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谪文化与贬谪诗路:以中唐元和五大诗人之贬及其创作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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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元和文化精神与五大诗人的政治悲剧

很少有人否认,在有唐一代,元和时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时期。此一时期中,政治上相对开明,军事上相继削平了几大藩镇,思想意识领域诸家并存而儒学复兴,文学创作中出现了对后世影响甚大的古文运动和新乐府运动,所有这些,使得一时间声势煊赫,人情振奋,很有点史家艳称的“中兴”气象。

也很少有人否认,韩愈(768—824)、柳宗元(773—819)、刘禹锡(772—842)、白居易(772—846)、元稹(779—831)是贞元、元和之际举足轻重的五大诗人。尽管他们在文学创作中或偏于诗,或重于文,取得的成就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毫无差异,那就是他们最初都是以政治家的面目活跃在历史舞台上,举凡此一时期的政治、军事、哲学、思想等大都与他们有缘,只是当政治家做不成时,他们才将部分或全部精力投诸文学创作,为自己在当时和后世赢得了一顶文学家的桂冠。

然而,却很少有人真正注意并研究过这样一个问题,即恰恰是从贞元末到颇有兴盛气象的元和时期,这五大诗人均遭贬谪,而且他们的被贬,大多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有的名为量移,却官虽进而地益远,在程度上更甚于贬谪。从而在此一时期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贬谪文人群体。

打开史书,有关五大诗人贬谪、量移的一条线索便清晰地呈现出来。

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韩愈因上书论天旱人饥,为幸臣所忌,自监察御史贬连州阳山令。

永贞元年(805)九月,柳宗元、刘禹锡因参加王叔文集团革除弊政,遭宦官集团和新旧势力联合打击,自礼部员外郎、屯田员外郎贬邵州刺史、连州刺史;十一月,再贬永州司马、朗州司马。

同年岁末,韩愈自阳山令量移江陵法曹参军。

元和元年(806)九月,元稹因支持裴度等人密疏论权幸,触怒宰相,自左拾遗贬授河南尉。

元和二年(807)春夏间,韩愈为争先者所构,自国子博士分司东都。

元和四年(809)六月,元稹因劾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擅赋,为其党排挤,自监察御史分务东台。

元和五年(810)三月,元稹因奏摄房式不法事并得罪宦官,自东台监察御史贬江陵府士曹参军。

元和六年(811)十一、十二月间,韩愈因上疏理华阴令柳涧事,自职方郎中下迁国子博士。

元和十年(815)三月,元、柳、刘诸人甫自贬所诏还复迁远州:元稹出为通州司马;柳宗元、刘禹锡出为柳州刺史、连州刺史。

同年八月,白居易因上疏论武元衡被盗杀事,为宰相和忌之者所恶,自太子左赞善大夫贬江表刺史,复贬为江州司马。

元和十一年(816)五月,韩愈因主用兵淮西为执政不喜,自中书舍人降为太子右庶子。

元和十三年(818)十二月,白居易远移忠州刺史;元稹移虢州长史。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韩愈上表切谏唐宪宗不应佞佛,触怒龙颜,自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十月,量移袁州刺史。

上述五人之被贬被迁,在短短十七年内即达二十一次之多(1),若与此前同类事件相比,则次数之频繁、时间之集中、程度之严重,都远有过之。更为重要的是,其遭贬之性质极为近似,即都是因正道直行,开罪权贵,不应贬而贬的负向贬谪。

既然韩、柳、刘、元、白皆因正道直行而在不长的时间内多次被贬,那么,这其中是否具有某种必然性?它与该时期的文化精神有无内在关联?

回答是肯定的。

所谓文化精神,乃是一时代政治、军事、经济、思想、文学诸方面本质特征的综合体现,而这诸方面的特征又无疑与推动、创造并使其定型的人的自觉意志和精神风貌紧密相关。也就是说,文化主体的特质决定了该时代各类文化的特质,而在各类文化的特质中亦不乏文化主体特质的显现。因此,对时代文化精神的探讨,与其从文化各分类的特质着手,不如兼顾此各类特质而径从文化主体的特质着手为宜。

更进一步,一个时代的文化是由该时代的人共同创造的,但在这些创造文化的人中,统治者和知识分子因其与文化主流更多直接关联,故所占地位较为重要;而在知识分子中,那些社会地位较高、影响力较大的杰出人物所起的作用就尤为突出,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正是他们与统治者一起,影响着一个时代的文化方向。

综观历史,一个文化繁荣的时代,必定造就一批与之相应的杰出士人,而当这批士人退出历史舞台之后,此一时代亦往往宣告结束。这只要看看张说、张九龄、贺知章、王维、李白、高适、杜甫等人之于盛唐的开元、天宝,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二程、苏轼、黄庭坚等人之于北宋的熙宁、元祐,便可以得到证实了。具体到贞元、元和之际,情形亦复如此。很难设想,假若没有特定的时代文化气氛,那么此一时期能否出现诸如王叔文、裴垍、李绛、裴度和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这样的特立独行之士?同样难以设想的是,如果没有这样一批踔厉风发的杰出士人,那么元和时期的历史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展现在我们面前?如果此一时期的历史改变了模样,那么与之紧相关联的文化精神是否也将随之改变?

问题还在于,我们要探讨的不单单是元和文化精神;在探讨此一精神的同时,我们更注重对元和五大诗人贬谪原因的考察。当然,一两个杰出士人被贬谪,往往带有较大的偶然性,恐怕很难说它与时代文化精神一定有关,但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是,此一时期被贬之士并非一二,而是一个群体,此一群体在贬谪前又确曾站在时代的前列大呼猛进,产生过相当大的社会影响,这就很难说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时代文化精神无关,而他们的被贬不是一种必然性的产物了。

基于上述原因,我们有理由认定,在考察五大诗人之贬时,应将着眼点放在元和文化精神的探讨上,而在探讨元和文化精神时,应以当时杰出士人,尤其是五大诗人的思想性格、文化创造和精神风貌为主,同时兼顾现实社会的重要问题和君主的政治态度,庶几得出较为正确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