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从高中三年得来的经验是难熬,刚进大学,觉得四年简直就是过不完的美好时光。谁知一晃,一个学期,一晃,又是一个学期,似乎是刚刚开学,就到放假。
匆匆到了年底,大三过了一半,寒假又要到了。这半年多来,日子过得平庸,又过得精彩。说平庸,是说几乎没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说精彩,就是每天都很充实,也很幸福。跟章伟每天都见面,散步,去食堂会合吃饭。两个人商量着打了不同的菜,我舀到他盘子里,他舀到我盘子里。这平平常常的大锅菜,舀来舀去,就舀出味道来了。这让我想着,无限漫长的时间,无限浩渺的宇宙,对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它改变不了自己的人生,而眼前这点小确幸,却是那么真实,那么滋润,那么有情味。青春啊,多么美好的青春啊!这句话时不时浮上心头,却记不起是从哪本书上读来的。
唯一的一点美中不足就是,章伟在秋招中报考了省发改委计划处的岗位,过了笔试,面试没有成功。这让他有点沮丧,我却没有放在心上。我说:“两百多人争一个岗位,人家北大清华的都被淘汰,我们争不上,那很正常。”他说:“我就是想要一个高一点的平台,不然有使命感的人生从哪里来?”我说:“明年春招,你报市里的岗,也不要报那么关键的岗位,凭你的才情,那不是秋风卷落叶?”看他闷闷的神态,我说:“今晚上我让你散散心好吗?安慰安慰你。”他笑了说:“同时也是我安慰安慰你。”我噘着嘴说:“白眼狼?不认账?那就算了!我有你那么需要安慰吗?”他把我抱紧说:“认账,认账,你看我都等不到晚上了!”
放了寒假我们各自回家。他家在省内最西北的古阳县。国庆假期,他带我去见了他的父母,没有铁路,从麓城出发坐车要六个小时,前面一半是高速公路。当时我说:“我本以为全省最落后的是我们津阴县,没想到十八层地狱下还有十九层。”他说:“六年前,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一到麓城,最强烈的想法就是,离开了古阳,不再回头。”我马上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全家都是这样想的。”他说:“我们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三观高度统一。”又说:“到北京上海我也不敢说有多么大的竞争力,在麓城搞个岗位,那应该还是一碗饭。”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未来的定位,更多的梦想,不再奢求。
在寒假中,我们每天通过电话信息讨论怎么面对春招。讨论中我也抱怨几句:说了不要报那么热门的岗位,简历多投几家。这样就定好了春招的策略,像将军规划一场战役。考公务员尽量避开太热的岗位,另外再将简历投十几家国企大公司。他总结说:“考公是真的,别的地方,除了烟草公司和南方电网,请我去,我都觉得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我觉得这有点太牛,但心里是非常踏实的,就像他给我的爱情承诺。
一开学章伟就像战士奔赴战场,整天在外面跑。我没课时要陪他去,他说:“这其实就是战争,男人蹚开一条血路就可以了,女生暂时让开。”我说:“下半年我就大四了,秋招我还得自己上,你总不能代替我面试吧!”他说:“今年形势紧张,你还是争取保个研,缓几年比较好。”
十几份简历一天就投完了,又制了五十份,三天投完,后来干脆印制了一百份。看不上的单位,也投一份,作为保底。章伟的核心目标,是再次考公务员。去年秋天我劝他去报个考公培训班,他说:“我交几千让别人给我上课?让我去当老师还差不多。”后来发改委的岗位没考上,我说:“交点钱报了培训班可能结果就不一样了。”他非常生气说:“笔试我不是过了吗?面试你以为真的是看个人素质?看个人素质我要排第一的!北大的又怎么样?清华的又怎么样?”他这么说,我就不敢再说什么,我要维护男人的自尊。现在形势有点危急,我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上培训班的事,说:“几千块钱争来一个机会,还是很合算的,我再去谋一份家教支持你。”我故意把事情说成是钱的问题。他说:“说了不是钱的问题,我自己学公共管理的,硕士呢,那一套我已经烂熟了。说了请我去当培训老师,那还比较合适。”我想说,培训老师是北京来的呢!话冲到舌尖上,一口含住,咽下去了。
四月份考试成绩都出来了。章伟报的三个岗位,麓城一个,广州一个,武汉一个,只有广州那个过了笔试,去面试还是被刷下来了。他整天阴着脸,若有所思,像是在思考人类的命运。我想说几句轻松的话宽慰他,他冲着我“嘿嘿”几声,又沉入了自己的思考。我为了打破沉默,像择青菜一样,在心里把几句话择来择去,觉得想到了几句好词,说:“今年可能大概肯定是北大清华复旦的毕业生在北京上海竞争太激烈了,都下来了。”他怒气冲冲地说:“北大清华就那么了不起?问题不在这里!”我也不敢去问,问题到底在哪里?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说:“没有人在后面站台。”这个解释我不能同意,笔试卷子都是异地命题阅卷,高度保密,真的有人手能伸那么长?我说:“现在考公的命题阅卷跟高考一样严呢,可能是别人都上了培训班。”我往培训班的方向去找原因,也是想为他找理由,万不能对他的能力有什么怀疑的想法。他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我马上斩钉截铁地说:“要怪只能怪培训班!”说完了我心里想,怪培训班?这怪得也太怪了!
