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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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抉择

巍峨的祁连山脉亘古屹立,千年不化的雪线遥遥在望。度过了冷冽厚重的冬天,料峭的清冷中,西北的春天姗姗来迟,眼看立夏了,才感觉到了暖意。但田里的麦苗、谷物却总能敏感地抓住时令,顺应着节气适时地、不经意地就长成了一片翠绿。而在沙漠里,别看太阳公公笑得欢,可呼呼的北风刮过,还是冷得人一阵阵哆嗦。

我爹到八步沙的时候,也就三十岁出头,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匀称的身板、浓密的黑发,眉眼间棱角分明,正是精力最好的年纪。这之前,他在我们镇上的供销社上班,那时候的供销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旱涝保收的好单位,一个月六七十块钱的工资,个个眼馋,人人羨慕。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爹在供销社里一帆风顺的时候,我爷爷在沙漠里拉运树苗时翻了车,腿被车压坏了。我爹是个孝子,对爷爷的任何要求基本上是言听计从。他没有办法违抗爷爷的“将令”,便接替爷爷进入了八步沙林场。据说在当时,全镇子的人都想不通我爹为啥要砸掉“铁饭碗”,跑到鸟不拉屎的八步沙去种树,于是,大家在背后偷偷骂我爹是“高疯子”。我妈为这事没少跟我爹闹,甚至扬言要到省城我林叔叔那里去,在林叔叔的公司里打工,然后离婚、重新嫁人。我爹听了这话特别生气,因为林叔叔是我爹妈的小学、中学同学,在他们没有结婚之前,林叔叔一直都在追求我妈妈,这是公开的秘密。林叔叔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结婚,据说他心目中只有我妈,没有别的女人。所以,我妈这样说,无疑是在用刀子扎我爹的心。气过了,我爹仍然心中有数。那时,我妈肚子里刚好有了我,所以他自信我妈走不成。不仅如此,我舅舅还帮助我爹吓唬我妈,他说他找算命的看过了,我妈的肚子里怀着一个国家干部呢!我妈信命,看在“国家干部”的面子上,见好就收,勉强接受了我爹从“公家人”变成了一个农民的事实。但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让我爹重新做回“体面人”,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若干年后,还是林叔叔给了她希望。林叔叔不止一次地来请我爹到省城去,到他的绿化公司工作,可惜,让我爹一次次地拒绝了。我爹宁可面朝黄沙背朝天地在荒漠里劳作,也不肯接受林叔叔的聘请。为此,我爹跟我妈磕磕碰碰了好几年……

我妈特别要强,在她锲而不舍、坚持不懈的软硬兼施下,这一年,她终于将我爹劝服,我爹松了口答应去省城试试,但首先要跟林场做个交代,取得场长的同意后才能离开,这是我爷爷要求的。爷爷在听说了我爹的打算后,一连几天都板着脸不搭理人,长吁短叹的样子真是让见者难受、闻者无奈。可是,我爹是个打定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他已经决定跟场长摊牌了,时间就在今天。

我爹和八步沙林场的护林员吕济仁,跟着老场长一起去巡视今年才栽下的数千亩树苗。老场长姓秦,是几十年前跟我爷爷一起承包治理八步沙的六个人之一。武威人习惯把年龄比较长的人称呼为“老汉”,当初承包八步沙的六个人年龄都偏大,就被大家戏称为“六老汉”,而我爷爷就是带头人高老汉。

老场长突然蹲在一株花棒苗前惊喜地叫两个护林员:“快来看,发芽了!”最早栽下去的树苗,长到现在快两个月了,今年墒情好,有一部分率先吐出了嫩嫩的黄绿色叶芽来,蹲在光秃秃的红褐色枝干上向人们挤眉弄眼。

我爹也在不远处观察树苗的长势,真心喜悦地笑着接话:“是啊场长,您看,还不止这一株呢!还有那株,那株……啊,都长出新芽来了。”一种叫沙米的短小枯叶扎进了老场长的裤腿,我爹说:“您快把裤脚的枝叶拿下来,不然扎进裤腿里难受哩。”老场长呵呵地笑着说:“扎吧扎吧,这可是宝贝,到了夏天,它变成绿油油一片,可是防风固沙的功臣呢!”

在八步沙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在沙漠里种活一棵树、一片草,更值得让人高兴的事了。

老场长满脸的褶子里装满了喜悦,他爱惜地抚过一株株树苗,望着高高低低的沙梁上那些顽强直立的幼小树苗默默估算着,今年栽下的树苗成活率不错,要是夏、秋两季雨水多一些,等明年这个时候,这些树苗就彻底扎住根了。

吕济仁两手拢在袖子里,鱼泡眼抬了抬,漫不经心地扫了林地一眼,用他一贯慢吞吞的声调嘟囔:“才抽芽高兴个啥?要是下的雨少了,十棵里头也不一定能活下一棵来,还不是白辛苦。”

我爹是个急性子,回头很不满地怼道:“你这个乌鸦嘴。我看还是叫你吕气人算了。”

吕济仁缩着脖子倚在背风的沙梁下,远远拋来一句:“高山,你也就剩给人起绰号的本事了,哼!别看树发芽了,有本事你让它们全部成活!真是,我叫吕气人怎么了,气死你!”

