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傲慢与偏见(1)
第一节
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这条真理还真够深入人心的,每逢这样的单身汉新搬到一个地方,四邻八舍的人家尽管对他的心思想法一无所知,却把他视为自己某一个女儿应得的财产。
“亲爱的贝内特先生,”一天,贝内特太太对丈夫说道,“你有没有听说内瑟菲尔德庄园终于租出去了?”
贝内特先生回答道,没有听说。
“的确租出去了,”太太说道,“朗太太刚刚来过,她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我了。”
贝内特先生没有答话。
“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租去的吗?”太太不耐烦地嚷道。
“既然你想告诉我,我听听也无妨。”
这句话足以逗引太太讲下去了。
“哦,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朗太太说,内瑟菲尔德让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阔少爷租去了;他星期一那天乘坐一辆驷马马车来看房子,看得非常中意,当下就和莫里斯先生讲妥了;他打算赶在米迦勒节[1]以前搬进新居,下周末以前打发几个用人先住进来。”
“他姓什么?”
“宾利。”
“成亲了还是单身?”
“哦!单身,亲爱的,千真万确!一个有钱的单身汉,每年有四五千镑的收入。真是女儿们的好福气!”
“这是怎么说?跟女儿们有什么关系?”
“亲爱的贝内特先生,”太太答道,“你怎么这么令人讨厌!告诉你吧,我在琢磨他娶她们中的一个做太太呢。”
“他搬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打算?”
“打算!胡扯,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兴许会看中她们中的哪一个,因此,他一来你就得去拜访他。”
“我看没有那个必要。你带着女儿们去就行啦,要不你索性打发她们自己去,这样或许更好些,因为你的姿色并不亚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一去,宾利先生倒作兴看中你呢。”
“亲爱的,你太抬举我啦。我以前确实有过美貌的时候,不过现在却不敢硬充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了。一个女人家有了五个成年的女儿,就不该对自己的美貌再转什么念头了。”
“这么说来,女人家对自己的美貌也转不了多久的念头啦。”
“不过,亲爱的,宾利先生一搬到这里,你可真得去见见他。”
“告诉你吧,这事我可不能答应。”
“可你要为女儿们着想呀。请你想一想,她们谁要是嫁给他,那会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威廉爵士夫妇打定主意要去,还不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因为你知道,他们通常是不去拜访新搬来的邻居的。你真应该去一次,要不然,我们母女就没法去见他了。[2]”
“你实在过于多虑了。宾利先生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可以写封信让你带去,就说他随便想娶我哪位女儿,我都会欣然同意。不过,我要为小莉齐[3]美言两句。”
“我希望你别做这种事。莉齐丝毫不比别的女儿强。我敢说,论漂亮,她远远及不上简;论性子,她远远及不上莉迪亚。可你总是偏爱她。”
“她们哪一个也没有多少好称道的,”贝内特先生答道,“她们像别人家的姑娘一样,一个个又傻又蠢,倒是莉齐比几个姐妹伶俐些。”
“贝内特先生,你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的孩子?你就喜欢气我,压根儿不体谅我那脆弱的神经。”
“你错怪我了,亲爱的。我非常尊重你的神经。它们是我的老朋友啦。至少在这二十年里,我总是听见你郑重其事地说起它们。”
“唉!你不知道我受多大的罪。”
“我希望你会好起来,亲眼看见好多每年有四千镑收入的阔少爷搬到这一带。”
“既然你不肯去拜访,即使搬来二十个,那对我们又有什么用。”
“放心吧,亲爱的,等到搬来二十个,我一定去挨个拜访。”
贝内特先生是个古怪人,一方面乖觉诙谐,好挖苦人,另一方面又不苟言笑,变幻莫测,他太太积二十三年之经验,还摸不透他的性格。这位太太的脑子就不那么难以捉摸了。她是个智力贫乏、孤陋寡闻、喜怒无常的女人,一碰到不称心的时候,就自以为神经架不住。她平生的大事,是把女儿们嫁出去;她平生的慰藉,是访亲拜友和打听消息。
第二节
贝内特先生是最先拜访宾利先生的人之一。本来,他早就打算去拜见他,可在太太面前却始终咬定不想去。直到拜访后的当天晚上,贝内特太太才知道实情。当时,事情是这样透露出来的。贝内特先生看着二女儿在装饰帽子,便突然对她说道:
“我希望宾利先生会喜欢这顶帽子,莉齐。”
“既然我们不打算去拜访宾利先生,”做母亲的愤然说道,“我们怎么会知道人家喜欢什么?”
