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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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相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然而,在位于祖国西北的神秘的东风基地,男的再优秀再风光都是“乞丐的儿子难婚配”,而女的都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可不,被人叫作“小白脸”的发射团二中队技师荣易学虽然毕业于名牌大学,仪表堂堂,已经二十七岁,仍然孑然一身。虽然他自己没有急得跳脚,不过中队的肖指导员可是焦急坏了,因为团政委三番五次给他下达任务,尽快为此君找个对象。

1969年12月31日下午工间操时,通信员跑步上楼通知荣易学,让他立即到指导员房间。荣易学跑步下楼,报告后进去敬了个军礼。肖指导员站起来笑眯眯地对他说:“准备一下,晚饭后到7号。”

“到7号?”荣易学一脸茫然,“干吗?”

“干吗?相亲呀!我找到了气象站陈站长,让他爱人在综合试验站给你物色了一个人。刚才陈站长打电话来,对方答应见面。”肖指导员已经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都没谈成,这次好不容易牵上条线。肖指导员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对他说了许多谈恋爱的理论、态度、方法、步骤以及注意事项。最后肖指导员严肃地说:“这次你恭恭敬敬听人家的,问什么答什么。另外,要是对方主动给你留下电话号码,说明她愿意和你继续谈下去;要是她送你照片,就说明她要和你确定恋爱关系。你回去后,立即准备一张照片。记住了?”

“是。”荣易学立正恭恭敬敬地回答。

肖指导员一反刚才的严肃,转而露着笑容说:“这次一定要搞定哦,以后我可不再管你的屁事了。”话虽如此说,真是再黄了,他还得费心。因为荣易学是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按照团长政委的说法,只有帮他找到对象,在场区结婚生子,才能拴住心留住人。他知道,两地分居对年轻人的杀伤力太大了。

荣易学回到宿舍,翻出入伍时照的一张标准像,傻笑着自言自语道,但愿这次能谈成。

荣易学到了7号,气象站站长陈俊杰和他的爱人冯淑珍早已在车站等候。他们领他到招待所201房间。迎候在门口的一位女军官让荣易学眼睛一亮:凤梨形的脸庞白皙圆润,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微微上翘的嘴巴亲切迷人,两条粗黑的辫子从帽檐下耳朵后自然垂挂下来。她身材高挑,配上一身合体的军装,给人以一种英姿飒爽、端庄秀丽的印象。荣易学只顾呆呆地注视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连对方伸出白净的右手要和他握手都没有反应。陈俊杰连连咳嗽几声,荣易学才醒悟过来伸出了手。

进屋后,陈俊杰和冯淑珍说,我们还有事,你们谈吧。随手关门出去了。

荣易学正想着第一句话如何开头,对方却绕过他又把门打开,回头对他说:“坐下慢慢谈吧。”说完,她在挨着桌子的一张床上先坐下,待荣易学在她对面的另一张床上坐定后,她微笑着问:“还用自我介绍吗?”

坏了!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呢。自己怎么如此粗心呢?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荣易学的尴尬,她也不等荣易学回答,首先自我介绍了一番:“我叫黎银香,辽宁盘锦人。高中生,1965年来到部队,原先在计算室,现在在单元测试室搞弹上计算机。”

荣易学也学着她的样子,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广西陆川人,大学毕业后来到部队。”

随后两人又谈起了各自的经历。说来也巧,两人都是1965年9月13日到达清水,第二天一起坐专列进入场区,并在10号一起参加了几天的保密教育培训,只不过当时互不相识,因而没有一点印象。

聊着聊着,荣易学感觉黎银香说话很有魅力,能够适时抓住时机转换话题,引导你把说话的潜能充分发挥出来。荣易学虽说不是第一次相亲,但他一到姑娘面前,不知怎么搞的就是放不开。不过这次,他感觉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还时不时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黎银香望着他说:“听冯淑珍说,你不善于在女性面前说话。不对呀,你还是十分能说嘛!喂,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故事?”

荣易学狡黠地说:“我哪里有什么故事!”

黎银香回了一个媚眼,说:“不要谦虚嘛,你不是曾经谈过好几个对象吗?”

“这……要说真正谈过的就两个,见面的倒是有几个。”

“几个?说来让我开开眼界。”

“真的想听?”