吕济仁的懒散,八步沙人都知道,平日里沉默寡言,一身半旧的军便服总是松松垮垮,将他高大的身躯装在其中,素日里喜欢把双手筒在袖子里,让人看起来格外老成,再配上一对半睁不睁的鱼泡眼,乍一看就是一个十足懒汉的模样。又因为他温吞水的性子时常能把别人急死,所以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吕急人”。八步沙人都看惯了吕急人的这副样子,所以大家也不跟他较真。

我爹懒得再说,转身继续查看树苗。

老场长双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挖开一株树苗的根部,对待树木,他从来都是满怀虔诚,动作温柔细致地看了看又填埋好,然后坐到沙梁下卷起了旱烟。

我爹准备把离开八步沙到省城工作的事情跟老场长说清楚,便也跟过来坐到旁边,觑着老场长的脸色,趁他高兴的时候开了口:“场长,我有个事要跟您汇报。”

老场长把卷好的旱烟棒子拿到鼻子下面嗅着。他向来看重我爹,事实上,这些年林场的事情基本上也都是我爹在处理,依赖着我爹年轻有文化、有头脑,凡事都放心地交给他管着,老场长自己乐得清闲。听到这话,他偏头看过来:“唔,我也正好有个事跟你商量,谁先说?”

我爹笑了笑:“那您先说吧。”

吕急人本来眯着眼睛打盹,听到他们的谈话,懒懒地睁开眼,好奇地往前凑了凑。

老场长把旱烟递给我爹,手上继续卷起另一支,满是感慨地说:“岁数不饶人呐!当年在你爹的带领下,我们一起在治沙造林的承包书上摁了指头印。我们六个中我不算最年轻,可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不觉都已经六十咯。如今老哥哥们病的病、走的走,他们倒是自在了,可把造林任务都撂给了我。高山,我愁啊!”

我爹用衣服挡着风,拿打火机给老场长点烟,静待老场长的下文。

老场长吸了一口烟,目財申锐利地盯着我爹问:“高山,当年因为你爹,才有了六老汉治沙。如今八步沙的造林才完成了三分之一,你说这半路撂挑子的事咱能不能干?”

我爹向来精明,听出老场长话里有话,十分无奈地笑着说:“场长,我的叔哎,您有话就挑明了说吧,还跟我在这儿打哑谜呢!”

老场长不理我爹的嬉皮笑脸,很严肃地在心里理着早就憋在肚子里的话,他重重地吸了口烟,表情凝重地看着我爹:“高山,我老了,这林场场长的担子你要接过去,把八步沙交给你,我放心!”这件事要是放在今天之前的任何时间来说,也算是个好事,毕竟是高升,值得考虑一下,但此刻我爹着实有些为难,踟蹰着无言相对。

一旁的吕急人忽然坐起来,难以置信地问:“场长你说啥?”

老场长瞥了他一眼,郑重地重复一遍:“明天起,高山就接我的班,任八步沙林场的场长。”

我爹不愿意让老场长失望,但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迟疑着推脱:“场长,这个事我……”

吕急人却抢先一步叫道:“这怎么能行?”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表现出格了些,又自圆其说:“我是说,场长您怎么能说退就退呢?”吕急人气不打一处来,目眼望面前的棵棵树木,心说,老子也辛辛苦苦地在这里种了这么多年的树,凭什么您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说让高山当场长,难道我以前的功劳都成空气了!他用力地在沙地上啐了一口,摊开手看了看自己那经年种树累变了形的骨节,心想,老子种树比高山早,担水种树,腰都累弯了,这脸被风吹得沟壑纵横,蚊子都能安家了,他高山半路出家,有我付出的辛苦多吗?每天起早贪黑,住地窝窝,有一次差点让煤气熏死!老场长就是有眼无珠,看不着别人干活,我这没功劳还有苦劳呢,他倒后来者居上了。

老场长一听笑了:“这怎么就不能行?我早瞧出来了,急人,你干活肯吃苦大家有目共睹,种树造林期间没少辛苦,这我都看在眼里了,可是小辈中,论管理能力,高山可是个能做大事的,有思路还有创新能力,他能带着大家把林场做得更好。老实说,把八步沙交到他手上,我放心。济仁,你也是咱们林场的老人了,种树技术可是你的强项,要积极发挥特长!往后可要跟高山搭好伴儿啊!他搞管理,你搞技术和护林,兄弟强强联手,就能创造奇迹!”

吕急人欲言又止,眼神闪了闪,转过头不说话了。

事已至此,我爹不得不摊牌了:“场长,这个重任我还真不能接。实话跟您说吧,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到省城上班去了。”

我爹的话像晴天霹雳,打得老场长措手不及。他惊愕得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度:“啥?你要走?”

面对老场长近乎咆哮的质问,我爹微微有些心虚,但是我母亲期盼的大眼睛在他眼前像过电影似的忽闪着,无数细碎的往事涌上心头。这么多年,这个女人在这个沙窝子和他安家,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当初结婚时细腻的、白白的皮肤,由于生活的操劳和风沙的侵蚀,干瘪得像晒干的丝瓜皮,皱纹、色斑铺满脸颊。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回一定要让老婆、孩子到城里享受美好时光去,让她也享受到城市女人那样优渥的生活,让她干瘪的脸蛋重新注入营养的水分。让她涂脂抹粉,再现芳华,成为大城市的一道风景。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坚决地说:“对,我在省城有个同学,是绿化公司的总经理,几次三番请我去当副总,这次再不去,我媳妇又该闹着回娘家了。”

老场长的脸色充分说明他是真的很恼火。他直接粗暴地反对:“不行,我不同意。”

气氛僵了,老场长呼哧呼哧大口吸着旱烟,一不小心呛了一下,佝偻着腰猛烈地咳嗽起来。我爹急忙给他拍背,被老场长赌气地推开。

吕急人见机劝和,替老场长顺气:“场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高山是高就去呀,您不能挡人高升发财的路。要是我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也毫不犹豫就去。”

我爹瞪了一眼吕急人,把他狠狠地拉到后面去,尽量柔和地对老场长说着自己的难处。我们家上下九口人,小姑姑和叔叔上着学,还有爷爷的亲兄弟一那个鳏寡孤独的二爷爷也全靠着我们家养活。而自从那年拉树苗的车翻了,爷爷被压坏了腿,就不能干活了。我爹说:“您看,作为家里的老大,我肩上自然担着一家人的责任,时时得为家里的柴米油盐打算。再说,那年从供销社辞职回家,老婆要不是肚里有了娃,早就和我离婚了。村镇几百里的人家都说我是傻子、疯子,这您是知道的。所以,这次我不能再让娃他娘失望了,也不能再干疯事、傻事了!老场长,民以食为天,家里实在是困难,而且去了省城,孩子还能上个好学校。”

