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肥胖和疯狂的历史
我今天也是一到下午六点就从位子上站起来,然后像小偷般悄声地说:
“我先走了。”
从资历二十三年的组长到资历七年的吴代理,没人有要下班的意思,甚至根本没什么人打算站起来。但我无所谓,因为我是在约定好的时间内拿约定好的钱做事的劳动者,还因为工作态度像美国人,而获得“Michael”这个称号。由于我们组的人总是叫我“Michael”,其他组的人甚至真的以为我是从美国归来的侨胞,或至少是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我反而觉得让他们误解比较轻松。毕竟我知道他们都觉得从不和大家吃午餐或参加聚餐的我,是个“社会生活”(虽然不知道字典上的正确定义是什么,但总之就是那个)不及格的怪胎。
自从我下定决心“反正有什么不如意就干脆辞职不干”之后,所有的事情就轻松多了。我一点也不在乎。
这也是在说谎。
若是真的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应该也不会有这些可有可无的想法吧。
我的性格跟我看着就像坏人的长相不同,其实我做事很小心,也很会看别人脸色。只不过我决定将写作当作我的本业,将公司的工作当作副业。下定决心是一回事,性格又是另一回事。虽然我还是会看人脸色,但仍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运用那想象不到的内在能量。下午六点整,我往办公室门口走去,后脑勺有点痒痒的,(我穿的是跟运动鞋差不多的舒适机能皮鞋,鞋跟不太会发出声音)莫名为不发出脚步声而暗暗努力。办公室老旧的门好像发出了太大的摩擦声,我似乎幻听有人叫住我,于是赶紧把门关上,奔出公司大楼。
走到街上时,我还怀抱着坚定的意志,想着今天一定要运动。但一接近健身房,原本紧抓着背包带子的手却松开了。昨天没去,所以今天一定得去,但是脖子后面为什么这么酸痛呢?腰好像也不太舒服。我今天确实认真地工作了。好像在哪里听过,若是以这样僵硬和疲劳的状态去运动,很有可能会受伤;不仅效率降低,搞不好还会严重流失肌肉。一周有七天,其中只要四天,只要运动四天就可以了,今天不去也行,不是还有明天吗?对嘛!
我转往反方向,往公交车站走去。包好像突然变轻了,不舒服的脖颈也轻松不少。我莫名觉得心情很好,甚至开始哼起歌来。我就这样抱着“既然没运动,那今天晚上一定不能吃夜宵”的决心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上当然挤满了人。层层套着的衣服好像都被汗浸湿了,我快要无法呼吸。啊,真的,人类真讨厌。上班族里真的有那种真心不讨厌他人的人吗?我讨厌死人类了,但为什么现在肚子又饿得乱叫了呢?我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里挣扎了几十分钟,才艰辛地在小区的车站下车。虽然可以换乘小区公交车到家门口,但我没有再次挤进人群的自信,就决定步行了。既然没去运动,这点距离当然还是要步行啊!
我把手机拿在手里,往家的方向慢慢前进,却觉得眼前总是浮现外卖软件。我删了好几次这个“救援队”,却每到半夜重新下载……这个软件真的是来毁灭我的。今天压力太大了。我下班前喝了乳清蛋白,不管怎么想都应该要控制热量的摄取,但我的身体很奇怪,就算肚子不饿,却还是会有饥饿感。是因为我的内心空虚吗?我打开月历软件,读起之前写下的每日计划(其实只能说是决心):
“一天热量控制在一千三百卡以下。肌肉训练一小时。有氧运动五十分钟以上。小说手稿产出五页以上。”
中午败给饥饿,吃了咸鳀鱼汤面,也没做肌肉训练和有氧运动,今天一天就跟毁了没什么两样,跟其他日子差不多。不过……没关系,我习惯这样的自己。
有计划的、遵照计划过活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呢?别人我不知道,但起码就我来说,我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是按照计划完成的。天生就好吃懒做的我,以前是个非常爱放假,但也为放假所苦的孩子。虽然不用去烦人的学校很开心,但在没什么事要做的状态下,就应该自己想好该做的事,制订计划生活,但我完全没有这种天赋。我总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无所事事,度过空虚的一天。然后上床睡觉时,我会有一种天花板要掉下来的感觉。那不只是天花板,还是整个天空、世界,还有我要忍耐的明天、我的人生,全都压在我身上的感觉。当心脏跳得很快,耳边开始传来高音警报般尖锐的耳鸣时,我会尽全力忽略那个声音,然后摩擦冰冷的手,坐在床头,看书看到凌晨,再像昏倒一样睡死。没睡好的隔天我一定会睡得很晚,然后又以疲惫的身躯躺在沙发上,像僵尸一样看着电视。与其整个假期都这样跟睡眠战斗,还不如去作息时间正常的学校好。我在高中三年级时才知道这种症状其实是一种有点特殊的病。