“洗耳恭听。”

“头两次还是1967年的事……”荣易学对黎银香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当时我正在北京出差,学习AL-4导弹技术。一天接到我姐姐来信,说她已经在家乡为我物色了两个姑娘,叫我抽时间回去一趟。带队的李队长知道后,在出差结束时特批我十天假,我自费回了一趟广西陆川老家。到家后,姐姐拿出两张照片,一个胖圆脸,一个瓜子脸,都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我问姐姐两个人有何不同。原来,胖圆脸是前年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陆川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她父亲和我姐在同一个学校教书,1957年‘反右’时被划为右派。瓜子脸是我姐学校的音乐老师,能歌善舞。她爸是副县长,去年被打倒,现在还没有‘解放’。我一听感到都挺不错,再仔细一看,感觉那个瓜子脸好像在哪儿见过。姐姐说,要不你都见上一面,谈一谈再决定。我疑惑地说,脚踩两只船好吗?姐姐说,你又没有做决定,怎么叫脚踩两只船呢?要是决定了,就只能和一个谈了。就这样,第二天我见了那位医生,第三天见了音乐老师。见到音乐老师时,我和她都啊的一声惊叫。真的见过面,下火车后坐公交车回来的路上,我俩坐在一起。因为这层关系,我自然而然和她就亲近了许多。当然,要是比较的话,胖圆脸相对内向,话较少,显得沉稳实在;瓜子脸活泼好动,精力旺盛,快人快语,给人一种直率纯真的感觉。两人都很崇拜解放军,都表态愿意和我交往。回来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音乐老师。姐姐立即打电话约定第二天下午四点在人民公园门口见面,正式开谈。见面后,我俩在公园里面散步聊天,赏花观草。四天时间太短了,每天放学前,我都跑到她学校门口等她,她也很守时。我们时而在郊区的田边地头散步,时而在江边徜徉。假期结束时,我俩感觉都不错。不过,我知道部队的规矩,从恋爱到结婚有一道坎,就是组织调查。我对她坦言相告,部队要调查你的情况,符合部队要求了我们才可以保持关系。她说,我祖上三代贫农,回去你立即让组织来函调查得了。回去后,我马上向中队汇报,发射团随即发信调查。一个月后,指导员对我说,调查函来了,她父亲被打成‘走资派’,你们不能保持恋爱关系。我随后给她写了封信。又过了一个月,她给我回信了,我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一个字,她把我的信撕得粉碎退了回来。”

黎银香听完后说:“我们部队是特殊单位,有特殊使命,因而也就有特殊的规定,对配偶的政治审查非常严。后来呢?”

“后来指导员亲自出马,给我介绍了基地后勤部徐副部长的千金小姐。”荣易学说了和她的相亲过程,“一个周六,吃完饭后我搭上发射团送干部回去过周末的班车到了10号。在肖指导员和他爱人辛阿姨的引领下,到了05区的一栋师职楼,徐副部长的宿舍就在楼里。敲门后,一位五十多岁的军官和一位穿便衣的阿姨出来迎接。进到客厅,一位年轻女军官微笑着站立等候,并亲切地与肖指导员和辛阿姨握手问候。辛阿姨拉着我向女军官做了介绍,然后对我说,她叫徐平萍。之后,肖指导员和徐副部长寒暄了几句,辛阿姨随即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你们俩谈吧,是在家里还是到外面?徐副部长笑着说,你们到外面谈吧,我还想和老肖聊一聊呢。就这样,我和她走了出去。我对10号分不清东南西北,她领着我走到东风大道,朝礼堂方向走去。一路上,她像个导游,如数家珍地介绍起两边建筑,这是服务社,那是招待所。她特别指着右前方一处雄伟的建筑说,这个东风礼堂是我们10号的文化活动中心,基地的重大会议和大型文娱演出都在这里举行。她转身望着我说,我们基地火线文工团的排练场就在礼堂后排的房子里。我一听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文工团的演员。我来到基地虽然有一年多时间了,但还真的没有去观看过演出。听老同志说,火线文工团是从朝鲜‘三八线’撤下来的战地文工团,演出的节目非常棒。我惊讶地望着她问,你是演什么的?她笑了笑说是唱歌的,每次演出她至少要唱两支歌曲。我问她最拿手的是哪首歌,她说她唱得最多的是《敖包相会》,有时还客串话剧中的小角色。她说的时候神采奕奕,满脸自豪。接着她又说,基地最初的工程建设方案中没有礼堂这一项目,基地第一任司令齐司令认为,这里地处戈壁深处,无社会依托,官兵在此长期驻扎,没有一个放电影、搞演出的礼堂怎么成呢?经齐司令反复做工作,负责工程建设的工程兵陈司令才同意将礼堂项目列上。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告诉你吧,来回跑腿传话的就是我爹。当时缺乏高档的建筑材料,又是我爹出去跑材料,后来我爹了解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建成后还有剩余材料,回来跟齐司令一说,齐司令亲自找到中央领导同志。然后又是我爹出面,拉回了不少高档灯具、高档座椅和一些地毯绒布。东风礼堂建成后,成为西北地区最美最好的一流礼堂。我爹为礼堂建成洒下了不少汗水。往前走了一段,她指着南边一幢警卫森严的五层大楼说,这是基地司政办公大楼。这幢大楼施工要求高,还是请兰州建筑工程公司专门来建造的。走到东边快尽头时,她神秘地指着一个围着高墙的大院说,这是基地第一招待所,简称一所。这可不是简单的招待所,而是一座高级专家楼。苏联专家进场时就住在这里,里面有沙发地毯。苏联专家到场区后,吃饭是个大问题,必须给他们做西餐。齐司令让李副司令办。李副司令带着我爹,跑到哈尔滨找到市长,才请来了两个西餐厨师。她说话总离不开她爹。原来她父亲是山东沂蒙人,抗日战争时入伍,打仗非常勇敢,在一次战斗中拼刺刀杀死了两个鬼子,负了伤仍然战斗到底,因而立了功,很快就当上了排长。后来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1958年回国参加基地的组建。说到此,她展现了文工团员的特质,满怀深情地朗诵起来:啊,我最最爱的父亲!我作为你的女儿,感到无比的骄傲,女儿全身的细胞都充满了自豪!”

