相公。这阵时疫正烈,勾栏市廛闭市,这倒是个麻烦。”杜渊提醒提刑大人。
宋慈已经考虑到这点,这倒是没奈何的事情。除了尸源,常住水仙娘娘庙的乞儿、近期失踪的人口等,这都是需要寻访的音耗。
“许院长负责的案子大家都听说了吧?这第二件事正在此上。你们也要留意拐卖妇人的信息。这遭我定要解开这‘鬼繁楼’的机关。”
民间传说的“鬼繁楼”、“无底洞”等专门负责拐卖妇人,在临安府存在已久。据已然掌握的音耗,这些贼人人多势众,组织严密,且耳目甚广。他们一直利用临安城四通八达的地下沟渠作奸犯科,官府此前每次的搜捕都毫无成绩。官府每次搜查地下沟渠时,并没有放过一处死角,但是竟然一无所获,这其中必然大有隐情。
莫非这府衙内有贼人们的细作或者眼线,事先为其通风报信?此外,负责都下保卫的殿前司有音耗,称北间通过某种渠道走私违禁物品,莫非也与地下沟渠有干系?
布置完时疫戒严等事毕,宋慈忽然想起了停尸房内的那两具尸体,何不趁机一并着人寻访?他吩咐到:“去后面仵作房招呼孙立前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