老场长也了解我们家的处境,听我爹说完这些,渐渐地平息了怒气,看着我爹,落寞地长叹一声,默默地从兜里掏出纸和烟袋又开始卷烟。我爹和吕急人互相看了一眼,三个人都沉默起来,各自想着心事。

每年的这段时间,正是风沙天最盛的时节,时而猛烈时而狂乱的大风裹挟着沙尘,一路呼啸着从荒漠深处吹来。那沙粒呼呼啦啦碾过地面,也把人们的心碾得一片荒凉。在远远的西北边天际,一片黑中映红的云彩翻涌着,不动声色地爬上山尖。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光景,太阳高高地挂在西边的天空,很快被乌云遮挡,渐渐变成晕黄而朦胧的一坨。那些云彩一会儿变成张牙舞爪的怪兽形状,一会儿变成波涛汹涌的威猛海洋,颜色也变得光怪陆离,红蓝相间的电光在乌云里头乍隐乍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向天幕正中,张牙舞爪一路往东南方向的八步沙杀来……

这一天是1993年5月5日,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也是我们八步沙人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因为一场罕见的沙尘暴,我们的八步沙乃至武威市,载入了历史史册。

此时此刻,沙梁上的沙粒簌簌而动,细微的沙粒已经飞起来,扬到了我爹他们的头上。老场长抹下帽子抖沙时,顺便往沙梁后看了一眼……他呆住了:黑风暴来了!天呐,黑风暴怎么悄没声息地来了?

老场长见我爹和吕急人也在抖落身上的沙尘,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了,便惊慌地大喊:“黑风暴来了,快跑!”

两个年轻人被老场长的大喊声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往西北边一看,不由得都傻了眼。从天边滚滚而来的黑风暴中夹杂着极光闪电,恐怖极了……这情景,看上去不像是黑风暴,倒像是书中说的大地震来临时的前奏曲……我爹不敢把自己心里的揣摩说出口,只催着老场长和吕急人赶紧跑。逃跑是人在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但如果真是类似大地震那样的自然灾害,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我爹和吕急人不管不顾身后的黑云翻滚、天塌地陷,搀住老场长跑了起来。

紧接着,天地在狂风怒号中黑成一片,能见度只有二三十步了……

他们艰难地在风沙中跋涉。呼呼的风沙吹得人站不住脚,我爹不知道特大沙尘暴的厉害,只感觉像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到了……

就在我爹他们在沙漠里跌跌撞撞逃命之前,我家来了一位客人,是我爹和我妈的同学林叔叔。我妈对林叔叔的到来十分开心,准备杀一只鸡来款待他。林叔叔的小车停在我家院子门口,吸引了村里一帮子老少围着看稀奇。相对于那辆锃光瓦亮的小车,我更感兴趣的是林叔叔从省城里带来的各种糖果。林叔叔坐在我家的旧沙发上,一边给我剥糖纸一边和我妈说着话。当然,林叔叔看我妈的眼神里都是温暖的阳光,连我都感觉林叔叔的眼神像火炉,烤得我妈浑身难受。

我妈是个好客的人,沏了一杯花茶端过来,热情地对林叔叔说:“大林,你先喝口水,我这就让人骑自行车去林场找高山回来。这人,今早还跟我说你要来家呢,可他倒好,又跑去林场了。”

林叔叔含笑接过茶:“没事儿,他闲不住我知道……老同学,你不去找了,他一会儿肯定就来了。”

我妈说话既快又脆,抱怨着说:“咱们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吧?我去杀只鸡给你们下酒,你俩难得一见,今天就好好聊聊,把你的成功经验给高山传授传授。他那个死心眼子,前些年供销社里上着班,我也就不说啥了,可他放着好好的钱不挣,却跑到沙窝里种树去了。你说说,他这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吗?这两年,说实话,我没少和他闹别扭!”

林叔叔笑得意味深长:“淑芳,你当初看上的不就是他那份死心眼子吗,要死要活的非得嫁给他。我心眼活,可你那时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我妈扑哧笑出了声:“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老提它做啥啊?”林叔叔酸溜溜地说:“算了,你就护着他吧!不过,他要不去沙漠植树这么些年,有丰富的经验,我们公司还不请他去呢!”

我妈拿起面板上的菜刀准备去杀鸡,听到这话很意外的样子,转头笑道:“我知道大林这是给我宽心呢!怕我怨怅你的老同学。你稍坐坐,我去做饭,这个点,高山也该回来了。”

林叔叔用他的大哥大接了一个电话后,急忙起身拦住了我妈:“淑芳,你别忙活了。我马上就去市里办事呢,饭就不吃了,高山我也不等了。事情都是说好的,你给他拾掇拾掇,越快到省城越好,我都给他把办公室布置好了。”

我妈既感激又真诚地挽留林叔叔“咋这么急,连饭也顾不得吃?好歹也等高山回来嘛。”

林叔叔从桌上一大包带给我家的礼品中,掏出了一本漂亮的大红本子笑着递给我妈说:“淑芳,这是我们公司给高山的聘书,今天我就是专程送聘书来的。咱那个老同学,我还不清楚嘛,人又清高脾气还倔,他这回能答应去我们公司,可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我妈放下菜刀,双手接过聘书,一脸喜悦:“看你说的,他这回准去。”

林叔叔摸了摸我的头顶,抬脚就要走:“那这事我就交给淑芳你了,我在省城等着给你们全家开欢迎会!”