黎银香听到此,嘻嘻一笑,说:“这个姑娘还挺有意思呀!按照心理学分类,她有‘恋父情结’。”她望着荣易学说,“她找你这样的人肯定不合适。”

荣易学笑着说:“还真的被你说对了。她根本就不是和我谈恋爱,而是向我宣传她父亲的功劳,进而宣泄她的‘恋父情结’,宣告她的身世优越和高人一等。后来听辛阿姨说,她在和我见面之前,已经见过了好几个相亲对象,有基地领导的公子,有文工团里的名角,有513医院的名医,有发电厂的工程师,有综合试验站的技术干部。每次见面,她都把她父亲搬出来炫耀一番,然后回去对她爸说,这个人我不能嫁,他根本不爱我,而是冲着爸你这个副部长来的。”

“我看她倒像是个精神病。”黎银香摇了摇头,问道,“她条件那么优越,为什么她爸想到你呢?”

“嗐!她爸她妈看女儿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不就,心里着急了呗。她父母的初衷就是要在全基地挑选一个有培养前途将来堪当大任的女婿。为此,她父亲找到了发射团团长,团长不知怎么就把我推出去了。肖指导员还专门去向徐副部长做了汇报,经她父亲同意后才让我去见面的。我回去……”

黎银香打断了荣易学的话:“你回去的第三天,肖指导员说对方不同意。”

“是的。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别管了。”黎银香说完,嘻嘻一笑,“告诉你吧,我为了和你见面,足足做了三个月的功课,请教了室里的女同志,还……不说了。说说你的第四次吧!”

荣易学说:“两个月后,肖指导员又让我换上新衣服,再次去10号……”

黎银香接过他的话说:“又是一个星期六,你又一次踏上了相亲的征程。到了10号,你如约到了东风广场东侧新华书店的门口,肖指导员和辛阿姨已经等候在那里,旁边站着一位穿着战士服的女军人,她叫晁金枝。互相介绍后,媒人退去,剩下你和她一起。她个子不高也不矮,身体结实,留着部队常见的短发。你和她从书店门口走到礼堂西侧,穿过体育场,绕回到02区。你们一边走,一边聊。她说她是1960年入伍的河南兵,至今整整服役七年。你还很不礼貌地问她,你是战士,怎么可以谈恋爱呢?对方坦诚地说,领导已经跟她谈过话,马上就要提干。她现在是保密员,原本这位置就是干部的职务。你还傻乎乎地问她为什么不在铁管处找一个。她说铁管处干部文化水平不高,她从小就崇拜有文化的人,所以要找一个大学生。你又说,现在有的人不愿意找‘臭老九’。她听了之后,嗤之以鼻,说有文化的人才有修养。她还举了铁管处一个副处长,广西人,大学生,对他的爱人特别好。而铁管处有的大老粗干部,对老婆稍不顺心就骂,个别人甚至还动手打老婆。你们俩不知不觉就走回到了铁管处。她邀请你进了她的房间,又是倒水,又是让座。大概是从来没有进过女军人房间的缘故,你连坐都不敢坐,一直站了十几分钟就离开了。出来后她又送你回招待所,到招待所你又把她送回去。到了门口,她把保密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你,还说保密室一般没有外人,有空就打电话。你回到中队的第二天就贸然给她打了电话,还问了她的名字是灵芝的‘芝’还是树枝的‘枝’。她回答说是树枝的‘枝’。刚好有人来借阅文件,谈话被人听到,在铁管处机关传为笑谈。”黎银香望着荣易学诡秘地笑了笑,“有这件事吧?”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简直是‘克格勃’。”荣易学笑着回答。