“你忘啦,妈妈,”伊丽莎白说道,“我们要在舞会上遇见他的,朗太太还答应把他介绍给我们。”
“我不相信朗太太会这样做。她自己还有两个侄女呢。她是个自私自利、假仁假义的女人,我一点也瞧不起她。”
“我也瞧不起她,”贝内特先生说道,“我很高兴,你不指望她来帮忙。”
贝内特太太不屑搭理他,可是忍不住气,便骂起女儿来:
“别老是咳个不停,基蒂[4],看在老天爷分儿上!稍微体谅一下我的神经吧,你咳得我的神经快胀裂啦。”
“基蒂真不知趣,”父亲说道,“咳嗽也不拣个时候。”
“我又不是咳着玩的。”基蒂气冲冲地答道。
“你们下一次舞会定在哪一天,莉齐?”
“从明天算起,还有两个星期。”
“啊,原来如此,”母亲嚷道,“朗太太要等到舞会的前一天才回来,那她就不可能向你们介绍宾利先生啦,因为她自己还不认识他呢。”
“那么,亲爱的,你就可以占朋友的上风,反过来向她介绍宾利先生啦。”
“办不到,贝内特先生,办不到,我自己还不认识他呢。你怎么能这样取笑人?”
“我真佩服你的审慎。结识两周当然微不足道。你不可能在两周里真正了解一个人。不过,这件事我们不抢先一步,别人可就不客气了。不管怎么说,朗太太和她侄女总要结识宾利先生的。因此,你要是不肯介绍,我来介绍好了,反正朗太太会觉得我们是一片好意。”
姑娘们都瞪着眼睛望着父亲。贝内特太太只说了声:“无聊!无聊!”
“你乱嚷嚷什么?”贝内特先生大声说道,“你以为替人家做做介绍讲点礼仪是无聊吗?我可不大同意你这个看法。你说呢,玛丽?我知道,你是个富有真知灼见的小姐,读的都是鸿篇巨著,还要做做札记。”
玛丽很想发表点高见,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是好。
“趁玛丽深思熟虑的时候,”贝内特先生接着说道,“我们再回头谈谈宾利先生。”
“我讨厌宾利先生。”太太嚷道。
“真遗憾,听见你说这话。可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这么说呢?假使我今天早上了解这个情况,我肯定不会去拜访他。非常不幸,既然我已经拜访过了,我们免不了要结识他啦。”
正如他期望的那样,太太小姐们一听大为惊讶,尤其是贝内特太太,也许比别人更为惊讶。不过,大家欢呼雀跃了一阵之后,她又声称:这件事她早就料到了。
“亲爱的贝内特先生,你心肠太好啦!不过我早就知道,我终究会说服你的。你那么疼爱自己的女儿,绝不会轻慢这样一位朋友。啊,我太高兴啦!你这个玩笑开得真有意思,早上就去过了,直到刚才还只字不提。”
“好啦,基蒂,你可以尽情地咳嗽啦。”贝内特先生说道。他一边说,一边走出房去,眼见着太太那样欣喜若狂,他真有些厌倦。
“孩子们,你们有个多好的爸爸啊!”门一关上,贝内特太太便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怎样才能报答他的恩情,也不知道你们怎样才能报答我的恩情。我可以告诉你们,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也没有兴致天天去结交朋友。但是为了你们,我们是什么事情都乐意去做的。莉迪亚,我的宝贝,虽说你年纪最小,可是开起舞会来,宾利先生肯定会跟你跳。”
“哦!”莉迪亚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担心呢。我尽管年纪最小,个子却最高。”
当晚余下的时间里,太太小姐们猜测起宾利先生什么时候会回拜贝内特先生,盘算着什么时候该请他来吃饭。
第三节