我妈一边高高兴兴地送林叔叔出门,一边替我爹打着保证:“你放心吧!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只要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去的。”

我在一大堆糖果里翻翻捡捡时,听院外的小汽车“嘀嘀”响了两声喇叭,是林叔叔要走了。紧接着,我妈笑容满面地进来,一把抱起我,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开心地说:“儿子,咱家的好日子来咯!你高兴不高兴?”我深深地觉得,我妈这句话并不需要我的答案,因为她已经确定了,幸福已经在向她招手了。因此,她抱着我转了一个圈,高声笑道:“今天高兴,妈给你们杀鸡吃。”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那天的鸡最终还是没能吃成,就在我妈磨刀霍霍的空当,突然毫无预兆地起了大风,紧接着就像黑夜到来了一样,整个村庄都被卷进黑暗里去了。暗无天日,狂风呼啸。屋里不开灯就什么也看不见。几分钟之后,电灯也灭了,我妈急忙取了蜡烛点上。我那时只有五岁,还理解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异常天色意味着什么,更不懂得我妈满面的惊恐和慌乱,犹自在黑暗中尽情地享受着糖果给我带来的快乐……

屋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叫嚣着,像是什么大型野兽在发威怒吼,拍打得窗户哗哗地响。这时候,我爷爷奶奶相扶着推门进来了,我妈急切地对他们说:“爹、妈,你们二老看着刚娃,我去小学接秀娃去。”我叫高志刚,秀娃是我姐姐高志秀,才上小学一年级。

我妈毫不犹豫地要冲出屋去,被我爷爷拦住了:“这么大的风,你出去了能干啥?”奶奶也说:“你现在不能出去,这黄风黑浪的,出去了危险。”我妈忧心忡忡地从窗户向外张望,急得就要哭出来了,双手不停地搅在一起:“这鬼天气,我的秀娃呀……”

外面除了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什么都看不到。我听见爷爷叹口气,恶狠狠地咒骂:“不除掉这造孽的黑风暴,怎么得了啊?”

荒漠深处,黑风暴劲头稍减。我爹从沙梁上的沙子里爬出来,抖落满身沙尘,又急忙去刨旁边的沙堆,挖出了老场长和吕急人。

老场长吐掉嘴里的沙子,看了眼天色,催促着我爹和吕急人赶紧走:“趁风小了些,我们得尽快回到护林站,我估摸着这场黑风暴还不肯消停。”

三个人大概辨了辨方向,互相拉扯着在沙漠里踉跄前行。天地昏暗难辨东西,风沙又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只能凭借感觉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发现迷路了。这样的大风天气下,在偌大的沙漠里迷路在所难免。还好有老场长这个“沙漠活地图”,他眯着眼睛往四周看了一圈,用手指着相反的方向说:“我们走反了,这冤枉路走的……”

沙漠里寸步难行,三道身影蹒跚着,顺着老场长重新指认的方向艰难跋涉。难怪叫八步沙(跋步沙),后来我爹说,他从没有像这次一样对八步沙绝望过,行走在沙漠里,他原本并不坚定的心意渐渐变得明朗了。就像我妈说的,这个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这次一定要离开八步沙到省城去,真正地做一回城里人。

行行复行行,当我爹他们筋疲力尽,艰难地回到林场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留守值班的护林员史金泉正焦急地看着窗外坐立不安。为了排遣寂寞和紧张,他扯着嗓子唱着凉州贤孝。屋内一盏油灯随着他的唱腔忽明忽暗,伴着撕裂的声音分外凄切。

我爹上前拍门,史金泉打开了门。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我爹他们时,吓了一跳,惊慌大叫:“你……你们是人是鬼?”

我爹吼他:“你胡扯什么?哪来的鬼?是我们回来了!远远地听你吼嗓子,把狼都吓跑了!”

史金泉拍着胸口,呵呵地笑着,看着三个像是刚从土里头刨出来的“僵尸”,问:“吓死我了,你们怎么才回来啊?为了壮胆,我才吼凉州贤孝。你们不在,我这六神无主的。”

我爹扶着气喘吁吁的老场长坐到炕沿上,急忙找水给他喝。

吕急人啐掉嘴里的沙子,一屁股歪在炕上骂道:“妈的,差点没被老毛黄风卷走。”

老场长喝了水缓过气来,吩咐史金泉:“起了黑风迷路了。金泉,你快去看看院里拴的骡子,刚一进院跟那畜生打了个照面,把它惊着了。”

史金泉咧嘴笑开了:“也不怪骡子惊了,你们这副鬼样子,把我都差点吓死。”我爹和史金泉是自小的玩伴,顺手给了史金泉一个“爆栗子”。但看看老场长和吕急人的样子时,就知道自己跟他们也差不多,被尘土染得除了两只眼珠是黑的,一张嘴是红的,其他地方像涂上了一层土,活脱脱从土里出来的一样。史金泉笑着说:“你们一说话红口白牙,不说话就眼珠子是黑的,跟电视剧里的僵尸一模一样。再配上我这拐了几道弯的凉州贤孝,你们说骡子能不受惊吗?”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老场长胡乱洗了把脸,盆子里的水就浑了、黑了,他只好对三个年轻人说:“你们回家去洗吧,这水都稠了,不能用了。这回看着不像是普通的风沙,应该是传说中的黑风暴。今天晚上大家都不得安生。眼看后半夜了,你们都回家去报个平安吧,家里人该等急了。我留下来值班。”

我爹不放心:“这架势显然就是黑风暴了。我们都走了,您一个人留在林场咋行?”

