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闺中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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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幺儿奉上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宋慈取过一盏,拿在手内,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他拿起茶筅轻轻搅动,一股如雪般的茶沫翻滚着在唇边,甚是暖香诱人。热茶入肚,他顿然觉得全身暖和了许多。“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是坡老的名句。昨日的繁忙,今日的悠闲,恍若隔世。
这是金鱼池边的三间花厅,朱红栏杆,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花厅里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两边柱子上有一副黑底金字楹联“梢影细从茶碗入,叶生轻逐篆香来。”宋慈晓得这是杨驸马《竹轩诗兴》里的句子,由陈得之书的墨。
绕着花厅植着梅花三十余树,花蕾点点,绿瘦粉艳。每年梅子熟时,杨驸马常邀人一起来赏梅论诗,以为雅事。先前听得之言说,去年几位同年曾在挹秀园里赏梅论诗,宋慈当时去平江府出公差未得参加,看来赏梅就是在这里了。
今日杨驸马头戴方巾,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一副居家做派。他一进花厅,就挥手示意两个伺候的小幺儿退出去候着。和宋慈寒暄见礼罢,只抿了一口茶汤,他就兀自对着金鱼池发呆,再不做声,想是在思忖什么,有愁郁结在眉梢,不似平素的豁达开朗。若是谈诗赏梅,今日却不见其他诸人前来,只邀请他一人前来,这自然甚为蹊跷。宋慈不是外客,也不以为异,只是品茶赏景,耐心等着他开口。
一大早,杨驸马就让亲随拿着名帖,押着一顶轿子,两个长随跟着,邀请宋慈至园里来赏早梅。到园子后宋慈由一名主事引着,慢慢的步出回廊,循朱栏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架,踅过太湖石、松凤亭,踩着鹅卵石铺就的石径,直到这里。花厅外松墙两边,倒是摆放着二十盆菊花,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菊、鸳鸯花之类。这些都是去年重阳时赏菊时看过的,当时甚是妖艳华丽,而今只余着枯枝败叶,等着春气萌发。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杨驸马才转向宋慈,似乎下定了决心:“请惠父兄助我。”
听完杨驸马的讲述,宋慈心里也暗暗一惊。原来他在做驸马之前,竟然有一女。杨驸马是四川嘉州府人,在中第之前,他曾经娶妻曲氏。曲氏不幸染病早逝,留下一小女,唤作芸娘。他千里迢迢赴临安参加春闱时,小女暂养在嘉州。不成想,中第后他在鹿鸣宴上被孝宗皇帝选中,做了孝宗最小的妹妹嘉国公主的驸马,一时间尽得富贵荣华。当年他一时发昏,隐瞒了曾经娶妻生女的事情。此后十年,夫妻琴瑟和谐,婚姻甚是美满,唯一遗憾是公主无所出。公主不幸染病去世后,他才着人悄悄将芸娘从西川接来,一直养在这挹秀园内。
听完杨驸马讲述,宋慈心里十分踌躇:“此举可谓欺君,罪责不轻。虽说孝宗皇帝已大行,公主也已逝去,若果为外人所知,也必然不容于朝廷。此事颇难周旋,须得仔细筹划才可。”
“兄长必是多想了。小弟在朝廷中乃一介散人,倒是不怕欺君的罪名。今日请惠父兄来,不是为了隐瞒旧事,是为了小女失踪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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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经过是这样的:昨日辰时,芸娘的贴身丫鬟小红和小翠来服侍小姐起床,却发现闺阁房门却犹自反锁着。两人以为小姐贪睡,边折了回去。谁知过了半个时辰再来,门依然反扣着。平素里小姐起床很早,如此光景,两人顿时觉得蹊跷,扣门欲一探究竟。谁知任两人把门敲得打鼓般响,手都拍疼了,阁内却没人回应。透过门缝也看不到内室的动静。两人环着闺阁又到处呼唤,总无回应。园子主事孙主事闻讯后不敢造次,急忙差人入城去报于杨驸马。不巧昨日杨驸马入宫当值。无奈之下,孙主事自作主张令人撞破门扃,进入闺阁。
阁内确实空无一人,只床上被衾是铺开着的。房内一切如旧,门窗也没有撬开的痕迹,平素小姐穿戴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皆完好无缺。门扃严密下,小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孙主事觉得事关重大,点起人手,遍问园内巡夜值夜的小厮,守门的朝奉、奶妈、丫鬟、僮仆,当夜没有可疑人出入,也没有人听闻异样。又值时疫大作,园子对进出人等查验甚为严格。纵是这样,一个大活人恁是凭空消失了,甚是蹊跷。
杨驸马到了掌灯时分方回到府里,闻讯后大惊,急忙赶到园里。昨夜他又着人把园子查检了几遍,依然一无所获。
“小女平素在阁子里读书、写经、插花、做做女红,偶尔在园子里走走,只有清明游湖、中元进香、中秋赏月时才出园子里。我这府里闺风甚为严饬,不想竟然出了此等尴尬之事!”杨驸马一口气讲完经过,对宋慈深深行了一礼。“此事不便报官张扬,只有仰仗兄长了!”
