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贡,是一切的起点
接受“青年Talk”的线上采访,谈谈出版的新书。记者问,为什么对插队生活那么难忘?为什么序言里写的都是芒合寨?
瞬间回到知青岁月。
芒合寨散在一片小坡上,背后是一道清冽的河流。河水来自蜿蜒而下的高谷,山涧两岸是枝叶葳蕤的热带杂木林,林子里散布着数不尽的野果、山花。最常见的是橄榄,绿的黄的大的小的,林林总总,一树又一树。沿山涧向上望,几十里树木茂密,隐约一道瀑布遥挂高崖。再往上看,绿色犹如被一支巨笔匆匆抹去,只留下灰茫茫的松柏,点缀在峻峭的高寒地带,亮闪闪地浮着冰雪。白雪之上,千丈古岩赫然耸立,青光闪闪,那是高黎贡山的巅峰,本色、凛冽又单纯。
来到芒合寨不久,是初春二月,风已经暖了。无雨的时节,江水碧绿,波纹柔而长,携着山影而来,流着落花而去。江岸一片银白,裸露的江沙晶晶闪闪。成群的木棉树还没有长出绿叶,古灰色的枝头已经绽开了一朵朵火红,倒映在一江春水之上。这是怒江最妖娆的时光,它一路化开冬日的肃然,晕染两岸五彩的春意。随着布谷鸟的呼唤,傣家人进入了繁忙的春种——晒田、放水、育秧、插秧……一年的耕作,开始了。自然在默默地运行,江水与高山和谐地传递着万物生长的节律,美丽的芒合寨,远远望去,笼罩在浓浓的绿荫中,若隐若现,一切都天衣无缝,共融在山水相依的情意中。一道道水田、一垄垄甘蔗、一片片芭蕉林沿着缓缓的坡地舒展开来,仿佛是生灵千古的呼吸。这呼吸深蕴着自然的节律,以亘古的更生悄悄告诉人们:人生不过是地表上一道浅浅的笔痕,日月轻轻一转,便无影无踪。要珍惜生命的时时刻刻,撇去一切喧哗,把生活安放在自然的尺度中。
被这片大自然的灵秀之地所吸引,傣族、傈僳族、彝族、景颇族、德昂族……还有汉族,纷纷在怒江两岸定居。当时每月逢十,是各族人“赶摆”的日子。赶摆聚集了各族人,来来往往,五颜六色。印象最深的是景颇族的男人和德昂族的女人。景颇族男人的服装大黄大黑,腰上斜挂着一把长刀,威风凛凛。而德昂族女人上装缀满银子打的圆片,小腿上套着密密的黑色竹圈,走起来飒飒有声。卖东西的人并不称斤论两,而是按“个”或“串”或“堆”交易。各族人有时语言不通,就用手比比画画,彼此会意一笑。赶摆时能见到很多城里难得见到的稀罕东西,而且便宜,小黑熊玩具八元一只,猴子玩具一元一只。山野风情浓浓的摊位上,还能看到日本的双狮表、缅甸的流苏披巾、美国的打火机……俨然全球化的气息。那里毕竟离缅甸不远,人流往返,也带来了内地不多见的异国物品。
生存是艰难的,但傣家人的习俗中还是有一股浪漫的气息。春节、火把节红红火火,日常的习俗也情趣丛生。特别是“抢婚”,令人忍俊不禁。我第一次看到是在春天,清晨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一阵哭声。细细听,是母女在对哭,起起伏伏绵延不止。赶紧起来问人,才知道是今天有“抢婚”。按常规,出嫁的女儿要依偎在母亲身边一起嘤嘤哭泣。院落外,是一大群提着棍棒的小伙子,严阵以待。母女的哭声一直萦绕到日上竿头,来“抢亲”的男家还不见踪影。女家的父亲跑到家门口不停地张望,嘴里念念有词:“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来抢?……”还好,男家的队伍终于赶到,两架手扶拖拉机装满手执棍棒的小伙子。他们轰隆隆跳下,与等候在女家门口的人群大打出手。棍棒交错中,男家的人终于突入院中,将新娘架了出来。新娘一出来,“战斗”的双方立刻笑脸相向,热热闹闹地坐下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样的习俗,恐怕有上千年了吧?
我常常想,在芒合寨那两年的时光为什么如此令人难忘?也许,是那里山高水长的苍郁气象;也许,是那里淳朴奋勉的乡民。细细体会,还有那永不褪色的生命体悟。芒合寨的乡民给了我们一片菜地,紧靠在大河边。种下的番茄、辣椒、玉米、扁豆、茄子,从娇弱的幼苗,到碧绿的枝叶,最后是沉甸甸的果实。当吃下第一口自己种出来的番茄时,那喜悦盈满身心。那一刻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种出来的果实最香甜,其他一切都显得虚浮。也就在那个时刻,我明白了幸福与快乐不是一回事儿:快乐是轻松欣喜,来源于一切得到;而幸福,是一路艰辛的奋斗,是生命的展开,是一步一步地活过。唯有劳动者,才能打开幸福的内核,播撒未来的种子。这信念朴素而简单,但在现代生活中无时无刻不经受着冲击。历史漫漫,八面来风,如何在纷纭中走自己的人生路?追昔抚今,所有的心怀,都可以追溯到在高黎贡山的劳动中。
数年前,我和几位上海的友人一起去到芒合寨,站在波浪涌动的大河边,眺望大山的云开云散。一位朋友忽然对我说:“今天来到这里,才真正了解了你,知道你热爱什么样的生活。”
那一刻我被深深地感动,满眼都盛开着山茶花。
因为心中的这份珍藏,愿与读者们分享这样的回忆。人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迢迢无尽,而美丽的高黎贡山,是所有这一切的起点。
2009年8月19日摄于云南保山芒合寨
每次回到芒合寨,都有生命重启的感觉。1973年10月至1975年10月,在这儿插队劳动,艰辛中认识了古老的农业社会,体会黎民生存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