史金泉也不同意:“今黑里本来就是我值班,我跟您一起。”

老场长盘腿坐在炕沿上,就着油灯点着了他的烟卷,不容置疑地吩咐:“啥都别说了,你们都回去,金泉记得明天来的时候到商店去买包蜡,估计这作孽的大风刮断了线路,修好怎么着也得两三天。”

史金泉点头答应。

我爹还要再说什么,老场长催促:“别瞎耽误工夫了,这房子比我们当年住的地窝子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好了好了,都回吧!济仁你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给你婶说一声,不然老婆子又要提心吊胆地睁眼到天亮了。”

吕急人痛快地说了声:“好”就出门了。我爹和史金泉走出门,屋外依然是黄风黑浪,飞沙走石。但比起黑风暴来,这已经是小风小浪了。

老场长追出来又喊:“都大半夜了,黑灯瞎火的不好走,都把手电带上。”

他把几只手电筒分发到我爹他们手上,催他们赶快回家。

似乎这一天注定就是一个泪水涟涟的日子。趁风沙小了,我妈从学校接回姐姐后,正要吃饭时,念高中的小姑姑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进门就惊慌失措地告诉我妈,听说我舅舅家的小宝表哥和同班几个同学被大风卷走了,至今没有找到。我妈大叫了一声就靠在墙上怔怔地发呆,我和姐姐被吓得大哭。平常放假,舅舅经常带小宝表哥来我家玩,每次来都给我带些羊骨子,在炕上一起抓骨子,可开心了。夏天来还会教我编蝈蝈笼,上沙窝里去逮小虫子,秋天去摘枣子。上次来,他还送了我一个沙包呢,说下次来带我做游戏。我不明白大风卷走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和风沙做游戏?可是和沙子做游戏多脏啊,一定是弄得满身满脸的沙子。但是我妈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声吓坏了我们,我想,小宝表哥一定是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如果被刮到树上了,他那么矮小,怎么下来呀!

晚上,我们被一阵丁零当啷翻找东西的声音惊醒了。我和姐姐趴在被窝里傻傻地看着我妈从柜子里找出来一幅画卷。那是一幅早就被收起来的观世音菩萨像,我妈恭恭敬敬地又张挂了起来。我妈跪在那里虔诚祈祷,反复地念叨着请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爹平安回来的一些话……

我不明白我妈念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要这样,便问道:“妈,我爹咋还不回来?”

姐姐懂的比我多一些,她心有余悸地问:“妈,今天的老毛黄风好可怕,我爹是不是也被风卷走了?”

我妈气坏了,恶狠狠地转头对着我们骂道:“睡你们的觉!再胡说,我一顿笤帚把打死你们!”

我看了一眼门后面的笤帚,乖乖地闭上了嘴,可是姐姐却大哭了起来。

我妈檫着自己的眼泪烦躁地走过来,顺手抓了一把林叔叔拿来的糖果塞给了姐姐和我,而后又继续去求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爹早点回家。也就在这个时候,屋门被推开了,一个满身是土的人大步进来了。他的样子狼狈又诡异,以至于我和姐姐都没有认出是我爹。我妈呆了呆,惊喜地扑过去拽住我爹的胳膊,声音都变调了:“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我爹拨拉了一下头发里的沙土,我妈帮助他脱下了外衣。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爹衣服上的尘土扑簌簌往下掉。我妈轻轻地放下我爹的衣服,然后又拿笤帚替我爹扫裤子上的土。我妈虽然扫得很轻很轻,但那扫下的土还是弥漫了半间屋子,我闻着的分明是厚厚的、腥腥的黄土味……

我妈利索地打来了一盆水,放到了脸盆架子上。我爹一边洗一边说:“这都几点了,娃们咋还没睡?快弄口吃的,饿死了。”我妈抹着泪说:“你不回来,我们能睡着吗?”

我爹痛快地洗着脸,含糊道:“哭啥?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我们古浪县在一个峡谷里,虽然五月了,但早晚很有些清冷。所以家里的火炉子还在睡觉的屋里,要等到真正暖和了才搬往厨房。

我妈早留了饭在火炉上煨着呢!她手脚麻利地端了锅碗到桌边,接过我爹擦得脏脏的毛巾:“你要是再回不来,我们娘仨就剩上吊了。”

我爹伸头看了一眼炕上:“胡说啥呢?家里没事吧?我们去巡林,遇上了黑风暴,迷了路。”

我和姐姐正在比赛谁的糖纸更好看,我献宝似的举着让我爹看。我爹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笑着说:“志刚,黑里少吃糖,糖吃多了,长大了可牙疼。”我们姐弟不以为然,在被窝里继续笑闹。

我妈盛好饭放在桌上,红着眼睛抱怨:“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就不能离开这个破地方吗?也省得我们经常为你担惊受怕的。”

我爹吃得狼吞虎咽,回答:“你叨叨啥?我今天已经给老场长说了,明天就不去林场了,大林喊了好长时间了,再不去,那家伙就要跟我绝交咯!”

我妈不太相信,歪头看着我爹再一次证实:“真的?这回你是真想通了?”我从来没看到过妈妈的眼睛里会放光。

我爹吃着饭点点头:“那还有假。”

我妈难得露出点笑意:“那咱家可算是有盼头了,大林今天来过了,亲自给你送红本子来的。呶,这些都是他带来的。”

旁边方桌上是林叔叔带来的好些花花绿绿的礼品,我本来很好奇想打开来看看的,可是被一场大风刮得全家人手忙脚乱,此时听我妈一说,便光着屁股跑到沙发上倚在我爹旁边,想要看看那些漂亮的纸盒子里有什么。

我爹撂下碗,拿起那个红本本,打开看着笑了:“哟,还真是副总啊!他们公司副总一个月的工资是我在林场一年半的收入。”

我妈今天的脸色特别奇怪,她总能在笑和哭之间随意转换,听到我爹这样说,她却眼睛里含着泪水笑了:“你总算开窍了。等你在省城安定下来,就把孩子们接过去念书,也省得窝在这里受罪。今天的一场风正赶上散学,卷走了十几个娃娃呢,我哥哥的……我哥哥的宝娃被风卷走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我爹顿时震惊,他一下站起来,大声说:“你说什么?怎么会?”