“当间谍得会使‘美人计’,我可使不出来。我问你,我说得对不对?”

“有一个细节不实。第一次没进她的房间,只是在她房间的门口站了十几分钟。进房间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反正是进去过了。之后你和她的恋爱进展很快,感情突飞猛进。谈了两个月,她突然给你打电话,约你来一趟10号。你问什么事,她在电话中没说。你一听十分着急,立即请假到10号找她。见面时,她正在保密室和一位男军官交接工作。过了半小时,她领你到了她的房间,说提干的事泡汤了。你问为什么,她说提干需要重新调查,调查回来说她的舅舅曾经当过日伪军,社会关系复杂,让她立即退伍。你问她,再没有回旋余地了吗?她说,我入伍至今,凡事都听组织的,这次更没有理由不听,三天后就得离开……是这样吧!”

荣易学望着窗外,含情脉脉地说:“是的。她走的那天,我专门请假到10号送她。她流着眼泪难舍难分,我难过得差点也流出了眼泪。”

黎银香问:“你们谈到以后的事情了吗?比如结婚的事。”

“没有。她回去后的第二天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不长。后来我们就靠书信交谈。过了三个月,她来信说,她妈不同意她和我继续交往,要她在家乡找一个。我看完信,发了一天呆。最后给她写了一封长达十二页的信。”

“看来你和晁金枝感情还是蛮深的嘛!”

荣易学仰望着天花板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恋爱。”

黎银香望着荣易学,久久无语。大约过了三分钟,她才开口道:“其实断掉非常正确,否则后面组织再调查还是不批准你和她结婚。好了,讲讲你的第五次吧!”

荣易学停顿了一会,慢慢地开口道:“第五次也值得我一生回味。她是东风中学的语文老师。肖指导员通过熟人介绍我们认识的。相亲还是按部就班地按照东风人设定的程序展开。第一次见面时,因为谈到了职业,就自然而然地谈到文学。虽然我是工科毕业,却从小爱好文学,居然能和她说上几句有关文学的话。她问我爱读哪些书。我说我爱读小说,并一口气说出了长长一大串名字:四大名著,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的《母亲》《我的大学》,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红日》《创业史》《铁道游击队》《暴风骤雨》《三里湾》《林海雪原》《苦菜花》《迎春花》等。她说她也读过这些名著,特别喜爱杨沫的《青春之歌》。我说我也喜欢。接着她问我喜欢《青春之歌》中的哪一位。我说当然是书中的主人公林道静了。她说她更喜欢卢嘉川。她又问我对林道静和余永泽的爱情怎么看,我说他们俩没有爱情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她咯咯地笑。我反问她,不对吗?她说,对,不过我对林道静总是有点不满意。我说,不满意啥?她说,她太强势了,做女人还是要温柔点才好。说着,她悄悄地问我,听说现在部队把这些书都清理了,有没有这回事?我说,是的,上面说这些是‘封资修’。她问我怎么看。我说,看了这些经典著作后,很受教育。说到这,我压低声音对她说,现在的一些做法真让我看不懂,一会儿打倒这个,一会儿打倒那个,前面说到的那些作家很多都被打倒了。她左右看了看,小声对我说她也有此看法,不过还是莫谈国事为好,就谈文学吧。接着,我和她就这个问题展开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讨论。她问我爱不爱古典诗词,也不等我回答,她竟然长篇大论地说起来,诗歌为爱情而生,也为爱情而唱。《诗经》第一首写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写一个小伙子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而唱起来的情歌。古诗词中有很多描写爱情的作品,她最爱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中国古代有四大美人,但只是长得美而已,唯独李清照不但人长得美,而且心灵也美,她写的诗词更是美到家了。我哈哈一笑问她,你怎么知道李清照美不美。她说,肯定美,文如其人。接着,她又随口吟诵了李清照的另一首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你听听这几句,用了七个叠词,简直美到天上了。我原来不太爱读唐诗宋词,自从那天相亲之后,回到中队偷偷找来唐诗宋词,恶补了一阵子。后来会面时,竟能随口和她对上几句。我吟诵宋代李之仪《卜算子》的上阕:‘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她立即念出下阕:‘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接着念‘除却巫山不是云’。她说‘取次花丛懒回顾’,我接续‘半缘修道半缘君’。我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她跟上‘又岂在朝朝暮暮’。”