贝内特太太尽管有五个女儿帮腔,宾利先生长宾利先生短地问来问去,可丈夫总不能给她个满意的回答。母女们采取种种方式对付他——露骨的盘问,奇异的假想,不着边际的猜测,但是,任凭她们手段多么高明,贝内特先生都一一敷衍过去,最后她们给搞得无可奈何,只能听听邻居卢卡斯太太的间接消息。卢卡斯太太说起来赞不绝口。威廉爵士十分喜欢他。他年纪轻轻,相貌堂堂,为人极其随和,最令人欣慰的是,他打算拉一大帮人来参加下次舞会。真是再好不过啦!喜欢跳舞是谈情说爱的可靠步骤,大家都热切希望去博取宾利先生的欢心。
“我要是能看到一个女儿美满地住进内瑟菲尔德庄园,”贝内特太太对丈夫说道,“看到其他几个女儿也嫁给这样的好人家,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几天以后,宾利先生前来回访贝内特先生,跟他在书房里坐了大约十分钟。他对几位小姐的美貌早有耳闻,希望能够趁机见见她们,不想只见到了她们的父亲。倒是小姐们比较幸运,她们围在楼上的窗口,看见他穿着一件蓝外套,骑着一匹黑马。
过了不久,贝内特先生便发出请帖,请宾利先生来家里吃饭。贝内特太太早已计划了几道菜,好借机炫耀一下她的当家本领,不料一封回信把事情给推迟了。原来,宾利先生第二天要进城,因此无法接受他们的盛意邀请。贝内特太太心里大为惶惑。她想,宾利先生刚来到赫特福德郡,怎么又要进城有事?于是她心里顾虑开了:莫非他总要这样东漂西泊,来去匆匆,而不会正儿八经地住在内瑟菲尔德?幸亏卢卡斯太太兴起一个念头,说他可能是到伦敦去多拉些人来参加舞会,这才使贝内特太太打消了几分忧虑。顿时,外面纷纷传说,宾利先生要带来十二位女宾和七位男宾参加舞会。小姐们听说这么多女士要来,不禁有些担忧。但是到了舞会的头一天,又听说宾利先生从伦敦没有带来十二位女宾,而只带来六位——他自己的五个姐妹和一个表姐妹,小姐们这才放了心。后来等宾客走进舞厅时,却总共只有五个人——宾利先生,他的两个姐妹,他姐夫,还有一个青年。
宾利先生仪表堂堂,很有绅士派头,而且和颜悦色,大大落落,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架势。他的姐妹都是些窈窕女子,仪态雍容大方。他姐夫赫斯特先生只不过像个绅士,但是他的朋友达西先生却立即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因为他身材魁伟,眉清目秀,举止高雅,进场不到五分钟,人们便纷纷传说,他每年有一万镑收入。男士们称赞他一表人才,女宾们声称他比宾利先生漂亮得多。差不多有半个晚上,人们都艳羡不已地望着他。后来,他的举止引起了众人的厌恶,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就一落千丈,因为大家发现他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不好逢迎。这样一来,纵使他在德比郡的财产再多,也无济于事,他那副面孔总是那样讨人嫌,那样惹人厌,他压根儿比不上他的朋友。
宾利先生很快就结识了全场所有的主要人物。他生气勃勃,无拘无束,每曲舞都跳,只恨舞会散得太早,说他自己要在内瑟菲尔德庄园再开一次。如此的好性子,自然会赢得众人的好感。他跟他的朋友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达西先生只跟赫斯特夫人跳了一次,跟宾利小姐跳了一次,有人想向他引荐别的小姐,他却一概拒绝。整个晚上只在厅里逛来逛去,偶尔跟自己人交谈几句。他的个性太强了。他是世界上最骄傲、最讨人嫌的人,人人都希望他以后别再来了。其中对他最反感的,要算贝内特太太,她本来就讨厌他的整个举止,后来他又得罪了她的一个女儿,她便由讨厌变成了深恶痛绝。