姐姐胆小,被我爹的一声大喊又吓得哭起来,我赶紧机灵地跑回被窝,偷偷从被子一角向爹妈看去。昏暗的烛光跳了跳,闪烁间,我分明看见爹的眼睛里骨碌碌滚出一串泪珠来,毫无理由地,我鼻头一酸也哭上了,我知道小宝哥真的不见了,不是被刮到树上下不来那么简单。

哭得最厉害的要数我妈了,她肩膀一抖一抖的,极力压抑着哭声不传出来,但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掉下来。我妈断断续续地跟我爹又像是跟自己念叨着:“宝娃……宝娃……那可是我哥的独苗啊……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去省城上学,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我们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在希望与绝望间挣扎着的两代人,隔着一堵墙在各自的屋里烦恼。爷爷“吧嗒吧嗒”抽着他的烟锅,眼睛盯在自己的一条废腿上,间或叹上两声。他在权衡,如果我爹离开八步沙,他继续进沙漠去种树的可能性。儿大不由父,对于我爹的选择,爷爷没有理由反对,一大家子人的吃喝花销都背在我爹的身上,他也希望日子过得更宽裕一些。但是,这个硬气了一辈子的老汉,在腿废了之后,命令我爹放弃工作进林场顶替自己,已经觉得亏欠了我爹不少,现在若要阻拦他,又怎么张得开嘴?爷爷为自己而悲哀,并深深懊恼着拖累了我爹的前程,可又有一股无名之火在胸中蹿上蹿下,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承包八步沙时的场景。他们六个老汉在承包书上按下了红指印,合同上写得分明一永久性承包。那时候他还是村支书,还有进军大沙漠的胆气和力气,他们向领导表态一定治理好荒漠的诺言掷地有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八步沙的治理任务才完成了三分之一,奈何雄心犹在而廉颇老矣。这一切,都是这条不争气的腿惹的祸,要不是自己的腿废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到八步沙去治沙造林。想一想这些闹心事,真的是愁闷痛心啊!

“唉!”爷爷在炕头声声叹息,他的烦忧没有人理解,奶奶自然就以为是他在担心我爹的安危,便劝他说:“儿子不是回来了吗?你就踏实睡吧!”

一句话激起了爷爷的无名怒火,把几天来的憋闷一股脑儿甩向奶奶:“踏实啥?今天那大林子干啥来了你知道吗?人家给送聘书来了,咱儿子要到省城当总经理发财去呀,撂下八步沙那摊子不管了,你说说,我咋能睡得着?”

奶奶是个好性子的人,传统里最受尊崇的贤妻良母大约就是她这样的。一看爷爷发火,倒也忍不住发了两句牢骚,只是话语间还是耐心且柔和的:“你这个倔老头子呀!自己半辈子钻沙窝,那沙子还没吃够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不要为这事多想了,儿子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他要做什么就由他去吧!咱们在这里受罪也就罢了,你不能眼见着咱孙子孙女在这里跟你吃沙受罪吧?”爷爷却是百炼成钢的脾气,根本听不得劝,继续发火道:“你懂个啥?简直是头发长见识短。谁都不愿意干,让沙子埋了庄稼地再埋了房子,我们吃风拉屁去呀?”

奶奶真的是好脾气啊!在这种情形下,她只能选择默不作声了……

我爹一个劲地在屋里来回走动,我妈的哀哀哭泣让他更加烦躁不安,他一把一把不停地薅着自己的头发,突然间,他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拾起沙发上的聘书认真仔细地端详,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无比爱惜地抚摸着那烫金的字体,指甲盖里日积月累的泥垢在油灯下泛着瘆人的青光。

忽然,他“刺啦”一下把那红艳艳的精致聘书一撕两半,顺势扔进了地上的火炉,火炉里顿时爆起红红的火焰,待妈妈赶到,火焰已经张着大嘴将证书吞噬了……我妈惊得暂时忘记了哭天抹泪,扑上去,手立即被火苗烫了回来,她惊怒交加地质问我爹:“你这是犯了啥病呀?好好的烧它做啥?”

我爹咬牙,痛心而认真地对我妈说:“我决定了!我哪都不去了!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娃娃嘛,如果连娃娃都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走了,就在八步沙种树。八步沙不绿,我哪都不去!”

“啊?”我妈急了,“你说什么?”

我爹这下子冷静下来了:“是啊,走很容易,但留下却需要勇气!我不能看着黑风怪把我们的家园吞了。所以,我这辈子要和它斗争到底!我要继续在八步沙种树,让黄沙长出绿色,挡住黑风怪的路!”

我妈初时有些愕然,等她反应过来时,便瞬间愤怒了。今天,她的脑子里一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这个鬼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一场黑风暴,那会不会卷走她的娃呢?

我妈第一次与我爹闹腾,是我爹放弃了供销社的“金饭碗”,以至于她到现在了还耿耿于怀。而这一次,她心中的怒火带着燎原之势,势不可挡,她睁大愤怒的眼睛指着我爹的鼻子吼叫:“好好好,高山我告诉你,你要留在八步沙你留,我走!我的娃娃再不跟着你受这风沙的祸害了,你跟你的八步沙过去吧!”

我爹也火了,没有像往常那样阻拦我妈,更没有像以前那样温言软语地劝说,而是用比我妈更大的声音跟着吼道:“你走!你走了就别回来。今天大风卷走的是别人家的娃娃,下一回可能就是自家的娃娃了。咱们活人咋能只顾自己?沙漠治不好,妖风就止不住!我,高山!还是那句话,八步沙不绿,我哪都不去!”

我妈号哭着收拾衣服,一副要回娘家的势头。

许是我爹的吼声太大,惊得爷爷不顾夜风寒凉到院里来探看。在风地里,他终于听到了自己最为期待且满意的答案,便用略略有些对儿媳妇幸灾乐祸的心情,大声提醒我爹早些睡,末了还特意加重语气提醒我爹:“天亮了还得去林场上班呢!”