“后来和这位老师怎么散伙了?”

“她爸爸妈妈不同意,嫌我在小点号,说结婚了还是两地分居。”荣易学又一次仰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深思,随口吟出,“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想她了吧!看来你还不是冷血动物。”停了一会,她说,“再说说你的第六次吧。”

“第六次嘛……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荣易学说,“肖指导员对我特别好。”

黎银香接过话说:“是的,肖指导员和辛阿姨对你确实很好。告诉你吧,这次和你见面前,他们专门请我到他们家吃了一顿饺子。你的那些故事就是辛阿姨对我说的。”

“原来如此。”荣易学望着她红扑扑的脸,心想怪不得她对我相亲的事那么熟悉。

荣易学说:“就在第五次相亲之后不久,肖指导员见我闷闷不乐,就邀我到10号散心。进了他家,辛阿姨开导我说,小荣呀你别着急,过段时间再给你物色一个,今天先包顿饺子吃。说完拿钥匙打开抽屉,取出当月的肉票和几块钱,叫我去服务社买一斤半肥猪肉回来。我听说有饺子吃,高兴得连蹦带跳到了卖猪肉的柜台,前面已经有十三个人在排队等候了。我老老实实地排在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后面。过了半小时,肉铺开门了,一位穿着脏兮兮蓝工作服的姑娘出现在众人面前。哎哟喂!那位卖猪肉的姑娘非常漂亮,宛如仙女一般。排队的人一阵躁动,吵吵嚷嚷乱挤一气,眼看就要挤乱了,只听得那位仙女用清亮的嗓音大喝一声,排好了,要是挤乱了,老娘今天就不卖了。听到她一声喊叫,大家顿时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乖乖地排好队。她望了望排好的队伍,又发出了一番训示,今日就一头猪,每人限买一斤,多一两都不卖。我一听,这下坏了,辛阿姨让我买一斤半。就这样等啊等,我一个一个地数着,已经卖出去十六份了,怎么我的前面还有两位呢?好不容易轮到我了,只听得姑娘对着队伍后面喊道,刘阿姨你到前面来,先卖给你。一位穿戴得体的老太太就挤到了我的前面,拿出一张肉票说,小蔡你给我约两斤肥点的,今天家里来客人,包顿饺子。仙女收下肉票,看也不看,随手割上一块五花肉,放在秤上一称,随口说两斤三两,两块四毛二,然后麻利地用一张报纸给她包好。老太太找了半天,找出两张一元纸币,再数了一把硬币,把钱交了。轮到我了,我说,给我称一斤半肥肉。仙女瞪着丹凤眼说,每人只能买一斤。我反问她,刚才那位不是买了两斤多吗?她说,她是她,你是你。我说,我也是要包饺子,一斤不够。她说,就一斤,不买让开,下一位。后面一位挤上来,我生气地把他拨到一边,手指着仙女说,你怎么这样不讲理呢?卖给前面的人两斤还多,到了我就不卖了。仙女瞪大眼睛说,怎么了?老娘今天就是不卖给你。我说,我就要买。这时,后面那些等着买肉的人一下子就像炸开了锅似的,有的说卖给他一斤吧,有的说他要是捣乱就把他赶出去。那位仙女砰地把刀子往柜台砧板上一劈,转身走进店铺里去了……”

“怎么这样横!”黎银香打断了荣易学的叙述,“后来呢?”

“我对着她的背影瞪了几眼,心想要不是穿着军装,我真敢上去把她拽出来。”

“你那么厉害呀?”

“只是想想而已,我哪里敢哟!”荣易学笑着辩解,停了一会,感慨地说,“你看,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售货员,因为手中有卖猪肉的权力,竟然滥用到了如此地步。”

“有的人外表漂亮,内在低劣。”

“我离开后还回头骂了一句:别看你长得像仙女似的,说不定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公。”

“你还诅咒人家?你也太过分了吧!”黎银香望着荣易学,心想,你的品位怎么也这么低下呢?