由于男宾人数少,有两曲舞伊丽莎白·贝内特只得干坐着。这当儿,达西先生一度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宾利先生走出舞池几分钟,硬要达西跟着一起跳,两人的谈话让她听到了。
“来吧,达西,”宾利先生说,“我一定要你跳。我不愿意看见你一个人傻乎乎地走来走去。还是去跳吧。”
“我绝对不跳。你知道我多讨厌跳舞,除非有个特别熟悉的舞伴。在这样的舞会跳舞,简直让人受不了。你的姐妹在跟别人跳,这舞厅里除了她俩之外,让我跟谁跳都是活受罪。”
“我可不像你那么挑剔,”宾利嚷道,“绝不会!说实话,我生平从没像今天晚上这样,遇见这么多可爱的姑娘。你瞧,有几个非常漂亮。”
“你当然啦,舞厅里仅有的一位漂亮姑娘,就在跟你跳舞嘛!”达西说道,一面望望贝内特家的大小姐。
“哦!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美丽的尤物!不过她有个妹妹,就坐在你后面,人很漂亮,而且我敢说,也很讨人爱,让我请我的舞伴给你俩介绍介绍吧。”
“你说的是哪一位?”达西说着转过身,朝伊丽莎白望了一会儿,等伊丽莎白也望见了他,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冷冷地说道:“她还过得去,但是还没漂亮到能够打动我的心。眼下,我可没有兴致去抬举那些受到别人冷落的小姐。你最好回到你的舞伴身边,去欣赏她的笑脸,别把时光浪费在我身上。”
宾利先生听他的话跳舞去了。达西随即也走开了。伊丽莎白依旧坐在那里,对他着实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她还是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讲给亲友们听了,因为她生性活泼,爱开玩笑,遇到什么可笑的事情都会感到有趣。
总的说来,贝内特一家这个晚上过得相当愉快。贝内特太太发现,内瑟菲尔德那帮人非常喜爱她的大女儿。宾利先生同她跳了两次舞,他的姐妹们也很器重她。简和母亲一样,觉得非常得意,只是不像母亲那样叽叽喳喳。伊丽莎白也为简感到高兴。玛丽听见有人向宾利小姐夸奖自己,说她是附近一带最有才华的姑娘。凯瑟琳和莉迪亚也很走运,每曲舞都有舞伴,这是她们参加舞会最看重的一件事。因此,母女们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朗伯恩,她们就住在这个村上,可谓是村子里的望族。她们发现,贝内特先生还没睡觉。他这个人,平素只要有本书,就会忘记时间。可眼下他倒是出于好奇,很想知道母女们寄予厚望的这个晚上,究竟过得怎么样。他满以为太太会对那位贵邻感到失望,但他立刻发觉,事情并非如此。
“哦!亲爱的贝内特先生,”太太一进房便说道,“我们这一晚过得太快活了,舞会棒极了。你没有去真可惜。简成了大红人,红得无法形容。人人都说她长得漂亮,宾利先生认为她相当美,跟她跳了两次舞!你就想想这一点吧,亲爱的,他确确实实跟她跳了两次!整个舞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受到了他第二次邀请。他最先邀请卢卡斯小姐。我见他跟卢卡斯小姐跳舞,心里真不是滋味!不过,宾利先生对她丝毫没有意思。其实,你也知道,谁也不会对她有意思。简走下舞池的时候,宾利先生好像完全给迷住了。他打听她是谁,让人做了介绍,然后请她跳下两曲舞。第三轮他是跟金小姐跳的,第四轮跟玛丽亚·卢卡斯,第五轮又跟简,第六轮跟莉齐,还有那布朗热舞[5][6]——”
“他要是多少体谅体谅我,”贝内特先生不耐烦地嚷道,“他就不会跳那么多,一半也不会!看在上帝分儿上,别再提他的舞伴啦。他要是先把脚脖子扭伤了就好啦!”