我跟当时韩国所有的考生(就像《天空之城》(1)的艺瑞)一样,为超越极限的压迫和压力所苦,我的症状变得越发严重,并在入学考试的时候到达顶点。那时还有第一学期保送的制度,可以申请的大学数量也没有限制。我很想赶快从令人郁闷的故乡和入学考试地狱中逃出来,于是把申请文件寄给了几乎所有位于首尔市内的大学,然后分别参加了所有大学的考试。问题是只要到考试前夕,我就会因为耳鸣整晚无法入睡,或是在浅眠期间做噩梦,结果只睡三十分钟就醒来了。在入学考试那一周,我还曾经一整个星期都做了像连续剧一样的梦(穿白色衣服的人拿着斧头追我,我满世界地不停逃跑,跑啊跑啊,跑了又跑……)。虽然我有几个比较敏感的朋友也睡不好,却没有人像我一样每次考试都睡不好,或是耳鸣,甚至有胸痛之类的情况。
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行,所以我只好跟父母求救,最后被他们带到了大学附属医院。我去了心脏内科和神经外科,最后到了精神健康医学科(当时的精神科)。在几次的心理测验和血液检查、心电图检查之后,拥有常春藤大学博士学位的专科医师给我的诊断是躁郁症及其引发的恐慌发作。专科医师请父母来到医院,告诉我们三人都必须进行药物搭配咨询的治疗。然而父母拒绝了针对他们自己和我的治疗,非常符合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之人(出于无知)认为留下精神科诊疗记录会对未来人生造成不良影响的偏见。再加上他们不想改变过去贯彻人生的思考方式,也就是说,这个选择含有不想面对散落在自己人生中各种问题的意味。他们单方面决定放弃治疗的那天晚上,压在我身上的天花板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重。
我有一种在广阔的世界、漫长的人生中彻底被独自留下的感觉。
不久后,我用自己的力量找到了赢过这些症状的药——盒装饼干和桶装冰激凌。我毕竟也需要一些安慰自己的东西,这点食物应该还好吧?又不是烟和酒,就只是一直吃零食而已。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只要一回家就一边看《老友记》或《欲望都市》之类的美国情景剧,一边吃堆积在家里的饼干。那个瞬间,是我一天中唯一能让心灵休息的时间。当然,我并不知道当时的那个选择会成为一切轨迹的起点。真的,我做梦都没想到。
高中三年级的尾声,在经历了超过十次的落榜后,我终于考上一所首尔的大学。离家时我比以前胖了至少十五公斤,然后我在第一学期结束前把那些脂肪都减掉了。但喝酒后再度胖了回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鼓起的肚皮,我又开始饿肚子……那段时间,我胖了又减的脂肪重量,加起来足足超过一百公斤。
平常我吃的量不多(胃不好,所以吃不多),行动不是慢吞吞的,从习惯的层面而言,也一直在零零星星地运动。朋友经常对这样的我说:“你只要睡前不暴饮暴食就可以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谁不知道啊!
三十一岁的我被发现有腰椎间盘突出、胃炎、胃食管反流、大肠激躁症和躁郁症这五种慢性病。这些病症在职场生活的第二年后恶化,因此我开始在医院接受用药处方。早上的药跟晚上的药加起来总共有十二颗。我想着吃药之后应该又会胖十多公斤,真不知道当时父母的判断是否正确。
我的手指甲常常会长倒刺,所以我总是把指甲剪放在床头,一到早上就把晚上长出来的倒刺剪掉,避开肉以免流血,日复一日。吃药就跟剪倒刺一样。我今天也吃了十二颗药,然后躺在床上,想着我忍受、经历过的所有事,最后竟然只迎来了这种人生,我的内心便感到无比凄凉。我还感觉到一股点开外卖软件的冲动。现在点餐的话,就必须晚一个小时睡觉。如此一来,不用想也知道会一整晚胃酸反流,说不定第二天上班还会迟到,然后明天一整天肯定完蛋。我没有时间沉浸在感伤中,只好再次把眼睛闭上,想着今天晚上一定要饿着肚子睡觉。
(1) 《天空之城》是一部韩剧,讲述了居住在韩国顶端的上流才能住的城堡里的太太们,希望将自己的子女培养成天之骄子,并为此进行各种欲望斗争的故事。艺瑞为此剧的主人公之一。(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