打击接二连三。章伟投给大公司的几十份简历,居然只有两个电话通知面试,之后就没有了下文。民营小公司倒是有不少通知面试的,都被他回绝了。他说:“我去给那些小资本家提包当秘书?我是那种人吗?”到了五月底,竟然一切期待都落空,前面已经无路可走。
进入六月,春招已经收尾,再想蹦跶,也没有舞台了。这样的结果,是我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的。章伟自己也说:“怎么会是这样?难道今年是我的灾年?”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沉默是冷漠,安慰是羞辱。我说:“实在不行,明年再来。”心里感到了这话有多么空洞,甚至虚伪。今年不行,明年就一定行?谁知他说:“今年运气太差了。我找个地方休整一年,明年东山再起。说不定根本不用等明年,今年秋招机会就来了。难道我连年碰到灾年?”
他的信心没有提升我的信心,但我也只能抱着一个模糊的希望,不然怎么办?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秦芳,这有点伤我的自尊,平时把男朋友吹得云里雾里,怎么会这样?秦芳说:“你就是太相信一个男人的自我感觉了。”我说:“你更相信吕晓亮啊!”她说:“那能比吗?我们中学同学六年的。”又说:“我帮你去了解一下,这位章伟同学,到底怎么样。”我说:“再怎么样,人家也是考上的研究生呢!我不相信自己,难道我也不相信自己的学校?”
第二天下课,我跟秦芳一起下楼,她接到一个电话,示意我先走。过了十几分钟又打电话说:“你在哪里?”我回过头去找她,她说:“帮你了解了。”我说:“你真的去问了?你交代那个人不对章伟说没有?他知道我这样,会勒死我呢!”她说:“你那么怕他,我就不说了。”我说:“说还是要说的,”我怎么也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千万要保密啊!”秦芳说:“那边的朋友说了,章伟这个人,人并不坏,自恋是有一点的。”我说:“人不坏,也就是说,不怎么好。”我心里有一种挫伤感,觉得应该把章伟说得好上加好,才符合事实。她说:“这个世界,说你不坏,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又说:“自恋有一点,那是我说的,那边朋友的原话是,自我评价不太清醒。”这让我的挫伤感更重了,这一年多来,我看错人了吗?我心情沉重地说:“唉,这么久了,他的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是不是有水分?可能我太信一个男生的自信了。”她说:“天下女人都按照自己的愿望去理解世界,以为自己的愿望就是事实,难道你许晶晶就特别有洞察力?”又说:“去年就跟你说,是不是要找人了解一下。你又不同意,后来你们在一起了,那还了解什么?”我说:“就算当时知道了这些话,那也没什么用,我估计自己听不进去。现在是事情摆在这里了,我才被迫听进去一点点。这么多单位,都眼盲看扁一个人?这让我不得不想一下。”又说:“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还能转身就走不成?”她说:“转身就走,你不会,但很多女孩会。”我说:“你看我们在一起都一年多了,你知道的,都那样了,能说走就走?”她笑了说:“也就是你许晶晶把那个事真看成一件大事。”我说:“天大的一件事呢,我真的没想过会有回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