“哦!亲爱的,”贝内特太太接着说道,“我倒非常喜欢他,他漂亮极啦!他的姐妹们也很讨人喜欢。看看人家的衣着,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比她们更讲究的。我敢说,赫斯特夫人衣服上的花边——”
她说到这里又给打断了。贝内特先生不愿听她絮叨华装丽服,因此她不得不另找个话题,非常尖刻而又有些夸张地说起了达西先生令人震惊的粗暴态度。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又说道,“莉齐不中他的意倒没有什么可惜的。他是个最讨厌、最可恶的人,压根儿不值得去巴结他。那么高傲,那么自大,叫人无法忍受!他一会儿走到这,一会儿走到那,自以为非常了不起!还嫌人家不漂亮,不配跟他跳舞!亲爱的,你要是在场就好了,狠狠教训他一顿。我厌恶透了这个人。”
第四节
简本来并不轻易赞扬宾利先生,但是当她和伊丽莎白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却向妹妹表白了自己多么爱慕他。
“他是个典型的好青年,”她说道,“有见识,脾气好,人又活泼,我从没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举止!——那么端庄,那么富有教养!”
“他还很漂亮,”伊丽莎白答道,“年轻人嘛,只要可能,也应该漂亮些。因此,他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他第二次请我跳舞的时候,我高兴坏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抬举我。”
“你没想到?我可替你想到了。不过,这正是你我之间大不相同的地方。你一受抬举总是受宠若惊,我可不这样。他再次请你跳舞,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他不会看不出,你比舞厅里哪个女人都漂亮好多倍。他为此向你献殷勤,你犯不着感激他。他的确很可爱,我也不反对你喜欢他。你以前可喜欢过不少蠢货呀!”
“亲爱的莉齐!”
“哦!你知道,你通常太容易对人产生好感了。你从来看不出别人的短处。在你眼里,天下人都是好的,都很可爱。我生平从没听见你说过别人的坏话。”
“我不愿意轻易责难任何人。不过我总是讲心里话。”
“我知道你讲心里话,而你让人奇怪的也正是这一点。你这样聪明的人,竟然真会看不出别人的愚蠢与无聊!假装胸怀坦荡是个普遍现象——真是比比皆是,但是,坦荡得毫无炫耀之意,更无算计之心——承认别人的优点,并且加以夸耀,而对其缺点则绝口不提——这只有你才做得到。这么说,你也喜欢那位先生的姐妹啦?她们的风度可比不上他呀。”
“的确,初看是比不上。不过,你跟她们攀谈起来,她们也都很讨人喜欢。宾利小姐要与她哥哥住在一起,替他料理家务。我敢肯定,她会成为我们的好邻居。”
伊丽莎白一声不响地听着,但是心里并不服气。那姐妹俩在舞厅里的举动,并非想要讨好众人,伊丽莎白的观察力比姐姐来得敏锐,脾性也不像姐姐那么柔顺,凡事自有主见,不会因为人家待她好而随意改变,因此她绝不会对那两人产生好感。其实,她们都是很出色的女性,高兴起来也会谈笑风生,适意的时候还很讨人喜欢,但是为人骄傲自大。她们长得十分标致,曾在城里一家一流私立学校[7]受过教育,拥有两万镑的财产,花起钱来总是大手大脚,喜好结交有地位的人,因而才得以在各方面自视甚高,瞧不起别人。她们出生于英格兰北部一个体面的家族,这个情况她们总是铭记在心,相比之下,她们兄弟和她们自己的财产全是靠做生意赚来的这件事[8],给她们的印象却比较淡薄。
