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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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不知道怎么向父母交代,特别是父亲。

我的家在省内边远的津阴县的一个小镇,二圩镇。从镇上坐车去县城,都要一个多小时。从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始,父亲给我和妹妹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读书,离开这个地方。经过十多年的不断强化,这已经变成了我的信仰。

六年前,我从镇上的初中考上县城的高中,父亲就在家中宣布:“以后家里的事就不要晶晶做了。有一分钟喘气,就把这一分钟拿去读书。”妈妈在旁边拍着胸脯说:“我做,我做!”父亲瞟了妹妹一眼说:“如果盈盈也考上了县城的中学,也不用做事了。一中二中都行!”许盈盈刚上初一,低声说:“欺负人。”她成绩不好,在家里就没有话语权,也天然自卑。父亲说:“一个人不好好读书,她不受欺负,难道还让能读书的人受欺负?”又说:“这也叫欺负人?将来你出去你就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人。谁能考去县城,一样的待遇!”

父亲吃过没读书的亏,对读书有一种疯狂的执着。他读过高中,那是三十多年前,二圩镇还有高中。毕业时正赶上恢复高考,连考两年,没有考上。去东莞打了三年工,来了一个机会,镇上的小学需要一名语文老师。他在流水线上已经待了三年,对那种看不见头的生活忍无可忍,听到消息马上赶回来应聘,居然聘上了。虽然没有编制,但有一份稳定的工资,这已经很满足。这样过了十多年,县教育局来了通知,在岗的教师要进行资历审查。这时已经有了太多的师范生不好找工作,父亲就被淘汰了。

那一年我刚进初中,下午放学回家,看见父亲打着赤膊在门口呼哧呼哧劈柴。见了我就停下来,提着斧头恶狠狠地望着。我刚想帮他收拾一下劈开的木头,他把斧头向我一伸,又伸向家门口:“去做作业!”我感到斧头带来一股气流,在我脸上晃过。进了门我看见母亲在哭,用衣袖一下一下擦眼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父亲进来吼着:“还不去做作业是吧,你?”我不敢再安慰母亲,溜到自己房间去了。

其实父亲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比有编制的老师少得多。但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觉得自己在镇上也算个有身份的人,经常说:“我这不也是为国家培养接班人的人吗?嘿!”每个月这一千多块钱没有了,一家四口就断了生计。父亲想重新南下东莞打工,可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点技术没有,想来想去也不是个事。教育局按工龄每年三百,补助了几千块钱,可这怎么禁得起四张嘴嚼?

那些日子,父母经常坐在灯下讨论。要找出一条活路来,盘来盘去,贩水果,贩菜,养猪,养鸡……没有一条路好走。母亲觉得做水果生意还可试试,父亲说:“这镇上我教过的学生都上了千,他们喊一声许老师,比抽我几个嘴巴还可耻!”母亲说:“面子是有钱人的事,就我们都穷成这样,能讲得起?没资格!”父亲说:“是没有资格,可没有资格那也得讲!是个人啊!”

讨论了一个月,不能再讨论下去,坐吃山空,我家没有山。决定是由父亲每天去县城进一些本地没有的菜,或者反季节的菜,由母亲去市场租一个摊位去卖。这样我们家开始了新的生活。父亲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每天凌晨两点多去县城,六点钟赶回镇上。这几百斤菜由母亲一直卖到天黑,顾客挑剩的拿回来自己吃。她叹气说:“什么时候能吃上一口新鲜菜?”这样一天能赚几十块钱,运气好了赚一百。那年我放寒假回家,差几天就过年了。半夜被一种响动惊醒,细听之下,知道是父亲出门去进菜。我隔着房门喊了一声:“爸,今天就别去了!”他从门外探头进来说:“睡你的!天亮起来给老子读书。”我说:“太冷了,今天就别去了。”他吼一声:“哪天不冷?不去拿什么过年!”门“砰”地一响,脚步声远去了,传来三轮车发动的声音。那一下声响,像迎面一颗铜球,砸在我胸口。我再也睡不着,天微微亮就轻轻爬起来,怕惊醒了许盈盈。从窗户看见下雪了,微光中看见地上一片雪白,眼泪一涌就出来了,带着微痒,从眼角一点一点地流到下巴,在那里停住了,脸颊留下了一条清晰的轨迹,涩涩的。我抬起手臂想用衣袖擦去,停下了,拿起了数学辅导资料。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几年,在我读大二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突然说:“前面黑灯瞎火的,日子能这样过吗?”决定去开货车。母亲着急说:“那是要命的事呢!”父亲说:“我每天去城里进菜就不要命?除了我,谁见过二圩凌晨两点钟是什么样子?我们这些人的命,要了也就要了。”爸爸去学开货车,妈妈说:“吃了这几年的烂菜,总算可以吃上一口新鲜菜了!”几个月后爸爸拿到驾照,去县城帮老板开车去了。

全家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里。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希望,也得抱着希望,没有野心,也得野心勃勃,要活,要改命。记得高二暑假回家,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我去帮忙,父亲站在堤上喊:“许晶晶,这是你做的事吗?”我赶紧挎着一篮衣服往家里跑。到了家看见盈盈在看电视,父亲吼道:“许盈盈,去晒衣服。”妹妹翘着嘴唇说:“姐姐……”看见父亲的神态,马上跑出去晒衣服,从我身边经过时,怨恨地横我一眼。父亲追到门外说:“很委屈是不是?你不好好读书,一辈子还有一大堆委屈守在路边等你!它们不等别人,就等你!”妹妹头都不敢回,提着篮子去了。

高中是在油锅里煎熬着过去的,那么漫长的三年啊!最后几个月,真的是一天熬一天,一天熬一天,每过去一天,紧绷的心里就松弛一点,像闹钟嘀嘀嗒嗒的发条。高考成绩下来,心中半冷半热,父亲的脸半阴半阳,最后还是由阴转阳说:“也不错,比老子强。”我说:“外语多考几分就好了,这外语,我实在是,没有感觉。”他说:“二圩出来的孩子,外语还能及格,那算是放了一个响炮了!”被麓城师范大学新闻学院录取了,不太理想,但怎么也算个一本。读大学几年,一直想怎么能够到名校去读个研究生,把自己这不那么鲜亮的学历洗白。可再怎么努力,还是有更聪明更努力的人。几年间看清了,自己这么一个人,想要有大的出息,不可能,才能永远也追不上野心。那么就认命了?不行啊,认命了,这一辈子就活得憋屈了。这些憋屈会在命运的一个一个路口等着我。我当年要是能考上清华北大就好了,我就可以豪迈地对世界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呢!挣扎是还得挣扎,有没有用,真的只能是由天不由我了。保研落空了,好不容易天窗开了一条缝,投下了一线阳光,一瞬间,又被封上了。这让我对世界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觉得以前对世界的所有认识,都必须推倒重来。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一年,虽然家境贫寒,但感到的总是温暖。小学中学,一直得到老师的关爱,还有父母的温暖。进了大学,一直拿着最高的助学金,学费等于免了。哪怕跟章伟的感情受挫,那也是自己选择的。可是现在,生活让我产生了怨恨,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每当心中产生这种恶意,马上就会感到愧疚。一个女孩,怎么可以往歹毒的路上走?可是这一次,恶意一阵阵浮上来,竟赖在心中不走了,像一个可鄙的乞丐天天守在施主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