荣易学抬头看到对方的脸色变了,尴尬地嘿嘿一笑,说:“我没有开口骂,只是心里骂。不过当时确实想骂她一句,心想要是能给她一点惩罚就好了。”

“差点把我吓住了。要是你的心真的那样坏,我可不敢和你交朋友哟!”听了荣易学的解释,黎银香脸上才慢慢恢复到了原来的神色,“那位卖猪肉的仙女真的那样不讲理吗?”

“谁知道,也许那天她有什么心事。过后我也后悔不该和她计较。”

黎银香问:“后来见过吗?”

“你听我说嘛!肖指导员拐了好多个弯,竟然把她介绍给了我。她就是我第六次相亲的对象。”

“啊?这么巧呀!”

“真是无巧不成书。”荣易学说,“大概过了两个月吧,指导员对我说,他通过三中队队长的爱人的同事的朋友,找到了服务处销售科一位女科长,她说她科里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今年二十二岁,正想找对象,就让我去10号一趟。我虽然身高一米七五,算个‘小白脸’,但听说对方是位美女,顿时觉得底气不足。到了10号,肖指导员和辛阿姨带着我到了女科长家,进了客厅,抬头一看,对面站着的竟然是那位卖猪肉的仙女。只见她的脸唰的一下子红了起来,我也恨不能立即掉头离开。指导员夫妇和科长夫妇聊了两句出去了,客厅里就剩下我和她。我俩相互望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就这样尴尬地过了三分钟,我鼓起勇气说出了第一句话,你还好吧!她强装笑脸说,还好。她礼貌地让座,说想不到科长介绍的是你,要是预先知道了肯定不来见面。我问为什么。她说不好意思呗。接着,她把那次事后的情况对我说了个大概。事情发生后,销售科科长狠狠地把她批评了一顿,要她在全体销售人员会上‘斗私批修’。服务处处长还发了狠话,要是检讨不好,就给处分。她哭哭啼啼地检讨了两次才算过关。说完后,她又一次对我说,实在对不起,那天我对你的态度不好,我们应该为工农兵服务,我诚恳地给你道个歉。说完,她真的给我鞠了个躬。我慌忙扶住她说,那天我也是心里焦急,过后也感到十分内疚,一个军人,不该和一个姑娘斗气。她听了我的话,含着眼泪对我说,希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黎银香打断了荣易学的话:“你们就这样开始谈恋爱了?”

荣易学说:“从见面的第一刻起,我就再没有和她谈恋爱的意思了。待她把话说完,我仍然套用东风人相亲的程式,说最近任务太忙,就告辞了。”

黎银香咯咯一笑,说:“人家认错了,也不是不能继续谈下去呀!”

荣易学摇摇头说:“我即使八辈子找不着爱人也不能娶她。要是和这种人一起生活,每天非要吵得鸡飞狗跳不可。”

黎银香点点头说:“婚姻这件事,真的不能凑合。但中国人的婚姻,许多是凑合的。”

荣易学说:“我认为,婚姻虽然不能追求十全十美,但也不能太委屈自己。后来我得出了一条重要的结论:在基地找对象比发射导弹难上百倍。我甚至下了决心,实在找不到,就向越南的胡志明主席学习,一辈子不结婚。”

“你真的这么想?”

“起码有半年时间是这样想的。后来肖指导员又给我物色了一个。”

“那就是第七个了。谁?”

荣易学深情地望着黎银香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第七次就是今天这次。”

“第七次!”黎银香感慨地说,“希望这是你的最后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

黎银香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眼前的荣易学心直口快,诚实可爱,把她了解的和没有了解的,悉数倒了出来,毫不隐讳。陈俊杰和冯淑珍跟她提起荣易学已经四个多月了,她没有贸然同意,专门找人去了解他,连他谈恋爱的经历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半个月前,她和室里的三位老同志还专程去了一趟发射场,看到他正在运载火箭二级尾端忙碌着。回来后,她思前想后,总算下了决心,就这样定下终身吧!想到此,她停下脚步,从军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双手捧给荣易学,一字一顿地说:“明天是元旦,后天我们室要后撤到陕西丹凤县,以后一段时间见面就难了。送你一张照片吧,想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荣易学慌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接过照片。照片中的女军人真美啊!他突然想起指导员的话,慌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照片,双手捧给了黎银香……

2018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