宾利先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将近十万镑的遗产。父亲本来打算购置一份房地产,不想心愿未了就与世长辞了。宾利先生也有这个打算,有时还择定了在哪个郡购置。不过,眼下他已经有了一幢好房子,还有一座庄园供他打猎,了解他性情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说不定以后就在内瑟菲尔德度过一生,购置房地产的事留给下一代人去操办。
他的两个姐妹都热切希望他能有一份自己的房地产。不过,尽管他现在仅仅是以房客的身份在这里住了下来,但宾利小姐还很愿意替他掌管家务,而那位赫斯特夫人嫁了个家财不足、派头有余的绅士,因而一旦得便,也很情愿把弟弟的家当作自己的家。当时宾利先生成年还不满两年,因为偶然听人推荐,便情不由己地要来看看内瑟菲尔德家宅。他里里外外看了半个钟头,房子的位置和主房间都很中他的意,加上房东又把房子赞美了一番,他听了越发满意,于是便当即租了下来。
他与达西虽然性情截然不同,彼此之间却有着始终不渝的交谊。达西所以喜欢宾利,是因为宾利为人和易、坦率、温顺,尽管这与他自己的性情大相径庭,而他也从不觉得自己的性情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宾利对达西的友情坚信不疑,对他的见解也推崇备至。从智力上看,达西更强一些。虽说宾利一点也不愚笨,但是达西着实聪明。达西同时还有些趾高气扬,不苟言笑,爱挑剔人,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却不受人欢迎。在这方面,他的朋友倒占有很大优势。宾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招人喜爱,达西却总是惹人讨厌。
两人谈论梅里顿舞会的方式,就很能表明他们的不同性格。宾利从没遇见过这么可爱的人们,这么漂亮的姑娘;每个人对他都极其和善,极其关心;大家既不拘谨,也不刻板;他很快便与全场的人混熟了;至于说到贝内特小姐[9],他无法想象还会有比她更美丽的天使。与他相反,达西发现这些人既不漂亮,又无风度,谁也没有使他产生丝毫的兴趣,谁也没有对他表示关注,或是博得他的欢心。他承认贝内特小姐长得漂亮,可她太爱笑了。
赫斯特夫人姐妹俩同意这种看法——可她们仍然羡慕她,喜欢她,说她是个甜妞儿,不妨与她结个深交。于是,贝内特小姐被认定为一位甜妞儿,她们的兄弟听了这番赞美,觉得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思念她了。
第五节
离朗伯恩不远住着一户人家,与贝内特家关系特别密切。威廉·卢卡斯爵士先前在梅里顿做生意,发了不小一笔财,任镇长期间上书国王,荣获爵士[10]称号。也许他把这荣誉看得过重,心里便讨厌做买卖了,讨厌住在这小集镇上。他放弃买卖离开了小镇,全家搬到了离梅里顿大约一英里远的一座房子里。从那时候起,这里便取名卢卡斯小屋。在这里,他可以乐滋滋地寻思一下自己的显赫地位,并且能摆脱事务的羁绊,一心一意地向世人讲起文明礼貌来。他虽然为自己的爵位感到高兴,但却没有变得忘乎所以,相反,他对人人都很关心。他生来就是个老实人,待人和善诚恳,自从进宫觐见国王之后,越发温文尔雅了。
卢卡斯太太是个很和善的女人,因为不太机灵,倒不失为贝内特太太的一个宝贵的邻居。这夫妇俩有好几个孩子。老大是位聪明伶俐的小姐,年纪大约二十七岁,是伊丽莎白的密友。