我爹是孝子,隔着门答应一声,把自己房里的烦恼严严实实关起来,不愿意爷爷奶奶跟着操心。而爷爷则心满意足地回了屋,那一把花白的胡子抖动着,愉悦地跳着舞。其实,尽管屋外风声犹在,儿子屋里的动静,老两口早听得明明白白,奶奶哭笑不得地埋怨爷爷故意跑出去火上浇油。爷爷此刻烦恼尽消,心情大好地任由奶奶数落,脑袋挨上枕头便打起了呼噜,且睡得格外香甜,早把之前的纠结和对儿子的愧疚尽数奉送给了周公。

早上起来,我爹立马就去了八步沙林场。而我妈则拉着睡眼蒙昽的我出门,准备回娘家跟我爹展开长久的对抗,以期他能屈服而改变主意。事实上,我妈这套办法在我爹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威慑力了,而她却并不自知,还在卖力地施展。奶奶则一如既往地等候在院里,见我妈出来了,果断地拉住她一番苦口婆心:“我们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们要干什么就让他们去折腾吧。你着急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给高山了,就是高山的人,还发愁吃不上饭?再说了,你今天走了,过些日子还得回来。可是‘出门时门槛低,进门时门槛高’。你今天理直气壮地走了,过些日子你怎么回来?要是以往,高山一定会去请你回来。可今天你看不出来吗?高山他已经是吃了枰砣铁了心了。听你爹说,以他的估计,这场黑风暴已经把高山他们栽植的三千亩林子都吹光了。依着高山的性子,他一定会补栽补种。你想想看,这一折腾,没有一两个月,他还能回来去请你吗?你把志刚带走了,志秀要上学你带不走吧?我们老两口你带不走吧?你过上三天五天可以,可时间长了,你想志秀了咋办?你想我们老两口了咋办?到时候,你怎么回来?”

奶奶的金玉良言成功地将我妈留了下来。奶奶的劝解半真半假,有诸多的哄骗在内,譬如她说跟我妈绝对是一条心,譬如说等我爹回来劝他回心转意等等……

一个家庭想要和睦相处,必须得有润滑剂,奶奶就是我们家的润滑剂。而爷爷骨子里就是一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总以自己固有的思想而对有些事产生很多不满,在他认为,像我妈这样动辄挡在爷们前头指手画脚的行事风格,那是对男权主义的一种挑衅,爷爷说放在以前,就该一封休书发还娘家。估计他所说的“以前”,应该是很早很早以前。武威人的传统里一直有女人不上桌的规矩,尤其在来客时,女人是不能和男人一桌而食的,男人出门宴客也从不带女人一起去。当然,如果到了奶奶那个年纪,这一规矩就自动失了效,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反被当作尊崇的对象,能够安心坐于上座而不必担心被谁说闲话。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却似乎从我妈这一代开始,慢慢有了被打破的趋势,妇女们但凡不是性子太过懦弱的,都有向陈规陋习示威而不屈的心志。以我妈为代表的新女性,倒也敢于跟爷们叫板,拿“回娘家”这种举动来小小地威胁、挑战一下,以此证明自己在家庭里也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岂知凡事过犹不及,我妈自以为这次也能像过去若干次一样,闹上一闹,事情就会顺着她希望的结果进行。但是,这一回,我爹的决心出乎她的预料,也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

我爹一大早赶回了八步沙林场,大家正在一边谈论昨天的黑风暴一边收拾工具,研究补种补栽的可能性。老场长痛惜新栽树苗可能遭到的破坏,天刚刚亮就跑到八步沙去察看了,林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今年栽下去的三千亩树苗半棵不剩,就连往年已经成活了的、胳膊腕子粗的小树也被连根拔起。老场长跪在沙地里号啕大哭,不能自已。他责问老天的无情,也责问这世道的不公,然而,回应他的是风暴过后依然迷蒙的天色和空气里飞扬的沙尘……

这场沙尘暴给林场造成的损失不可谓不大。相对于林场的惨淡,整个古浪的损失就更加不可估量。根据后来的县志记载,1993年的“5·5”特大沙尘暴灾害中,古浪县死亡23人,受伤173人,风沙卷走或掩埋了大量的羊只、良田,造成全县直接经济损失近3000万元,成为中国沙尘暴灾害中一次死亡人数最多的县。

老场长哭过后,坐在沙丘上发了一会儿呆。冷静过后,心想,高山走了,再没有合适的人接替他担任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场长了。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让八步沙黄了?这时候,他想到了高老汉,当年就是他带头到八步沙植树,把他们集合在一起,承包了八步沙。后来高老汉腿受伤了,是他自告奋勇接替高老汉当上了场长。现在,一场黑风暴,三千亩林地没有了,难道就为这个原因让八步沙黄了吗?实在不行就让吕急人干这个场长吧。这个人除了自私一点,怎么说也是八步沙的老人呀!他虽然不是六老汉的后代,可他也有进步的表现呀!把场长交给别人干,这八步沙砸在别人的手上,就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高老汉肯定不同意让这个爱占便宜怕吃亏的吕急人干场长。也就是说,现在的八步沙除了这个吕急人,再不会有人当这个场长了。可是,怎么才能瞒着高老汉把这个场长交给吕急人呢?想来想去,老场长想到了民主选举这个办法。他得马上回去,回去召集大家选举场长。只有这样,才能给高老汉有个交代呀!想到这里,老场长急急忙忙回到了林场。

老场长回来了,刚进门就听到吕急人不阴不阳地发着牢骚,说沙漠里种树本就是白费功夫,而做这件事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言语之中多有鄙夷和嘲笑。这话一出,大家显然都生了气,却又懒得和他计较,都阴沉着脸不理不睬,任由他大放厥词。在众人心目中,吕急人除了自私点,其实心眼子不坏,就是心态不够积极,不够阳光,说过的风凉话也不止这一句两句,往往他随口丢出的一句话,害你生了半天的闲气,而人家说完早就当作随风飘散的一阵气体罢了,你若较真,不过是恶心了自己而已。

老场长刚想找吕急人谈话时,我爹就大踏步进来了。他正好听到了吕急人这句话,便顺口反击:“我说叫你吕气人还真叫对了,如果我们都是傻子,那你爹在内的老一辈人就是傻子头了呗?”