宋慈和孙主事立在小姐的闺阁内。阁外的冬阳把清晰的竹树影子投放在支窗上,婆娑可爱。
阁子有内外两间,中间由竹子隔开。外间地平上放着黄铜火盆,几案上笔墨纸砚、书架上函书图册,摆放得整整齐齐。真真是瓶翠幽兰,琴书潇洒。临墙有百宝架,墙角还有一叠空的马头篮。孙主事掀开油单绢暖帘,请宋大人踱入内间。内间摆着一座金陵描金彩漆拔步床,床头挂着两个纱灯,两侧叠着四个描金箱笼。床边小案上菱花铜镜、梳妆盒罐。整个闺阁幽静安逸,宋慈没有见过芸娘,但是可以想象芸娘的雅淑之态。
闺阁内飘溢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味。这是宋慈熟悉的气味,因为他家娘子也喜欢燃这种香,这种鎏金小篆龙涎香是钱塘门内顾六家香店的特产。
他走到床前,床上被褥已经被收拾齐整,他微微叹口气,想查看一下床头的纱灯。突然,手扯住了一条细线,隐隐从阁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来这里安着一条线铃,是大姐用来呼唤丫鬟用的。
除了两扇菱花阁门,阁子的出口只有外二内一共三扇支窗了。孙主事想打开支窗,宋慈急忙摆手止住。他自己认真检查了窗户的铜制锁扃,确实是都从里面扣住的,在外推不开。
他先推开外间向南窗户,恰好看见内湖景色。湖对岸的孤山上四面堂和太乙宫的红墙梵宫、广化院的竹阁皆在园子山墙上,历历在目。向左,白堤上断桥上红色的桥栏和华表遥遥可见。向北支窗则对着园内,外面是个半封闭的小院,植着一方花圃。他复走进内间,示意孙主事推开。这扇支窗开向葛岭方向,可以望见岭上十三间楼和保叔塔的塔尖。他心里不觉赞叹:“这阁子周围的景色甚是静雅。”
外间支窗旁几案上有一只别致的花篮引起了宋慈的注意。竹篮是里是插好的冬花,有带叶山茶花、绿萼梅、白水仙,黄色的瑞香花恰好增加了艳丽,花篮丰满错落,散着淡淡的瑞香药香。诸花艳素有序、错落有致,提篮上的绦子绿黄相间,颇为雅丽。幽静的阁子因为这只花篮凭添了几分色彩和温暖。
“大人,这花篮莫非有蹊跷?”孙主事小心翼翼地问着。
“无他。内子很喜欢这种花篮,这是钱塘门外黄四娘家的。”
宋慈娘子特别钟爱黄四娘子的这种时令花篮,上月专门让家里小厮去购买五只,结果只买回来两只,娘子还不免抱怨了几句。这种时令花篮别致巧妙,在临安府很受欢迎,因此很是短缺,小厮排了许久才买来两只。
“黄四娘家的花篮、康三娘的小唱、湖上宋五娘的鱼羹,八字桥老舒家的紫竹伞。”他还记得娘子向他炫耀着花篮时且悦且娇之态。
整个阁子里因为这个花篮弥漫着一种草木气息,仿佛置身于花圃之间。想来这芸娘必是极爱花草之人,那墙角一叠空花篮可以佐证。
两人回到阁门口。孙主事捡起地上断掉的门闩,呈给宋慈。宋慈看罢,又仔细里里外外地检查了阁门。这门上似乎缺少些什么,但是一时他又想不起是什么,只好懊丧地拍拍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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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在孙主事陪同下穿过一个小小的槐树林,拾阶而上,登上一座二层高台。这里是杨驸马专门着人收拾出来供宋慈歇息和问话的所在。台上有两小堂,皆黑瓦歇山顶,饰以黑色鸱尾,匾额“袖风”。向前由一座复道飞廊,引至旁边小台上红墙青瓦的一小阁。
据台远望,挹秀园周边的众多园林尽揽眼底。红殿青阁,黑瓦素墙,隐现于松林竹阵之间,真是山水佳处。葛岭下大佛寺内披着红色袈裟的硕大佛头也清晰可见。原来内湖路和白堤分岔后,这挹秀园是内湖路上临水第一座园林,园子距离断桥不过数十丈水面的距离。
向下俯瞰,芸娘住的闺阁周围的布局一目了然。闺阁三面由低矮的白色山墙护着。向东,穿过一方花圃,出葫芦门是间临水三楹黑色悬山顶堂,黑黄相间木质窗,其中两间可以推开,左侧种着三株柳、一林竹、几枝梅。向南,穿过一扇月门,可走到内湖边,有座小小的上船亭。向北,出圆月门数十步外有双重堂宇,皆为黑顶歇山顶,田字行布局,房梁上装饰以黑色鸱尾。其左方数十步外,有曲尺形状一大一小两间堂,黑顶歇山顶,正面黄墙侧面白墙。闺阁唯有向西无门,是一丛密密的青竹林。竹林旁有两间小耳房,据孙主事讲是丫鬟们的住处。
在闺阁西面的竹林外,有一道小溪,天然分割开挹秀园和别家园林,溪旁用高高的篱笆相隔。宋慈忽然想起某事,他转向孙主事,指着隔壁园林:“那里莫不是谢家的园子?”
“大人明鉴。那是谢学士的秀野园了。”孙主事觑得宋大人感兴趣,便指着周围的园林,一一讲给宋大人听,如数家珍。“再向西,沿着内湖路,是贾平章的养乐园、吴学士家大小吴园、杨和王小隐园……大人请看,就是水面上有鱼栏的那家……还有甘内侍半春园,里面有座朱色三层小楼……旧韩平原水月园……直到西泠桥头的史卫王府的集芳御园,也唤作水竹院……”
宋慈一面展望着,心思却在杨家的上船亭,那里才是小姐失踪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