每次舞会之后,卢卡斯家的小姐们与贝内特家的小姐们,非得凑到一起谈谈不可。就在这次舞会后的第二天早晨,卢卡斯家的几位小姐便赶到朗伯恩,好听听朋友的见解,讲讲自己的看法。
“昨晚你可开了个好头啊,夏洛特,”贝内特太太很有克制地、客客气气地说道,“你可是宾利先生的头一个舞伴呀。”
“不错。可他似乎更喜欢他的第二个舞伴。”
“哦!我想你是指简吧,因为他跟简跳过两次。当然,他的确像是很喜欢简——我的确认为他真喜欢简——我听到点传闻——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关于鲁宾逊先生的传闻。”
“也许你是指我无意中听到的他和鲁宾逊先生的谈话吧?难道我没向你提起过?鲁宾逊先生问他喜不喜欢梅里顿的舞会,问他是否认为舞厅里有许多漂亮姑娘,以及他认为哪一位最漂亮。宾利当即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贝内特小姐,毫无疑问,在这一点上不会有什么异议。’”
“真没想到!——态度的确很明朗——的确像是——不过,你知道,也许会化为泡影。”
“伊莱扎,我听到的话比你听到的更能说明问题,”夏洛特说,“达西先生说话不像他的朋友那样中听,是吧?——可怜的伊莱扎!仅仅是过得去。”
“我求你不要提醒莉齐,让她为达西的无礼举动而生气。达西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讨他喜欢才倒霉呢!朗太太昨晚告诉我,达西在她身边坐了半个钟头,没有开过一次口。”
“你这话靠得住吗,妈妈?——一点出入也没有?”简说道,“我分明看见达西先生跟她说话了。”
“嗐——那是因为朗太太后来问他喜不喜欢内瑟菲尔德,他不得不敷衍一下。朗太太说,他气呼呼的,好像怪朗太太不该跟他说话似的。”
“宾利小姐告诉我,”简说道,“他一向话不多,除非跟亲朋好友在一起。他对亲朋好友就异常和蔼可亲。”
“这话我一点也不信,亲爱的。他要是真正和蔼可亲,就该跟朗太太说说话。不过,我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人人都说他傲慢透了,他准是听说朗太太家里没有马车,临时雇了辆车来参加舞会的。”
“他没跟朗太太说话,我倒不在意,”卢卡斯小姐说道,“可他不该不跟伊莱扎跳舞。”
“假如我是你,莉齐,”做母亲的说道,“下一次我还不跟他跳呢。”
“我想,妈妈,我可以万无一失地向你担保,我绝不会跟他跳舞。”
“他骄傲,”卢卡斯小姐说,“不像一般人骄傲得让我气不过,因为他骄傲得情有可原。这么出色的一个小伙子,门第好,又有钱,具备种种优越条件,也难怪会自以为了不起。依我说呀,他有权利骄傲。”
“那倒一点不假,”伊丽莎白答道,“假使他没有伤害我的自尊心,我会很容易原谅他的骄傲。”
“我认为,”玛丽一向自恃见解高明,因而说道,“骄傲是一般人的通病。从我读过的许多书来看,我相信骄傲确实很普遍,人性特别容易犯这个毛病。因为有了某种品质,无论是真实的还是假想的,就为之沾沾自喜,这在我们当中很少有人例外。虚荣与骄傲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虽然两个字眼经常给当作同义词混用。一个人可以骄傲而不虚荣。骄傲多指我们对自己的看法,虚荣多指我们想要别人对我们抱有什么看法。”
“要是我像达西先生那么有钱,”卢卡斯家一个跟姐姐们一道来的小兄弟大声嚷道,“我才不在乎自己有多骄傲呢。我要养一群猎狗,每天喝一瓶酒。”
“那你就喝得太过量了,”贝内特太太说道,“我要是看见你喝酒,马上就夺掉你的酒瓶。”
孩子抗议说,她不能夺;贝内特太太再次扬言,她一定要夺。这场争论直到客人告别时方才结束。