众人哄堂大笑,吕急人闹了个尴尬。严格说来,吕急人的爹也是第一代治沙队伍中的一员,只不过在签订治沙承包合同时,他没有勇气按下那个手印。所以,他虽然一直在林场里干,但“六老汉治沙”的故事里却没能浓墨重彩地留下他的名字。后来吕急人顶替他爹进了林场,一直为六老汉里没有他爹的名字而耿耿于怀。若不是因为有一份国家补贴的造林补助,每个月拿着百十来元的“工资”,吕急人或许早就离开林场了。

老场长看了看我爹,昨天的谈话还言犹在耳。他想着我爹一定是来跟大家告别的,所以老场长无奈地跟我爹开了一个玩笑:“你都是要走的人了,还管人家急人干什么?”我爹愣了一下,坐在了老场长的跟前,把一根卷好的卷卷烟递到了老场长的手里。

经历了这场黑风暴,老场长也想通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何况看看林区受灾之后的那副惨淡光景,每个人治沙的信心都会大打折扣。眼前的年轻人是他最为看重的接班人,但他却没有理由去留住。为此,老场长内心里惆怅而落寞。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境,他吸了一口卷卷烟,努力撑起笑脸,勉励我爹去了省城好好干,还开玩笑地提出以后再去省城就找我爹带他下馆子去。大家似乎并不意外,他们一直觉得我爹原本就是“公家人”,迟早还是要离开这里的,只是相处几年,都有些舍不得。

大家听老场长这么说,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看来。我爹含笑,极其认真地告诉老场长:“老场长,你的馆子恐怕是下不成了。”老场长吃惊地问:“高山,你……”

“老场长,我今天不是来告别的,而是重新报到来的。”我爹的决定令大家惊诧不已。众人愣怔半晌才醒过神来,然后对我爹这个出人意料的转变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实在想不通,在沙窝里种树和去省城当副总经理之间,我爹是如何对比优劣的,还要继续留下来,这不是犯傻吗?

能把我爹留住,这对老场长来说绝对是个惊喜,他的激动心情不亚于我爷爷黑夜里在院中的喜悦,以至于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道:“你是说不走了?”老场长问完,紧张地盯住我爹,生怕他是说了一句玩笑话来逗自己开心的。

我爹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抉择:“对,我不走了。从今天开始,就在八步沙安心种树。八步沙不绿,我哪都不去!”

这是我爹的抉择,也真真切切是一个誓言,更是一个承诺。人说君子一诺价值千金,其实承诺是无价的,如果履行并实现了就叫千金一诺,甚至某些时候不止千金。而没有兑现,只是嘴上说说,那它就什么也不是,比之某种气体排放于空气中的分量相差无几。而事实上,我爹说的话掷地有声,他的基因里有大西北男人说一不二的铿锵激扬和铮铮铁骨,此后半生,他都在为践行这一承诺竭尽全力。

我爹在这一天正式成为八步沙林场的场长,后来他曾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那天的情景。老场长听到他的话,老泪纵横着连声大赞:“好小子,老汉我没有看错你。”

我妈伤心之余还是带着我回了娘家,当然不完全是“离家出走”,而是听说我舅舅、舅妈舍不得埋掉已经死去的小宝哥后,找了个借口回娘家,看看我爹是不是真的不来接她。

见到躺在床板上的小宝哥时,我吓坏了,舅舅哽咽着说,大人们从水渠里捞出小宝哥时,小宝哥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而小宝哥被淹死的地方,距离舅舅家仅有几百米的距离。家就在前方,几分钟就能到,而小宝哥却永远留在了家门之外,任凭我的舅舅、舅妈几乎哭瞎了眼睛……

小宝哥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了一丝气息。我不知道小宝哥在临死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的绝望……我大胆地握了小宝哥僵硬冰凉的手,接下来就是放声大哭……小宝哥就这么死了,我一点都不害怕,但结果却远远比我想象中小宝哥被风沙吹到树上下不来要可怕得多。

由于我妈妈的劝说起到了效果,我舅舅、舅妈这才把小宝哥埋在了沙漠的洼子里。之后,我和妈妈就住在了舅舅家。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爹没有来央求她回家。一个月过去了,我爹还是没有一点点信息。

我奶奶知道我妈的心思,就提出到舅舅家来一趟,要领我妈回家去,却被暴躁的爷爷挡住了。我爷爷料定了我妈耍完“三板斧”后自然会回来,便坚定地对我奶奶说:“坚决不能助长资本主义的歪风邪气!”我爷爷吹胡子瞪眼说这话的时候,我奶奶忍不住笑了半天。

在奶奶的记忆里,我爷爷当村支书的那些年月里,村里那棵白杨树的枝杈间,大喇叭每天都会准点响起,播放着昂扬又热情的红色歌曲。爷爷站在沙梁上吼着要同大沙漠斗一斗的架势,颇有大将军挥斥方遒的气度。爷爷的英雄形象,早就在奶奶的心里树起了丰碑。所以,我爷爷在她心目中不但是永远的英雄,而且是吐口唾沫能砸出坑的大男人,即便跟着他上刀山,下火海,吃糠咽菜,就是黄毛怪把她吹成风干腊肉,她都认了。有一次,奶奶给我讲爷爷的英雄事迹时告诉我,她这辈子能够追随着我爷爷,是她最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